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 睛
唐炳良
我确实很难忘记一双眼睛。那个人叫瞎子阿青。
说起来,这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我外祖母还健在,我这个自小享惯了“舅家福”的孩子,自然不会放过每年寒暑假到外祖母家去的机会。瞎子阿青,就是那个村里的人。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瞎子阿青,给我留下了很深印象的,便是他那双眼睛。那天外祖母叫我送去一元五角钱,说是瞎子阿青托她代卖的鸡蛋钱。我按着外祖母的指点,来到村东头一间不大的屋子前,还没进屋,便从里面传出一个很响的声音:“谁?”我迟疑了一下,站住了,那个声音便又掂量似的说:“我怎么不认识你?有事就进来。”我小心地跨到屋里,瞎子阿青便迅疾来到我面前,两条腿叉得很开,一根长烟杆斜握在手里,仿佛是一件很厉害的武器,随时准备向人打来的样子,教我看着心里实实害怕。这样过了几秒钟,大约他觉得也不必这么严阵以待,“笃”的一声,装着铜烟锅的一头落了地,烟杆便改为拄在他手里。我顺着这根烟杆往上看去,瞎子阿青人很高大,穿一身黑色布衣裤,衣服上一排布纽扣,从上到下,一个不遗留地扣着。50多岁光景,不留胡须,有了皱纹的脸上看上去很是精神。教我心里发怔的,是他那双覆盖着乳白色云翳的眼睛,直视着我,眼球簌簌地颤动着,带着某种警惕,似乎依然把情势看得很严重;又仿佛因为我是个生人,他要从我的面貌上判定我究竟是谁家的孩子。一瞬间,我竟感觉到了这双眼睛的犀利。我大约终究因为是个孩子,站在那里,并没有想到应该主动开口:“唔,你是个孩子,陌生的……”瞎子阿青也就说,脸色一时温和了许多,两腿也不那么叉得开了。
等到我说明来意,并把那一元五角钱递给他时,瞎子阿青便显得高兴了,说:“对的对的,一共是19个鸡蛋,17个大的8分一个,两个小的7分一个,价钱不低了。”一边就数起钱来,“伍角、七角、九角、两块一、两块二……”我怔怔地看着他数钱的手指,那手指每掀起一张票子,他嘴里同时就念出一个数目来,我怀疑他眼睛其实是看得见的。瞎子阿青数完钱,把钱捏了两捏,装进一个衣袋里,又按了两按,这才把脸转向我,并忽然说:“噢,你是惠珍家的孩子吧?唔,上外婆家过寒假。你妈我认识,长得很秀气,嘴角旁有颗痣,舌头一伸就能舔到,是颗福痣……”他坐下来,摸出一个烟包,一边慢慢地装烟,一边就回忆起我母亲出嫁时的情景来,说我母亲上轿前哭得如何如何伤心,其实呢,婆家是百里挑一,打着灯笼也难寻,姑娘家贪恋娘家的日子,舍不得离开罢了。又感叹说,日子过得好快,一眨眼孩子也能做事了。便又问我几岁了,读几年级,等等。又夸我外祖母是个厚道人,身体又硬朗,白头发也不多,说长寿是一定的。
那天我从瞎子阿青家出来,得到的强烈印象,是他有一双非常厉害的眼睛。我甚至觉得村里人也许是受了他的骗,这个瞎子阿青,会不会假装自己的眼睛瞎了,从而要村里人长期供养他呢?
