在中国大地上驰骋奔流了2500多年的大运河,从长江进入常州境内后,由孟河、德胜河等南北流向,转为东西走向。至今,自北而南有关河、古运河、明运河与新运河,穿城或绕城而过。其中流经老城区的河段总长约23公里。东河沿,是明运河边的一小段,主要指广化桥至同安桥那截河岸,长约仅1公里多,但它的风光人文、风云沧桑,却能凸现出、闪耀出常州河段的精华之光、灵魂之光。
东河沿的近邻,北有吊桥路(由1341年元代的城南渠,即西兴河演化至1951年成巷、成路)、古运河(公元前495年吴王夫差为西征而令伍子胥开凿)以及江南名人巷青果巷。南有民丰路、劳动路,水中间段有一水湾,南拐,可通白荡湖。这里,上世纪六十年代前期,是儿时我们嬉戏、生活的快乐天地。每个人的童年记忆,一旦激活,总易缤纷跳跃、丰沛似海、清晰如昨。整个东河沿,半个世纪前至今唯一人工物存,那吴家场公寓路近河边的一截老墙,还在!
六十年代初的东河沿,简陋质朴、忠厚老实、勤劳担责,在默默无闻中一步一个脚印地为常州百姓劳作着、付出着。其中在人们衣食住行中起着作用的如:东有大成厂(国棉一厂)、西(对岸)有民丰厂(国棉二厂),右拐还有货物运输站,中有百货站仓库、盐库及豆制品厂等,都是那年代常州工商业和百姓生活不可或缺的生产者、服务者。
那时,明运河的水是活的,是清的。河沿老村人,还时常经过那截老墙所在巷路,用木桶去河边抬水,倒家中灶间水缸后,放些明矾打一夜,杂质沉底后,水可食用。我还在贪玩的年龄,但总乐意跟去取水。印象中抬水时姐们在后,总会把桶从扁担上后移,不知深浅的我,负担一轻,脚步就快,引得桶里的水晃出……
抬水走过的这条巷路,是东河沿唯一一条可从明运河北岸连接吊桥巷的沙石路。就这么一条路,比起东河沿由西到东清一色的坎坷泥土路,已算“高档”。
向南,步出那截老墙,便是河沿。左拐向东,是盐库围墙、大门,只这几十米的一段,有路,还见些水泥地面。库南至河,是个大码头,有大吊车,也有通达水面的层层阶石。此外,整个东河沿就全是高低不平,带点左弯右绕的泥土路(岸坡水浸塌陷所致),且东去土路,多掩映在荒草丛中。在这条河沿上,曾惊叹过拉纤的艰辛;欣赏过橹桨的轻盈;仰望过白帆的前行;饱览过人间的世相;经历过时代的风云。
河沿东头的同安桥,先前没有,改革开放年代才造。新桥北至那截老墙前,没一处连通吊桥路。东头硕大的百货站仓库,正门朝北,面向吊桥路,河沿也有个朝南库门,主要用于船上货物的上下进出,但不频繁,因有陆路。库墙至河,荒草、杂树丛生,还有个荒芜了的小土山,每逢秋天,天簌声一片,是我们秋天捕捉蟋蟀的好去处。百货库和盐库之间的河沿,高低错落着些许民居,是个安静去处。空间隔离着的北面,是广化小学和我们商舍老村。岸边,曾有两位船上人家的儿子,是我小学班同学。我们曾在此河边垂钓,钓些小鱼小虾,回家喂鸭。河对岸水湾东南角的半岛上,总见一长者常年网鱼,大网一上一下,有时能见网里银点跃动。长者神定气闲,似姜太公再世,让人印象深刻,后半岛上建了砖瓦分厂。
盐库只有南门,这里的河沿上则是常年吊车起降,机声隆降,货物进出,集散繁忙。从老墙边巷路运往全市的交通工具,除了三卡柴油机汽车外,多为板车。我村近邻中,就有三位家庭母亲为拉板车的运输工人,其中同幢青砖黛瓦平房里(共8户人家,4家共一走廊,2家共一灶间)一位王姓师母,其丈夫是我军一位抗战老兵出身。盐库南河对岸先有土窑,烧黑砖黑瓦,后成工人简易民房,“日不关门,夜不点灯”,因为白天没人偷也没东西可偷,夜里月光从破陋屋顶照进……好在时人也不怕吃苦,耐得劳累。
