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照相馆(上)
1976年1月8日下午三时正,我挑箩上街路过前屋基,忽然间,听到广播响起周总理逝世的噩耗,顿时呆住了,放下担子还抹起眼泪!不发声地咕噜着:国家怎么办了啊?总理用“出身不能选择,道路是可以选择的”呵护着我们指引着路,他走了,还有谁帮我们说几句好话?
1976年2月,我挂只上海201型照相机,大村小街吆喝“拍照片”,在中国历史上也堪称奇迹。有人污蔑我“不肯种田,喜欢打架和赌博”,我也绝对不允许!父亲去世后,我扎根农村没有物质支撑了,我能靠精神力量;竟说我“不肯种田”,放狗屁!1974年的自留地,我都有历史记录——
……
处暑(8月23号):28号割芝麻。出现:渍处,黄豆特好,芝麻易死;干旱处,芝麻很好,黄豆呈细弱。切记:间种,以中间芝麻、两边黄豆为好;立秋之中,黄豆开花需要通风、透亮;理水极重要,否则严重烂苗。
29号:芝麻割完,黄豆呈倒下,花序稀疏!扎拢黄豆,翻开芝麻地待晒干后,栽卷心菜,再撒点菠菜、乌塌菜。花菜开始结小球。
10月2号:剪一段(前枝)家桃枝为接穗。以一年生野桃为砧木,剪二寸左右。皆按照书面要求,削斜口,用麻皮裹紧,壅土。斜口外,桃穗二寸左右。
……
大白菜,上海人称黄芽菜,常州还喊过包菜。溧阳啥时种,我无法肯定,但在汤桥公社种上大白菜,我记载的历史肯定1974年——
5分自留地作畦,行距三尺宽,株距一尺左右。8月25号晚下籽。
29日种子出齐。31号出现真叶。中午发现黑色有黄条上小圆虫。查书,是黄曲条跳甲。3号按照草木灰治。9月4号白菜根短,傍晚间苗、补栽,浇稀粪……10月22号,大白菜开始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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屡挫屡折搞农技的我,当然创造性地拍起了照片;父亲谆谆教导我的革命话,我有点背叛。大嫂爱吃黑芝麻,我在自留地里收到十几斤,全部送给她;大哥把上海201型照相机,犹豫犹豫还是借给了我。只不过告诫:小商小贩皆称之投机倒把,你背相机转村头,走着资本主义的道路,考虑过后果没有?照相馆属于特种行业,首先要经公安局批准,你难得不怕公安局找你?
亚瑟闹革命,换改为牛虻,面对蒙泰尼里大主教,依然老老实实地忏悔。我崇拜大哥谈不上忏悔,但习惯汇报,此时汇报着现在态度:黑七类的知青表现好种田,表现不好也种田——芦席上滚到地上,差不多。我不想种田了,换条路走走,南征北战也许可以解放全中国!
我还笑了笑,吹牛皮,没哪一个敢收我的照相机。哪个屙了胆,我也敢跟哪个回家去,端他的饭碗!公社书记寻麻烦,我会讲知青插队,一直不怕苦,现在下田从手麻到脚,怎么活?每月补助给我一点生活费,我保证,不干资本主义的尾巴!汤桥如果开爿照相馆,每月给我35元钱工资,我全心全意为人民,鞠躬尽瘁还死而后已——梁山还没上,我已盼望招安了——我当时已自己笑自己。
2月份,母亲屋前栽的那排刺槐树,长得已经碗口粗,枝杈根根稍微露寒意;河边荻茅齐腰高,割后剩下密匝匝茬子,此时剑一般的刺出好几支新叶,显示生命的顽强。金生爹去自留地浇完菜水,挑着粪桶走回母亲家门前,见到孤零零的我像发着愣,又大喊,你这个懒王,不想出工啦。
我回了神,举拳高声呼起“向老贫农致敬”;他的桶口装有青菜和菠菜,我又小跑过去捧一把,喊着“谢谢老头子”。金生爹笑骂:你这个吃白来财的小鬼。我也笑:我拿几把菜是看得起你。看不起,送给我一担都不要。这时也就冒出“南昌起义打响第一枪”,对金生爹说,我来帮你拍一张照片。
金生爹停下脚步:你会拍照相?我会上天呢。我说赌一条山羊?金生爹说,赌。我活到60多岁了,还是第一次照相。你等我换身衣裳。
我拿出上海201相机,装上无锡120胶卷,左等右等有点焦急了,金生爹才终于来。他穿着过年穿过的簇新的衣裤,金生娘急匆匆地跟后面,手里提着他的一双新布鞋。我带金生爹坐到小桥石栏上,端起相机喊他“笑”。我喊了半天,他咧着嘴,脸肌仍像被糨糊浆住,悲惨得像哭,让我失去了信心,恨恨按下了快门。听到拍过了,他呼出粗气如获大赦,而且说,这相不能照,比起坐牢还难受。我的小褂子都汗湿了。
金生娘一直远远地站着。见我收起照相机,她才来到老头子身边,让他换下新布鞋,别给弄脏了。我的目光从来不短浅。这次出门遇上歪喇叭,第一张照片拍出了哭相,恰好金生娘过来,站在小桥的边上,于是对金生爹说,你俩一个坐石栏,一个靠身旁,我来照一张合影,全免费——力争第一张拍出好照片。
金生娘一蹦就起:不照不照。照相吸人的精血!人家全都讲,照一张相,比害一场病还伤人。
我再恨也笑起来,笑话又有点反动:怪不得,我打开照相机,你就像看到日本人端机关枪,丢下老头子先逃起老命!
周家埠在1976年的屎窖棚,家家虽分裂,整体很集中。我揉一把稻草团,蹲到自家屎窖棚子边拉屎,望见桂芳过来倒马桶,就必须,草团擦了擦屁眼,赶紧搂裤子。经过村中间,社员收工都踏回草屋,我碰到银福,也就喊他午饭之后来一趟,“帮你拍两张照片”。银福说,你会照相“龙也会叫了”。午饭后,见我真的拿出照相机,他脱掉罩衫、露出红色卫生衫,让我照了张站相,加一张蹲相。不过瘾,还要照张半身相。我说我的相片帮你一个人照?还想留给桂芳、如木、小鸭子,银保、来弟他们呢。银福说,钞票付给你就是。我说,拍一张像五毛钱。见他拎起外衣要掏钱,连忙说,印出照片一起付。只好为他又照了一张。
1976年前的周家埠,十人八九没有照过相,辨认“快镜”的就更少了。村东掉根针,村西应声响,我拿“快镜”拍照片,惊天动地响就跟打雷差不多。大家抗着锄头涌到小桥边,众星拱月围着我;我胸前高挂照相机,吆五喝六的,比起当年红卫兵更加神气。周家埠人问他照一张相多少钱。他仍说,照一张五毛,送三张照片;给照片付钱,不满意重照。
五毛钱,可买70颗小糖,或者7两猪油或7斤咸盐。买了盐,舍不得买酱油,此时居然个个舍得拍照片!先你推我让,拍到队里要下田,金宝吹破了哨子还没散。他站到小石桥上骂,怪不怪,就是不寻我半点麻烦。我记恩,喊金宝笑笑,为他拍下胶卷里面最后那一张底片。
创造性地发展了周家埠主义,我认为,具有历史的意义,于是决定这个胶卷不收一分钱……
——当年“不在城市吃闲饭”、“请”母亲到周家埠去住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