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半,最忆是寄娘
文/一介过客
记得早些年,每到正月十五前,熟悉的电话铃声就会响起来。我猜一定是母亲的电话。
果不其然,电话那头传来:“你寄娘又送糯米粉来了,还有不少大团子。”
待我骑车或乘公交到赶家里时,母亲会一个劲地对我说:“前两天,你家寄娘来了。用根小扁担,一头撅一袋糯米粉,一头撅一袋大团子,气嘿巴嘿从汽车站挑来的。”母亲接着说:”横关照竖关照,叫她别送东西上来,现在都能买到,有得吃的。她总是不听,真弄她没办法!”
这次糯米粉少说也有30多斤,大团子也差不多这个数。她老人家将新糯米浸泡水磨、再晒干,费了多少手脚且不说,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挑着六七十斤重的东西,从老家塾村步行到郑陆镇,乘汽车到常州总站,再走到县北新村我们家,就是我们稍年轻一些的,也够喝一壶的。此时,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位身板单薄、消瘦的农村老妇,战战巍巍地挑着担子,吃力地行走在乡间高低不平小道上的情景。心里不由得一阵发酸……
一
从我记事起,曾不止一次地听母亲讲过:我是如何过“寄”给寄娘的。武进北乡,把干娘叫成“寄娘”,但似乎比平常意义上的“干娘”要亲。寄娘对寄儿子甚至比对自己亲儿子都来得亲。
1946年,我呱呱落地后,我的“亲娘”,特意请了个算命先生给她宝贝孙子算了个命,——还是在北乡,称祖母叫“亲娘”,称母亲叫“妮娘”,进城后弟妹入城随俗都称“姆妈”。“命”算下来,说我五行缺水。这好办,起名字时,名字里带水就行了,所以我原名里就有了个三点水的“海”,而且还不是小海,是大海,水够充沛的吧?
且慢!算命先生还有一说:必须寻个属兔的做“寄娘”。这倒有点犯难了!托人打听来打听去,有人告诉老“亲娘”,说是我们塾村陆方里某某家“老陌”(老婆)属兔,刚从丰北街嫁过来。但撂了一句:“这家人家家底殷实,怕不一定肯答应”。想想也是,我们家穷不说,父亲和叔叔两个男劳力都参加新四军,北撤去苏北了,是“匪属”。那年月谁都怕受连累,躲都躲不开,谁还敢找上门跟我家攀亲眷?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老“亲娘”嗫嚅着轻声说出来意,不曾想寄娘家竟满口答应。母亲说,能不嫌弃我们就不错了,这就叫缘分!母亲每次说到这里,都不忘叮嘱我,一定要记在心里,对寄娘好!
二
自此,两家一直走动,关系很好,相互帮衬,特别是三年困难时期,芋头山芋没少给,虽然大家都一样艰难度日,数量也不多,但不比现在,那可是“雪中送炭”啊!
寒暑假回乡下,大孙子住老“亲娘”家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寄娘听说我回来了,大老远的就听她叫着我的名字,直奔我家:“让我看看我寄儿子唦!”到老“亲娘”家来“抢”我到她家去。之后吃住都在她家。当时吃不饱肚子,寄娘变戏法一样,天天给我整这整那吃,虽然不是好东西,但有得吃,吃得饱就是天大的享受了!
让我至今不能忘怀的是1962年那件事。
有次寄娘到城里来,也去了我家。下午,她神秘兮兮地单独叫我上街,我以为要我领她去买什么东西。谁知到离我们家不远的“老大房”副食品店时,她指着柜台里摆放的精美糕点问我:“你要哪一种?”那一刻,我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可是“高级饼”啊!当时有种说法,国家特意制作了此类老百姓称之为“高级饼”的高级糕点,4元钱一块,用以回笼货币。最吸引人的是不要“断命”的粮票!4元钱一块贵不贵?那时的月工资大多数是二三十元,麻糕才3分钱一块啊!
