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无意间翻书,看到苏轼那首《浣溪沙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便呆在这首写在寒冬却满眼温馨早春的纪游词里。也就像最近几天的天气,细雨和斜风总是在岁末的腊月时节不请自来,而暖烘烘的下午茶也堂而皇之地每天会有,只是清欢却因为母亲祭日的到来总是会裹上一层忧伤的面纱。
此时的友圈里因为快要过年总是能看到喜庆,平日里不期相处的姐妹们穿着大红的袄子或长裙在照片里美貌如花,眉眼之间无尽的风情和快乐,或小家碧玉,或大气自然,都笑得心甘情愿。而此时我总是最不愿出门,想着她们盛情邀请到一个愁眉苦脸勉强应对的女子该是多么扫他们的兴,因此我只以“有事”为由,就在无聊中安静回忆过往,思绪每每触及曾经和母亲相处的时光,倒也甚觉是另一种清欢。
翻过这个黑夜就是九年前母亲和我诀别之日。一晃九年,时不待人,下一个生日我就该知天命了,再不会像尚有余温的不惑之年那样纠缠得到与失去,快乐或忧伤。所有的心情和感情,也将不再跌宕起伏,我会淡然地把它们归结成缘和命。奈何天,良辰美景东流水,从此只墨守成规,波澜不惊。
九年岁月,在怀念母亲和迎接未知当中倏忽而过。生活本身就是修行的道场,而我身处其中,悲伤、绝望、安逸、平静亦有短暂的幸福,交替抚摸过我的灵魂,最终什么都没留下,像白天和黑夜那样,该来的还是会来,该去的也没留下。偶尔一想到幼年时以母亲为荣的日子,又突然会沉浸在一种喜悦中。那时的母亲,体格苗条,面若桃花,浑身上下清清泠泠,一头短发在风中整齐黑亮成一种风景,那韵致竟是我这个擅长咬文嚼字的亲生女儿难以描述。虽说有人觉得女人的风韵在骨子里,但母亲的美貌终究没有让她的韵致减分,她走在人群,走在巷道里,甚至走在大街上,总是会有很多人为她回头。犹记开家长会,老师指定“叫你妈来 !”我担心是告我的状,而老师说,看看你妈不行吗?
母亲那时的快乐很简单。攒几毛钱,牵着我从家到街中心的电影院,看一场《女驸马》或《天仙配》后,聪明如母亲,她就会唱很多只看过一遍的黄梅戏唱段: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戴笑颜......放了学走到巷道口,老远就能听到她甜美婉转的声音。进门大声喊她,她全然不觉,完全沉浸在她看过的那些虚构的古老爱情故事中,或投入欣喜,或低眉流泪,那时的母亲,完全忘记了三个儿女的烦琐成长,也丝毫没有悲切于父亲的无动于衷,她在一遍又一遍的唱,有一次我竟透过小格的玻璃窗看见她用两块大毛巾作水袖比划,彼时的母亲娟秀可人,把那个鼻子压的扁平的窗外小看客看呆了!那些寄托了她寂寞和向往的黄梅戏,在当时为母亲带来的是难以名状的幸福,这被她懵懂的幼女能洞察,这于她来说,是幸事,于我们母女而言,属于心有灵犀的清欢。
后来母亲坐在我南方的家的阳台上的藤椅里为我改一件衣服,我曾就心底里有过的一些猜测问过母亲,她清清脆脆的笑,一口糯米一样的牙,粉红的唇轻轻吐出一句:你那么小还记得啊?
“当然,你内心的向往全部写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一目了然。”我自鸣得意的同时为母亲简单质朴的诚实而欣喜,尽管那时她已不再年轻,却依然从她的眉眼处能感受到曾经属于她的欢喜。
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明媚疏朗,像所有朝气蓬勃的青春一样,感觉不到任何岁暮年终的落寞,我们母女相谈甚欢,而立之年的我走进她心里最隐秘的角落,继而被她丰富细腻的娓娓道来所感染,确切讲,是感动。
苏东坡于残冬岁暮寻找春天的生机,而我和母亲也在最困难的岁月萌生过心底最单纯的欢乐,虽心照不宣,却能相知相怜。母亲的离去虽然让我在一段时间内陷入迷茫和哀恸,但只要想起她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和我说话的样子,我依然觉得那种母女有说有笑的日子,才是真正的人间清欢。
经历了,亦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