后来我到他家去的次数多了,便知道我这个想法其实是很可笑的。确确实实,瞎子阿青的眼睛是早在土改前就瞎了的,而且是全瞎,一丝儿光亮不见。同样是点钱,有一天我就亲眼看到他捏着一张一角的票子,而无法判定那张票子的面额。那张票子是破损后用纸黏合的,粘得很马虎,大小接近二角票,瞎子阿青凝神屏息许久,又用手指不停地抚摸,暗暗端详,仍感到有点模棱两可,最后还是我告诉了他票子的面额。瞎子阿青倒是精明、能干的,他凭着多年的生活经验和记忆力,生活上一切自理,屋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但我总嗅到屋里有股怪味,我找不到那怪味发自何处,我也认定这跟他眼睛看不见有某种关系。
那时候,我经常到他屋里去的事由,便是给他送鸡蛋钱。原来瞎子阿青虽由集体供养着,但给他零花钱并不多,他便养几只鸡弄几个烟钱。又因他笃信我外祖母的为人,每次代他卖鸡蛋从不揩他一分钱油,还尽量争取为他卖好价钱,因此十有八九,他有了鸡蛋便托外祖母代卖,送钱的事便落到我身上。我倒是很乐意做这件事,不单因为瞎子阿青凝神屏息数钱的样子使人觉得钱对于他来说十分需要,也还因为我出于一种孩子的好奇心,渐渐地迷上了他那根长烟杆。
瞎子阿青的长烟杆,一定是世界上最长的烟杆了,足足比我高出一头,紫竹杆子又光又亮,一头装了个田螺似的铜烟锅,那烟锅也比我寻常见到的要大。我至今记得我第一次见到这根烟杆时心里有多好奇:这个瞎老汉,要是没第二个人帮忙,怕很难吸上一口烟吧?因为事情明摆着,这么长的烟杆,顾了这一头,就顾不上那一头。我甚至认为,这瞎老汉是自找麻烦。待到我亲眼看过他吸过一袋烟之后,我又不能不认为那是比看杂技节目还过瘾的出色表演:只见他一只手捏住烟杆,另一只手的大拇指灵巧地一按一掀,铜烟锅里便出现了一堆小山似的烟丝;接着摸出火柴,“哧”的一声,我也没怎么看清,一根燃着的火柴,便奇迹般地立在了那堆烟丝上,只是那根火柴是向上直立的,眼见得火焰越来越小……我忍不住说:“快,火柴熄了。”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他还腾出嘴来说:“没熄。”这才把铜烟锅翻了个身,让那根火柴倒立着,刚要熄灭的火焰,又沿着火柴梗“霍霍”地燃了起来;这同时,他不慌不忙地咬住烟嘴,猛吸一口,悠然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
烟雾中瞎子阿青的眼睛眯缝起来,混浊的颜色一丝不见了,幽幽地打量着整个世界,依然使人觉得,他的眼睛可能是很明亮的。
瞎子阿青的长烟杆,随身携带,一刻不离。行走时用来探路(说是探路,也就是关键地方用一下,因为附近的每一条路他都摸熟了),坐下时抱在怀里抚弄着;有时一个什么掌故讲到了兴头上,还要用它比比划划,指指点点。不过用得最多、也是最实际的,恐怕还是吸烟。
那时候,我总觉得瞎子阿青吸烟时的神态很愉快,就孩子气地希望他多吸烟。但他吸烟的时间好像是严格规定的,轻易不摸铜烟锅。于是常常的,我远远地看见他伸出烟杆,做出吸烟的准备,就赶忙跑去瞧看,仿佛他用一根烧着的火柴梗插在烟锅里吸烟的一整套动作,是魔术师迷人的表演似的。我诚然无数次欣赏到了他的表演,但也确有他做出了吸烟的准备,而随后又忘记了的时候。这便是因为他正向人讲述着什么,而我这时候多半就显得很着急。那通常是在冬日里晴好的上午,瞎子阿青依然穿一身黑色布衣裤,衣服上的一排布纽扣也依然一个不遗留地扣着,坐在墙根下晒太阳,旁边坐了一群人,也是晒太阳,而其实就是听他谈古。瞎子阿青大约是有许多经历的,有一次,他好像正讲着一个得意的话题,但似乎又忽然被打断了,于是他把一根长烟杆举在手里,这样说:
“算命么,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白天总归是不行,夜里……看情况。其实我一般是不算了……哎,刚才不是说牛吗?其实山里的牛不过是脾气凶点,驯服了,一头要抵两头当地牛。我新中国成立前经手给人买过多少山里牛,没有几头不出活的。有人怪我把慢牛卖给他,其实是他不会使。看牛,总括起来4句话:前身高耸后身平,后脚踏上前脚印,金钱耳朵龙门角,扫帚尾巴圆滚滚……”