所谓“高级”,无非是表面涂了层油酥,经烘烤后,色泽艳丽,卖相好看罢了;但对饥肠辘辘,处在“长身体”时期的我直咽口水。无事逛街时,我曾无数次来这里,眼睛盯着拔不出来似的,以饱饱眼福。我指指其中一块,嘴上却说:“寄娘,太贵了,别买了!”她摸索着掏钱给我买了两块,我三口两口就吃完了,除了甜味,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高级”。寄娘在旁边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心痛地说:“慢慢吃,别噎着了!”我想,连他亲儿子都舍不得买给吃的“高级饼”,居然毫不犹豫偷偷地买给自己的“寄儿子”吃!我嫡亲的亲娘也不会舍得买给我吃的啊!
三
寄娘自己有一女四儿。从解放初被划为“富裕中农”就可见在当时的农村家境算是不错的了!
我离开常州去武汉念大学时,一次父亲来信说,我寄爹不幸患胃癌去世了。寄娘中年丧夫,家中顶梁柱顷刻坍塌,从此家道中落。寄娘也末再嫁,一个人苦苦支撑着,含辛茹苦把子女一个个带大,除老四外都成了家。又为老四抱养了个女儿,也即她的孙女。村里人都说,名义上是她孙女,实际上是“自讨苦吃”把她当自己的小女儿养!哪晓得女孩的老爸即老四中年病故,此女倒成了寄娘的“贴身小棉袄”,伴在身边。
我调回常州后,才能如愿看到久别的寄娘。但因为工作忙,除了每年的年初九去看望寄娘,给她老人家拜年以外,其余时间很难与之见面。都是由老娘老爸代我与之联系,或接济些钱,送些东西给她,或帮助她家解决些实际困难。每次送钱给她,虽然不多,但她很知趣,知道我们家人多也不富裕,死活不肯拿。老娘便拿出最后一招,说:“是你寄儿子孝敬你的”以此逼她收下!
每年的年初九,是郑陆镇三皇庙村雷打不动的庙会,当地人叫“作节”。哪怕刮风下雨,冰冻落雪,庙会都会照常举行。因为这一天除庙会外,三皇庙周围十里八村的农家都要大门洞开,喜迎八方来宾、亲眷和朋友来家做客,前来相互拜年。谁家的客人多,门庭若市,这家就风光显赫,有头有脸!酒足饭后,或携儿带女,或勾肩搭背,或三五成群,欢欢喜喜逛三皇庙庙会。
寄娘家也早早作了准备,请了厨师烧菜,以示重视!寄娘家的亲亲眷眷不少。光我们一大家子,由老爸带队,一行近10多人,浩浩荡荡前去她家拜年啰!这是寄娘一年中最风光,也是最高兴的日子!就看她整天嘻拉着,从没合拢过的嘴,就可知道她的高兴劲了!
每每要离开寄娘家回常时,我故意走在后面,情悄塞给她几百元钱,说是给她零花。我塞她挡,左推右挡,直到三皇庙。我佯装不高兴,说:“你要不收,明年年初九我就不来了!”她才勉强收下。不久会报之以其它土特产或时兴菜蔬等送来我家……
四
寄娘一生“先甜后苦”,在寄爹去世后,坚强不服输的她,依旧做事风风火火,扛起了艰辛生活的全部重担。听母亲说,她一生闲不住。一个女人家起早去河里摸螺丝,乘早班车到常州蹲在小河沿菜场卖。有次被去买菜的老妈无意中撞见,非要拉她到家里,她坚辞不允,说卖完还要赶回去干农活;有段时间还到城里来“帮人家”(做佣人)……,以贴补家用。后来面瘫,再发展到咀嚼困难,需人喂食。遂于2010年去世,默默地走完了她人生的第84个年头!
