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名家点击 > 签约作家 > 陈 平: 抗战中的学子
原创 时间: 2020-02-27 11:20
在去年的春节期间,我去探望已九十三岁,但身体健朗,每天还坚持练书法的语文老师路锡坤,闲聊时问他,路老师,你常对我说,你是在抗战中读完高中的,那是在敌战区啊,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目明,但已不太耳聪的他,一下听懂了我的意思,他坐在沙发上端起茶杯,吱地喝口热气腾腾的香茗后抬头稍微想了想,然后口齿非常清楚地对我说,马山埠紧临白云溪北岸,历代书香墨客旧居云集,如清代庄氏状元及第,吕宫专祠,三元阁,同盟会早期会员何海樵等人的故居就座落于此,为此一直被埠人视为“古祥之地”,过去市内居民若遇婚事,都会前呼后拥地来到这条小巷兜上一圈,借此沾点“文曲昌盛之气”,久之,这条小巷便谓“成全巷”了。
1940年,住在马山埠庄氏状元及第老屋里的我才12岁,因在“武进县立局前街小学”上三年级,所以每天都要穿过成全巷好几次,但情绪总觉压仰或愤懑。
亲不亲家乡人,甜不甜家乡水,1928年我出生于苏南宜兴,抗战前,全家都住回宜兴官林农村老家。虽然家境不太宽裕,但略通文墨的父亲,一心要让九个子女中的长子的我熟读圣贤书,盼望我能早日登榜,光宗耀祖。宜兴官林自古便是官宦聚居之地,秦汉时期此地就设官亭,宋时被正式称谓“官林”一直沿袭至今。
老家文风蔚然,名人荟萃,宋、明、清三代,官林走出了22位进士,"三代皆翰林,一门六司徒",这佳话在史上一直广为流传。
所以父亲对大儿子的我,抱有极高的期望值,平常生活再艰苦,他也要从牙缝中挤出点钱供我去读书。可上学没到半年,抗战就爆发了,老家很快沦陷。日本鬼子占领了城镇,还扶植汪伪政权对老百姓强取豪夺,专刮民脂民膏。但农村很快出现了抗日武装,有共产党领导的队伍,也有国民党的武装部队,国共合作一起打击日本鬼子。
盘踞在城镇里的日伪军,在少数人的情况下不敢轻易下乡骚扰。但消灭抗日武装力量的行动却不断;日本鬼子经常纠集汪伪部队来乡下进行“扫荡”。这些强盗一到农村,不是烧杀奸淫就是强抢掳掠,真乃无恶不作,弄得百姓只能东躲西藏疲于奔命,整日居无定所惶惶不安。如此动荡的生存环境,学子焉能安心读书?所以我在乡下这书读得断断续续,让父亲坐立不安。
读读读,书中……几千年传统理念让他不忘,经过一位远房亲戚帮助,1940年冬,全家又举迁来到常州城里,住进马山埠庄氏状元及第的两间老屋。父亲到一家商行当帐房先生赚钱供我读书,维持全家人生活,母亲在家操持家务。
“武进县立局前街小学”的前身,是明朝隆庆六年(1572年)由常州知府施观民创建的龙城书院,为当时常州城区规模最大、最为著名的书院。光绪二十八年,即1902年,龙城书院改名为“武阳公立两等小学堂”。不久学校制定了常州历史上第一首校歌,1913年,学校确立了“勤、勇、朴、诚”之校训。至抗日战争爆发前,学校规模扩大,成为当时武进县立小学中规模最大的一所学校。
1937年7月,抗战全面爆发,当年11月,日军飞机常偷袭常州城内的机关、学校,所以城里的所有学校都被迫停课。
12月,常州沦陷,局前街小学被日军占领。令人切齿的行径,是这些日本强盗除了将校内的所有图书、仪器洗劫一空外,更可鄙的是把该校的教室用砖头隔成间间小包厢,建成臭名昭著的“慰安所”{随军妓院},期间有多少无辜妇女遭到这些畜牲的蹂躏,无法统计。
龙城书院,本埠文化教育圣地,如今竟遭畜牲如此亵渎!日本人就是一群畜牲!虽然幸存者活在强盗的屠刀下,但仍然怒骂不止。
迫于社会上的各种压力,侵略者为了实现所谓的“怀柔改策”,1939年8月终将“慰安所”迁走,校方才恢复教学,但仅能开7个班。1940年初秋,我进了该校读三年级。
每天下午放学后,总要先经过还是土路的局前街。因在乡下耳熏目染过日本强盗种种暴行,仇恨种子在我心中早就埋下,从此每看见有日本孩子经过,我就与小伙伴商量如何惩治他们。
这些日本小孩虽不在同一学校学习,但从服装上就能分清他们,譬如冬天再冷,男孩仍然只穿一条吊带短裤,上面穿了件毛线衣。
这些小东洋鬼子咋如此耐寒?令人大惑不解。我等中国小学生,冬天穿条不厚的中式棉裤,上身穿件对襟布纽扣的中式棉祆。
从此在小伙伴棉祆上的两只口袋里,经常塞的满满,这就是我与大伙商量的结果,整亇城市被强盗的炮弹炸得残垣废檐,碎砖瓦随地可捡,趁这些小日本不备,我们就朝他们背后扔去,让他们也尝尝咱们的枪林弹雨,反正扔完就跑!听到早已看好逃跑路径的我这说,伙伴们点点头并开始行动,全是才十一、二岁的孩子,此时也只能用这种办法发泄对侵略者的不满。
这天下午,刚放学的我与十几位男生一起走出校门,一抬头看见几个日本孩子由街上经过朝东走去——局前街的最东头有条玉梅河{也叫北邗沟},上面有座叫斜桥又叫玉梅桥的桥,1938年,该河大部填没建成玉梅路{就是现在的和平路北段},所以此处就变成一团孤立的水塘,周围还有芦苇荡。日本孩子住在省常中斜对面的房子里。一直尾随在其后的我等,发现那些小日本要拐弯了,大家就“一二三”一声,把早握在手中的砖头瓦片全朝他们掷去。
猝不及防的这些小日本,被突如其来的砖瓦雨砸的哇哇直叫,一位日本男孩嘴里一边叽里呱啦乱骂,一边回头捡起碎砖头追了过来。
撤!我们立刻往嘉乐弄内跑,这样就免得被大鬼子发现吃眼前亏!
