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神往的淹城》
文/岳 建
六十年代我读小学时,就常到淹城姨夫家过暑假。夏日的淹城,蝉鸣阵阵,蛙声一片,河边的垂柳摇曳着它的根根小辫,宽广的护城河面,粼粼的水波,凉风习习,浪花轻轻拍打着堤坝。虽然阳光灼热,空气中仍有一股河水的湿润味。而淹城的春天是一抹深绿色,没有姹紫嫣红的景色,以松、杉、冬青、榉树为多,显得凝重而沧桑,毕竟是春秋遗址啊。只有柳树吐新芽,银杏绽新叶,燕子满天飞,才告知人们春天已来临。
乡村篇
赤足走在长满青草柔软的田埂上,放眼看去,绿油油的稻叶生机勃勃,戴着草帽抬头望,三道城墙上郁郁葱葱,长满着不知名的小树和干棵(俗名),和勤快村民种的丝瓜和扁豆,蔓游在上面,那丝瓜怒发的黄花,扁豆串串粉紫色的花,还有露着大黄笑脸,跟着太阳转的向日葵,点缀着这绿色长廊,宛如三道大花环,美不胜收。当然到冬天,村民们会把城墙上的枯枝蔓藤,砍下作柴火,明年春风吹又生。空中时有喜鹊掠过,停在树梢的巢里吱吱喳喳报着“喜讯”,树下公鸡、母鸡在洗着“泥土澡”,大白鹅、鸭子们伸着脖子,在水面上畅游,时而拍打着翅膀,犄角水牛懒洋洋地躺在树荫下,边反刍边打盹,偶尔有小孩牵着几只山羊走过,这山羊“咩咩”叫着,边走边拉下粒粒如黑豆的粪便,这就是农村的景象。
三条城河是先祖们人工开挖的,河面约三十米宽,古代完全可以抵御入侵者了,那时只有一座吊桥,放下通行,吊起他人莫入。不知何时,拆桥建坝,是入城的唯一通道至今。淹城水面多于陆地,雄鸡一唱天下白,清晨的淹城是宁静的,河面上水汽氤氲,太阳升高后逐渐消散,开早工下田劳作的村民,头上会有一层薄薄的水珠,远看仿佛变成了白发。
水族篇
河内鱼类众多,数鲢鱼最多,在河边就能看见排队遨游的鲢鱼,有潜入较深的草鱼、青鱼,那鳊鱼、鲫鱼更不计其数,但它们体重仅有一斤多,只有那名叫“串条”的小鱼,时而窜出水面,这种水表面的小鱼,用丝网一撒,就会被缠住,几网下去就会收获五、六斤的,在小鱼肚上开个小口,挤掉内脏洗净,晒到鱼身发僵时,即可下油锅炸了,加些佐料,能连鱼骨一起吃。小鱼可以自由捕,垂钓是严禁的。生产队捕鱼是逢谁家有红白喜事、节日、或过年,离堤坝百米处下鱼网,然后男人们在岸两边肩扛着网缆向堤坝走,待拉到堤坝收网时,那鱼儿活蹦乱跳,很是壮观,捕上的鱼又肥又大,因网眼有乒乓球大,小鱼早溜走了,人们懂得不能一网打尽的道理,第二网从二百米处再下网。无污染优质的水源,鱼类能不肥美吗?阿姨在河里淘米后,拎桶水回去就直接煮饭了,可见这河水多洁净。城内的稻田很肥沃,村民们把城河逐段筑坝,抽干水,把淤泥挑到田里作基肥,同时把河床暴晒几天杀菌,这叫“净塘”,利于鱼儿生长,奇怪的是,水抽掉,无鱼,注满水,马上见鱼儿游,真乃神河。这河水浇灌的水稻,村民们却吃不到,城门外的稻谷才作口粮,为什么?要交公粮。直到我下放后到湖塘桥粮管所,交公粮时发现有几个单独的储粮囤,询问我邻村的粮管员华珍大姐才有答案,淹城的稻是供应北京钓鱼台的,当时仍不明白缘故。生产队也会网开一面,稻子收割完后,允许大家到田里去拾稻穗,半天只拾到几斤,回去用石臼捣稻壳,才能煮顿饭或稀饭,那粳米的香糯味,至今难忘。夏天在城河里游泳很舒畅,河内无水草,更无船只来往,城河与外河相通,只有一个小闸口,船不能进出的。男孩游到河中,女孩在码头边浅水区嬉水,如果有人在水中打水仗,那鲢鱼也来捧场,一条条跃出水面,就是抓不到,偶尔也撞到你身上,滑溜溜的。我们潜到河底,河泥软软的,赶快摸索着找河蚌,那河蚌一只连壳就有好几斤,比其它河里的蚌个大,五、六只就能煨一锅咸肉豆腐蚌肉汤,汤熬成乳白色即可食用,那味道很鲜美。后来城河里也开始养蚌珠了,拉了一道道尼龙绳,人工蚌珠形状却不理想,最后放弃了,真是劳民又伤财。这河内有吃鱼的“黄钻”,牙齿锋利,类似中华鲟那样长嘴,更有人说,有次打雷把电线打断,看到河里浮起一条大黄钻,背鳍有水牛背宽,不知真假,几十公分长的黄钻是抓获到的。