这就是无数中国农村妇女平淡无奇的也是卑微的人生!她们没有豪言壮语,也不会花言巧语,在有些人的眼里甚至有些呆滯、有些木讷。因此,没有人想着为她们歌功颂德,更没有人去树碑立传;但她们始终与命运抗争,勤劳朴实,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品质和不屈不挠的精神,却长久地留在人们记忆里,成为永恒!
寄娘走后,我已经好些年没有回故乡过“年初九”了。但凡到年初九,到正月十五,我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寄娘来。我这个不孝的“寄儿子”在武汉,在贵州时,因路途遥远无法去看望、照顾她,或许还情有可原的话;回常后,又总推说工作忙,不常去看她关心她,就说不过去了。
可在她——寄娘心里,却始终念念不忘我这个“寄儿子”。经常从母亲那里打听我的近况,关心我家的生活,但从不来“麻烦”我!扪心自问,我这个寄儿子心里,对恩重如山的“寄娘”到底留了多大的位置呢?失去后,才知道什么叫珍贵!才知道寄娘过去对我,对我们家的一千个好,一万个好来,但这一切,已无法去弥补了!
以往,收到寄娘送来的水磨糯米粉后,我们一家八口,会乐呵呵地围坐在桌子边,有搓糖元的,有包汤团的;除此以外,还会把贵州风味小吃——“牛打滚”带来常州。——将糯米粉用少许热水搅拌匀,搓成球状,顺势压成饼状。下到开水锅里,熟后,漏勺盛起,用筷子夹在加了糖的、用熟黄豆磨成的“豆面”里,翻一个滚——就像牛在草地上打个滚一样,里里外外都裹上香喷喷的豆面后,往嘴里一扔,一口一个,硬啧啧,软绵绵,糯中带甜,甜中有香,别有一番滋味!因为是寄娘特意做的水磨糯米粉,更“滑润”,也更可口!小女儿说起她“寄奶奶”给的糯米粉,就会连连说“好吃,好吃!”可惜,再也没有机会吃上了……
五
有时,我会傻傻地问自己:无论是亲生父母,还是寄父母,他们对自己的子女,对自己的寄儿子,寄女女都是掏心掏肺,哪怕有一点好吃的,都留给他们,自已舍不得吃;最累最脏的活抢着干,最苦的生活,自己咬咬牙,生怕累着苦着子女,她们心甘情愿,不仅毫无怨言,还无需任何回报!作为子女,我们自己又做得怎么样呢?难道就这样一代又一代轮回,沿袭下去吗?
家父百岁寿辰那年,乡亲力邀我们:“年初九三皇庙作节,全家一定要来乡下啊!”
而我也有好些年不曾回乡下了。便随大队人马回到阔别五六年的老家。
寄娘走时还没有通车的高铁,已从我们村的上空横穿,箭一样地呼啸而过。
我特意去看了看寄娘生前住过的,我也很熟悉的老屋。冥冥中,我多么希望再像以往那样,看到寄娘瘦弱的身影早早出现在村口,等着接我们进家门啊!
老屋已经翻新,但大门紧闭。而她,即寄娘的小孙女,也已经出嫁了,生活得很幸福!寄娘的老大老二的房子属于拆迁范围,得了些补偿:一个造了两幢别墅式小楼,一个去镇上买了两套商品房!
每年年初九这一天,不知怎的,我的脑子里满满的都是寄娘的影子,她好像一直在陪伴着我!也许是年初九,三皇庙作节,正月十五,糯米粉,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被一缕无形的思念,——对可敬的寄娘的思念,紧紧地系在了一起……
又到一年正月半,长思念,最忆是寄娘!
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寄娘送我们出村口,送了一程又一程!我回头望去,喊着:寄娘,回去吧,回家去吧!她却依旧佝偻着背站在乡间小路上,寒风,在抚弄着寄娘花白稀疏的头发……
我不忍心再看一眼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只有在心里黙默地为她祈祷……
老家塾村仅剩的老屋
现在高铁已穿村而过
三皇庙节场盛况
寄娘二儿子家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