我立刻带领大家钻进连通唐家湾的小弄里,一眨眼功夫,那些小日本就看不到我们的踪影了。
疯狂的日本鬼子一边残酷镇压反日群众,一边开动一切宣传机器,拼命鼓吹他们的所谓“大东亚共荣圈”。
一天,汪伪政府宣传部门对局小施压,要校方选四男四女小学生到设在大庙弄里的汪伪电台,直播演唱粉饰太平的亲日歌曲。不知何因,上四年级的我也被校方选中:“明明是在到处杀人放火,还要我们去为强盗歌功颂德!”我心中极不愿意,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嘴巴表面上在动,其实心里在骂嘛!事实大家全是这么做的。
1942年,我小学毕业,考进设在青果巷头上的汪伪“武进县立中学”{原址即如今的田家炳初级中学}。但只读了初一的上半学期,我就离开了这里;日本人强迫中学生只能学日语,其他外语不准学。
日语的适用性太窄,没英语的用途宽广,学了没用。颇有眼光的父亲对我说,老家官林办的中学可学英语,我看你还是回去读这学校吧,不过你要吃苦了。说完这话,父亲很心疼地看看我。我心中明白,父亲只能留在城里做事,他不仅要养活一大家人,还要供自己读书。听说这学校的地址设在国统区范围,我便毅然答应一个人去老家读寄宿学校。事实证明,我的选择非常正确。
虽然在后来的几年内,我的中学生涯极其艰苦;先在国统区的官林中学,宏宜中学,后来到设在南宜庄的第三临时中学读书。每天的学习很紧张不说,生活的艰苦更是不可想像:每日三餐,除了有点蔬菜和豆瓣酱,咬咬毛笋外,根本见不到半点油荤。
晚上坐在用两只竹马搭好的木板床上,六个人靠一根火芯的油灯盏,挤在一张小桌上周围做作业,破旧的宿舍里冬天冷夏天热。
衣服脏了,我们就请乡下农妇来洗,四十多个男女学生,白天全挤在一间光线昏暗的农舍里上课,平常还要时刻防备日伪军下乡骚扰。学子们大都来自平民家庭,心中只有认真读书,真正掌握知识,才能最终改变个人与家庭命运的信念,惟有这样才能真正拯救多灾多难的民族,因为信念非常坚定,所以大家始终抱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古训。值得庆幸的事是,这座从苏州城内流亡到南宜庄村的名校,师资力量很强,教师们个个满腹经纶,饱读诗书,为了坚持抗战,他们宁可放弃城市生活条件,来到国统区艰苦的农村坚持教学,为国家培育有用人才,所开学科也很多很广。
譬如当代中国著名的教育家史绍熙先生,当年就在这座中学的高中部教数学。以至许多学生宁愿放弃设在县城,教学条件比较优越,但是由汪伪政府办的中学来此求学,直至那个学校无法再办下去。
而我校却一直坚持办到抗战胜利后,才迁回了苏州。巧的是,我初中毕业后又考进这座中学的高中部,即现在的省苏中,此时抗战已经胜利。1952年,我考取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求学期间,我专门受教于当代著名学者,著名书法家,原江苏省省立图书馆长蒋吟桥教授。1956年,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常州工作,先后在常州实验初中{原七初中,我的母校},溧阳农村中学、田家炳实验中学任教,直至60岁退休。
哎呀,路老师啊,你们这代人不仅真才实学,且个个肩负爱国情怀,有幸当回您的学生,我这辈子感到很自豪啊。
听我如此感慨,路老师立刻很幽默地对我说,能得到你这有作为的高材生认可,此生我足矣!说完开怀大笑。
我知道,在退休后的这几十年来,路老师夫妻一直住在青果巷内汪家三锡堂老宅里,但他俩对书画的钻研从未间断,如今虽全九十多岁,但精神矍铄,书画作品的创作源源不断,在修缮一新的常州青果巷,其墨宝在众商家的店堂里,真可谓精品遐迩。
若留在日本人控制下的那个中学读书,你不仅学不到英语,按你的个性,彼此发生的故事就不很平凡了。我一听,立刻问擅画牡丹的路老师夫人汪老师,此话怎说?这位青果巷名门之后的汪榴珍回忆说,譬如那个教日语的日本人叫小野,此人个子粗矮。对中国学生态度极其野蛮,他要求学生见到他都须行九十度鞠躬礼,稍有不满,他就会对学生任意拳打脚踢,按照路锡坤的个性,绝对不会对此人卖账的。比路老师小一岁,1943年也考进“武进县立中学”读初中的妻子的话一点不错,事实是在这“武进县立中学”的众校友中有为抗日牺牲的同学,也有后来被人民政府镇压掉的汉奸败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