作物篇
远古时代淹城的城墙,一道比一道高,站在子城上能鸟瞰全淹城,以防敌国入侵。随着时光的流逝,雨水的冲刷,原来五、六丈高的土城墙,逐渐下塌,使城墙慢慢变宽,但仍有坡度,除有些灌木丛、杂树外,很难种农作物,土地弃之可惜,不知哪位先民试种了黄麻,它能长几米高,又耐旱,茎干只有小拇指粗,含草木纤维,收割沤制后,能摇成麻绳,是农家必备之物。还有野生的小栗子树,到了秋天用竹蒿敲打下来后,还要敲外壳,很麻烦,野栗果实又很小,小孩子要等它们自行掉落到地上,才去拾它半篮子。不能忘记淹城的桑叶,长的又大又厚,水土优良嘛,到养蚕季节,外村人是不准来摘桑叶的,只有女儿回娘家,母亲去摘一点,作为礼物让女儿带点走。桑叶好,蚕宝宝吃的好,结的茧子也大,比人家高一档次,收入也提高。那时最要看妇女们摇蚕笼,在两根长草绳中间,把切成尺余的麦秸,嵌在中间,然后边退边摇绳,这活要几人配合好,蚕笼是给蚕宝宝结茧用的,长长的蚕笼放在地上,调皮的小孩会拖着它跑“S”形,象龙一样摆尾,这时会被妇女们训斥和阻止的。除了几棵本地枣树外,淹城内是没有果树的,难道先人们忙于保家卫国,无暇栽种?
狩猎篇
“呯”,一声枪响,是打猎的来了,用铁砂子打野鸡和野兔,野鸡经驱赶后,一起飞,就会被打中,而野兔有三窟,负了伤也逃走,不愿做人们的盘中餐。最有趣的是瓜田中的小刺猬,夜间出没,偷吃瓜果,可恨的是它东咬一口,西吃一口,破坏瓜的产量。我和表弟打着手电筒,蹑手蹑脚走过去,只要用棍子一捅,它马上踡曲成球状,即可装入布装,这刺猬肉很好吃,就是浑身是扎手的刺,捉回去关在铁丝笼里,给小孩玩耍的。还有一种叫狗獾的,体型有七、八斤,它主要到处挖洞,也吃瓜果和小家禽,很狡猾,有人叫它“大仙”的,很难抓获,这傢伙肚内的脂肪熬成油,烫伤后塗擦,疗效极佳,此乃民间一偏方。村民还传说田间有条碗口粗的巨蟒,理由是农作物成片被压倒,至于手臂粗的蛇是抓到过,蛇皮还可用来糊二胡。
往事篇
姨夫窦春海,生了五个儿子,憨厚老实,皮肤黝黑,五大四粗,地道的庄稼汉。队里安排他养猪,猪舍却在子城顶上,我看猪舍墙上是黄色,问姨夫这房子原来是谁住的?姨夫露出一口白牙,这房子已倒塌,只有一人高了,队里来盖了屋顶养猪,只知道叫“茅庵”,也从没看到和尚尼姑。我指着那口井问:这么高的地方还有井,又没水,那大石条又是谁扛上来的?姨夫指着石条上的花纹说,以前肯定是大房子,说是宫殿吧,这里方圆就几亩地方,东洋人却来放过火的。日本鬼子,为啥?姨夫边喂猪边讲道:湖塘桥和鸣凰镇都驻扎东洋人,淹城夹在中间,新四军游击队就隐藏在这里,经常去打鬼子,这东洋人抓不到新四军,火冒三丈,有年冬天把三道城墙的树木都烧光,也把茅庵烧了,仍没抓到一个游击队员,四周都是河,还有老百姓帮忙,这可恨的东洋人!原来子城上的古建筑毁于日本鬼子。上子城要爬十几级台阶,姨夫是如何每天挑水、挑饲料上去的,还要打柴草烧猪食,看着猪圈躺着懒猪足有二百斤,我说这猪吃了睡,睡了吃,好大呀。姨夫咧着大嘴笑道,不算大,去年养了一只猪有三百斤,公社还评我养猪标兵呢。三百斤?望着喜形与色的姨夫,不知道要付出多少艰幸呀。可令我奇怪的是,这几百斤的石条谁扛上来的,怎么只有几块?城墙顶上挖井,又干涸的,三道城河都是水呀,提一桶也不费力,更使我纳闷的是,走遍上、中、下三村,只见有个大户人家,沿内城墙造了前中后三间房,充其量年代也是民国造的,那么几千年没人烟?村上老人都讲不清,难怪江苏省考古队在此六年,也没发现古建筑,这千古之谜,何人能讲明?