西头,是一连排有间隔、有错落的私产民房,基本无二层楼以上。河沿小道因走的人相对多些(我母亲上班必经之路),道路印痕比东头明显,但曲折、高低也多,随季节水势有变。这段河中央有条叫沈家场的小弄,弄外有蜜饯厂(厂长同村),弄里有市杂品公司仓库(公司书记是近邻)。迷宫般的小弄深巷,走得顺,可步出曲弯抵吴家场路。我多次见过这段河沿上“常州风”般站满和闹热哄观看的居民:一是河里过往船只拥堵,且各不相让,人叫狗吠相闹时;二是炎夏,附近村弄里的青年弄潮儿,在广化桥上往河里作跳水比赛时,一时兴起的落水人,还会吊船尾去奔牛或戚墅堰;三是文革中,对岸民丰厂门口堆满掩体纱包,双方群众组织都说将为保卫毛主席而战,待第一声枪响,岸上人群即向弄里作鸟兽散。
六十年代中后期,随着文革的发生,以及我在现场亲耳听到的民丰厂边武斗枪声响起,东河沿和常州和大运河岸所有地方一样,进入矛盾汇合、过激横溢、失望膨胀、希祈难以分蘗的年代,人们困顿、迷惘。有一天,10岁出头的我,也随被称下放干部的父亲下了乡。河沿那个多商业干部的老村,被斗的斗,散的散,也经历了一场浩劫,有位女孩亲见自己父亲脖挂铁畚箕柳树下被斗,从此寡言。之前,河里船上知青将去远方农场时,男同学喊,女同学哭,在人们的挥手告别中,我也开始体会到人间的悲欢离合。社会航船开始了颠簸和曲折,直到十年后破拨正航向,化险为夷。
1978年底,回了城的我,仍在老村住过一段时间,工作单位则抵近古运河岸和关河河岸。随时间推移,乡村时曾魂牵梦绕的东河沿岸,一些人、一些事,进了记忆。
有位广化桥上跳水英姿勇猛又灵巧的近邻,带了同学去母校广化小学,向曾遭自己批斗的教导主任道歉,老师原谅了这些被蒙蔽,现已在身体上思想上都成长了的学生;有位在水湾半岛水泥分厂干机修工的宋叔,因在金姓副市长下放该厂劳动时,照顾体贴过,待市长恢复工作,他不时会得到感恩的如自行车购物票及篮球票等,开会见着,金市长也会径直过来先和他紧紧握手;有位纱包掩体前响枪时仍贪玩未走(广化桥已垒起砖墙),而是半夜随武装人员搭船过河,从那截老墙边巷路而撤的邻家小哥(其实武斗双方的工人,也未想真灭了对方,否则过河时会激战),也回城有了称心工作;那位王师母并未因丈夫光荣的革命履历而走后门换个工作岗位,而是拉板车到老,尽管家中还出了位体育赛事的世界冠军;那位公司书记,尽管难避戴高帽子遭斗,但有儿子是海军,加之“无产阶级”出身,而履乱为安。他曾是妻子东家出色的雇工,一辈子和美的妻子走后,家人为他请了位女佣,本想有助养老,岂料多年后女佣得病,于是帮过佣的书记,反过来服侍女佣至老并给送终……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东河沿旧貌换新颜的步伐也在加快。如上世纪八十年代,为适应常州成为全国经济体制改革试点城市的需要,市里先后成立了四大贸易中心。在我参与过的关河中路农副产品贸易中心建设不久,东河沿在百货站及库旁的基础上,建成了工业品贸易中心(当时总经理和我同过学)。待1989年明运河历时五年的整扩完成,河面增扩至50米宽,利于四级通航,还新建了驳岸。1999年,主桥釆用刚性索斜吊杆悬索桥结构的新广化桥建成,以及新世纪里同安桥出现。2004年起于德胜河与大运河的交汇处,在丁堰横塔村与明运河汇合的新运河开挖,水路航运南移,尤其是随着2014年包括东河沿运河段在内的大运河世界申遗成功,1公里多长的东河沿,其面貌发生了质的变化。
历经半个多世纪的风云洗礼,新时代的明运河畔东河沿,除了那截老墙和路口,一切都发生了情理之中又天翻地覆的变化。
