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倒的姿势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最早看见冯新民的名字是在《江苏文艺》(《雨花》的前身)上,当时读到他的一首诗,题目已经不记得了,诗的大意是他在晚霞中收工了,坐在田埂上歇息,抬头看到眼前的景象,就觉得自己被丰收灌醉了。
因为我的堂哥也叫冯新民,我们生活在一个院子里,回家自然就细心观察起堂哥的言行来,是不是这首诗是堂哥写的。几天下来,发现“被丰收灌醉了”的冯新民不是我家的冯新民。以后的报刊上,我就注意容易被丰收灌醉的诗人冯新民的诗作和这个人了。
直到1989年,我做着《翠苑》杂志和常州市作协的事务工作,各种会议多了起来。在参加省作协召开的一个工作会议时,我才第一次见到诗人冯新民:一丝不乱的大背头,戴着一副深度眼镜让我始终看不清他的双眼,他将眼镜摘下也始终看不清我的双眼;还有一支不离手指的香烟,还有一件有着烟洞的西装,还有一张好像撞了还没干透的水泥墙的脸,反正,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聊怎么投缘。也就很熟悉的称呼他“新民大哥”。
之后的30年里,每年都会遇见三五回,只要是参会或采风,基本上我俩是同室而居。不管谁先报到,会务组会问你跟谁一个房间?不用考虑,冯新民会答:冯光辉。冯光辉会答:不要他。而后我拿到房卡会问,是不是跟冯新民一个房间?
冯新民好酒。我从认识他开始,他就在白酒瓶子面前收获着醉态。醉醺醺之中他会口若悬河,膨胀的舌头像装在时不时豁齿的齿轮轨道上,话还没有说,舌头已出口;或者话已经说完,舌头还没有收回。舌头在愚笨的伸缩之间,不时妙句迭出。“我醉倒于精装的唐朝之上”“聊斋灌醉了男人”“注酒的杯子正愤怒盯着/一双伸向它的手”“你就把一大堆吵吵闹闹的诗句/随便加点作料/扔给我们下酒”,凡此种种,都少不掉酒。酒桌上别看他口若悬河,在他无语时,镜片会放大他眼睛中对生活的热爱和夜晚的孤单。心气越高的人,他是越孤单的。冯新民即是。
一次次的省作协理事会上,他从不说自己的创作成绩,只说南通的青年作家们,一说就说到他退休。像朱一卉、李新勇、马国福、李晓琴、钱雪冰、储成剑等等名字,我都是在他的发言中听到的。有时我在报章上看到南通的作家举办新书发布会,作品研讨会,都是新民大哥一手操办的。这样的研讨,对青年作家当然是起到一个极好的推动作用。有一年我粗略统计,作为南通市作协主席的新民大哥,就为本市作家举办了五个这样的研讨会。
有次我与散文诗大家耿林莽先生通电话,说到冯新民时,耿老就说,新民离不开诗酒了,光辉,你叫他爱护身体。耿老哎,我说话他能听吗?
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夜,我已入睡。电话铃声吵醒了我:喂,你是冯光辉吗?请你到派出所来一趟。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好像说是水门桥派出所。派出所找我总会有什么事情的。因为那段时间,我正为常州公安局做着几桩事情。于是骑上自行车穿市区匆匆赶到。
我说民警我到了。
值班民警一头雾水,看看我,也看看墙上的钟:半夜了,我没有叫你啊?
是你打我的手机的啊。
今晚我们没情况,我怎么打你手机?你回个电话过去,看看谁打的。
我回拨过去,一问是南通的一个派出所。对方民警说,几个路人抬来了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人,他身上没有身份证件,躺在马路边的绿化带下,口袋里有一个手机,我看到手机上在五六个小时前给你打过电话。
南通?喝醉酒的人?难道是新民大哥?
我问,是不是大背头?南通民警也很幽默,说,如果人不醉的话是大背头。
我问,是不是戴着一副深度眼镜?民警说,不能戴了,一个脚没有了。我问,是不是脸的皮肤黑黑的?民警呵呵一乐,抬进来的时候是白的。
判断是冯新民无疑。我便告知醉酒人的身份。就听到民警在电话里在说,你们抬进来的是南通李白,都回去吧都回去吧。
民警知道我在常州,就问我怎么找到他的家人?我说请等一会。我立即打电话给嫂子,谁知嫂子到上海的孩子那里去了。也难怪新民大哥在温柔的星星下搂着白酒瓶了。
家里没有人。于是我告知民警,请在他的手机里翻一下,看看是不是有姓冯的。过了一会,再致电民警,民警说,他弟弟接的电话,马上来接走。
那晚我回到宿舍,想想新民大哥早年被丰收灌醉的诗,也想醉倒的姿势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醉卧之地,就是率性率真的新民大哥有门牌号码的诗神之地。
醉吧,我告诉嫂子顶个屁用。
20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