秋色篇
秋天的淹城又是何样呢?曾开着一排排白花的芝麻,花蕾已凋谢,那芝麻果象霸王鞭一样矗立在田间,等待成熟收获,向日葵已砍下“脑袋”,摊放在竹篇里晒太阳。屋前屋后到处吊着发黄的老丝瓜,人们是要留它的籽和络,城里人把丝瓜络要么搓背要么洗碗,可农村人把它敲出籽去皮后,去卖给中药房的,它有催乳、活血通络、清热化痰、解毒散结等药效。记得和表弟焕方挑了一担丝瓜络到湖塘桥药店去卖,只有几块钱,每斤几毛钱。城河内是不植莲藕的,但只要有洼地,村民会不失时机地种上芋艿,这时它那硕大的圆叶开始枯萎,把根部挖出就是一串串芋头 ,或许淹城的水土好,吃上一碗桂花糖芋头,硬中带香又糯,比常州双桂坊的更上乘,只是数量有限。城门口斜坡上的大面积毛呼呼的蓖麻籽已成熟,那是大跃进年代的遗风,说籽能熬成航空油,是真的吗?这时田埂边、大路边、大树下、城墙脚下,到处都是一簇簇开着黄、白小花的药菊,把花朵釆集后晒干泡茶,清火明目,人人皆知,中药房也收购,就是釆摘很辛苦,花朵太小了。河岗上也有一丛丛随风摇晃的白色芦花,成排高大的干棵叶从绿色转为金黄,这叶子两边是锯齿,不小心手脸就会被划道口子,剪下后填在蒸笼里,可以蒸团子,一股清香味,卸叶后的茎杆,可以编成?子,晾晒用,也可在菜园边形成篱笆,防家禽吃菜叶,如当柴火更佳,火力持久而旺盛。水杉针叶、村头几棵银杏树叶已发黄,时而飘落几张下来,也有红叶子的树,构成了绚丽多彩的一幅秋景画。在未建淹城公园的九十年代末的一个秋天,秋高气爽,蓝天白云,我去淹城闲逛,村民们已拆迁搬走了,却邂逅了秦怡、张瑞芳、金彩凤一批大牌演员,常武地区文化官员作陪,只见张瑞芳老师作深呼吸状,对大家说:我被淹城这么好的空气醉倒了,最好用袋子装好,带回上海去。引起大家一片笑声。是啊,没汚染、无公害、原生态的淹城,恐怕唯一污染是那家家户户烟囱升起的缕缕炊烟……
大队在城门口曾办过唯一的工业塑料粉碎工场,因有废水,被公社关闭了,改为粮食加工场。可见要保护一块原生态地方真不容易。
淹城的秋晚是寂静的,昆虫却拉开了奏响交响乐的帷幕,纺织娘、蛐蛐儿、蟋蟀、“油葫芦”、蚯蚓,“你方唱罢我登场”,此起彼伏,青蛙也不示弱,鼓起嘴巴,加入合奏。满天的繁星密如织,大家抬头找北斗星,比谁快。孩子们喧闹着追逐萤火虫,抓获后灌在玻璃瓶里当灯使,还真有个调皮鬼照着写作业。河风徐徐吹来,带走了白天的劳累,大树下纳凉的人们纷纷回家睡觉了。到了农历十五,月光如银,倾泻在大地上,使夜行者不用打手电筒。远处有时传来几声狗吠声。
倘若你冬天来淹城,万籁俱寂,银装素裹,城河边有结冰,全河面要封冻很少见,这里是江南水乡呀。
当今篇
淹城伴随着我少年和青年美好的时光,是个神圣及神秘的地方。下乡知青返城后,我忙于生计,很少去看望它。有次与团员青年远足去淹城春游,恰巧碰到戴着红袖章的二表兄焕忠,已是淹城管委会成员,在看护淹城待开发,姨夫在壮年时因劳累过度患心梗去世,我参加了办丧事,当时在武进柴油机厂上班,阿姨跟随小表弟已搬走,城内已无村民,大批良田荒芜……
2007年9月29日,春秋淹城开城了。有次孙子吵着要去看动物,看完动物,我们一行前往该城,城内建造了许多附有春秋元素的建筑和塑像,甬道旁时有石刻说明,路边也躺了几块大残石。忽然眼前一亮,哪来的一大片草坪,肯定是平整良田所致,用绳索作围栏,中间还插有牌子,定晴一看,是我先祖岳飞点将台,令人茫然。再往前走,是淹城原址,需购小门票入内,通城内已有几座木桥,呈单行道,绕一圈出来,除了城墙上补栽了许多树外,其它空空如也,庆幸的是公主的头墩、脚墩、肚皮墩尚在,仿佛看到公主忧伤地站在那里,向人们诉说着什么……
这是淹城吗?是我记忆中的淹城吗?咱不说城内商业街上的喧哗,春秋时代的内涵呢?可能无文字记载断代了,令文保部门无奈,曾在民国初和解放后进行过考古发掘,文物是有的,人文资科空白,形成现在这样的淹城,空气中飘来丝丝铜臭味……淹城我心中的城,尽管你还戴着神秘的面纱,尽管你还没有亮出家底,尽管你还有待考证发掘,我只想祈盼:
但愿淹城能世世代代保存好,
祝愿古老的淹城能焕发青春。
2019年10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