明运河水,依旧东流。而广化桥至那截老墙的几百米泥土路,早已遁迹,代之是一条绝了坎坷的柏油通道。路北高低建着的民居仍在,但已换了楼宇或小别墅。旁路之间,人们种上了一排绿色植物屏障。沈家场小弄原杂品仓库地块周围,北至吊桥路,东至广化小学,是现代化的民居铭巷家园和吴家场公寓。老墙往东,到同安桥,甚至更远的大成厂旧址或东坡公园,河沿上的交通道和景观道并行,一派宜人的运河风光。盐库早已迁移,由西向东,一条平整畅达的柏油马路路北,有了南大街派出所大楼、常州电力设计院、变电站楼宇。原百货库处有了嘉宏盛世、乐客来酒店、金鹰海洋世界、星光天地等高楼大厦群,已融进地道的都市中心圈。新建的同安桥,南北连接了城市最长之一的干道:晋陵路。此外,东河沿还接通了几条南北走向的支路。这里至西兴河演变成的吊桥路,路北村边的古运河及青果巷这片区域,现代和古代相融,时尚和传统相接,已构成常州城市绚丽多姿的中心区域。而东河沿所见明运河南岸也不逊色,已是连片具现代和当代色彩的居居小区,如丽宝第花苑、兰陵公寓、民丰窑小区和世纪明珠园。
东河沿交通柏油路的路南人行道旁,是长有樟树、柳树、枫树、铁杉以及花丛的绿色景观带,并用青砖整齐又错落地围砌保护,形成连绵向前的绿色长廊。花树近河,是精心铺建的老运河慢行绿道,地面或用红砖、青砖;或用石块、木条铺成,间隔着,还有让人亲水的河边小码头,以及供人小憩的驿站木长椅和景观亭。河栏是一色到底的水泥、石块本色,和河水一柔一坚,搭配鲜明又和谐。有茂盛的部分树枝叶,会掩映了长条栈道,人行其中,如在花园。且慢行绿道上,还嵌建有常州运河、民俗研究专家季全保创作的“运河盛乾图”等人文作品,在提升人们幸福指数的同时,也增添了历史韵味。这种休闲绿色栈道和景观,东河沿和对岸呈遥相呼应,和世遗之誉和谐共处。作为风云沧桑中一路走来的市民之一,行走在这含有儿时风味的绿色慢道上,也深感自豪。十多前年,网络兴起时,我给自己起的网名叫“运河橹声”;三年前,自己描写运河两岸风光、人文、民俗的独著散文集,出版时起的书名则叫《运河常州情》。
宁静平凡的东河沿,和远近闻名的青果巷,平行向东,相隔不远,一个在明运河北岸,一个在古运河北岸。河岸人家,都以大运河为母亲河。青果巷是个古巷,出了无数如唐荆川、盛宣怀、瞿秋白、赵元任、周有光等闻名天下的名人,为常州争得荣誉;而东河沿当代兴起,出了许多如王哥、宋叔、王师母及书记那般平凡却接地气的普通百姓,让常州获得踏实;也算是江南运河边的一种相辅相成。
似水流年中,东河沿变化着、前进着。贫穷、狂热、人斗人、反思、经济建设……社会的航船历经顺流与逆涌,走向了平展和宽广。在东河沿崭新了面貌的同时,我们也勿须讳言:因为一度金钱至上,河里的水,已不再那么清澈;岸上路不拾遗的民风,也难以再现……百货库门口多年为人义务理发的老伯早已过逝;帮过落难市长,退休后20年设摊为人义务修车的宋叔也已垂垂老矣……东河沿靓了,岸上人家富了,但人们在层层叠叠感觉涌来又失去的时候,在寻求着心灵新的平衡和满足,在龃嚼着伴随变化而潜在或丢失的禅理和真理。2015年,在东河沿南北两边几十年如一日生活着、工作着、奉献着的全国最美基层干部、最美小巷总理许巧珍的出现,倒似一道闪电,明亮温暖了人们的心。我有幸参加了区里对这位生命价值挥发到极致人物的先期釆访。当我发现她所建,并在多年后才还清建房借款的自造房屋,就在儿时那截老墙段戏水的码头河边时,感到东河沿的内在神韵,一下子凸现,信念的征帆,再次升起。后来,陆文夫徒弟,省作协主席范小青以许巧珍事迹为蓝本写就、并被拍摄成的电影,在常州上映。
站在平直、生动的东河沿,似水流年后,还有多少事不能看清、不能想透、不能明白!东河沿,美丽的家园,永远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