那天瞎子阿青终于没记起来吸一袋烟。但我却意外地发现,他说话时眼里闪动着一种机敏和狡黠的神色。这神色同样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有一天,我终于等到了瞎子阿青吸烟,不仅仔仔细细看了个彻底,而且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那只田螺似的铜烟锅。当时那烟锅里的红火已暗下去了,却想不到依然很烫,我迅疾地缩回了手,但终究是被狠烫了一下,回家后指面上就鼓起了水泡。外祖母心疼地把我的手指放在她嘴里含了许久,又是吹,又是抚,最后用一根发丝穿进去,引了那里面的水,才减轻了一点痛感。而外祖母还是那样关切地注视着我的手指,但随后也就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那烟锅其实摸不得的,不要说你的嫩手指,就是在牛屁股上磕一下,那牛也吃不消……”
外祖母忽而宽厚地笑了。后来我也认识到,对瞎子阿青这样的人,还是宽厚一点为好。因为他新中国成立前的日子虽然快活,但自从眼睛瞎了之后,终究是受了许多凄苦的。只是我当时不明白,新中国成立前那个牛贩子阿青,如何就能穿着一身纺绸衫,在牛市场上轻轻快快地发财。外祖母便说,年轻时候的阿青,其实红得很,又会巴结人,地方上有头面的人物,也常常让他三分。再有,便是他那根长烟杆了——外祖母的意思是说,那根长烟杆是在阿青年轻时便使用着的。
“他为什么要用那么长的烟杆呢?”
“那时他当牛贩子。”
“当牛贩子都能发财么?”
“他有长烟杆。明明是慢牛、病牛他说是好牛、快牛,他一只手牵着牛,另一只手用长烟杆在牛屁股上磕一下,那烟锅里是正装着一锅火的,很烫,牛就跑得团团转。许多人都上他的当。”
我觉得这事很有趣:“后来呢?”
“后来许多人都骂他,咒他,说他早晚有一天眼要瞎。果然有天夜里他被抢劫了钱财,又被抢劫的人用石灰弄瞎了眼。”
我怔了一下:“后来呢?”
“后来他就成了瞎子了。”
“后来呢?”
“后来他女人也跑了。”
我忽然问:“他会算命吧?”
“他以前给人算过命。”
“他可能现在还在算!”
外祖母笑了:“谁知道。如今集体养着他。”
“他其实是很苦的。”
我说了句和我年龄不相称的话,自此之后,我每次见到那个田螺似的铜烟锅时,不管里面有火没火,都有点起愣。
两年之后,我又一次去到外祖母村里时,瞎子阿青也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他身架还那么高大,还是穿一身黑色布衣裤,天气晴好时,也还坐在墙根下晒太阳。但细看时可以发现,他脸上显得有点消瘦,已不如前两年那般精神,那件黑色布棉衣也掉了几个纽扣,一排布纽扣不再是整整齐齐的,他便用一根绳子束起来。我尤其感到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吸烟时装的烟丝已不再像小山似的一堆,而只是平平地抹了一点就算,而且抹得分外小心,生怕掉了一丝烟丝。这使得他把燃着的火柴梗插上去时,常常因插得不牢而掉下来,每每一袋烟要插好几根火柴才能奏效,他便显得有点气恼。我也在一旁暗暗为他发急。
但他的耳朵却变得格外警觉起来。有一天他在墙根下坐着,屋场上有人走过去,他似乎已从脚步声听出走着的人是谁了,便急忙站起来,大声地喊那人的名字。走过去的人是个小伙子,这个人我认识,是他们村的队长,但他似乎正想避开瞎子阿青,便放轻脚步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这时瞎子阿青便显得很生气了,愤愤地说道:
“你别不吱声,我看见你了!你走过来,我要问你话!……”
他居然声称他的眼睛看得见。
瞎子阿青气恼时,眼球往上翻,看去整个的成了一片灰白色,有点吓人。同样是这双眼睛,我以前见他和队长说话时,却不是这样的。我记得那时瞎子阿青看到队长便显得很巴结、恭敬。那常常是当着许多人的面,瞎子阿青列举队长的种种功劳和苦劳,一边就把脸转过去,寻队长站着的方向,仿佛要看他感动了没有。有时候又完完全全称得上是为队长帮腔,大约那时村子里总是有许多难办的事,例如社员不关心集体、干活偷懒等等,队长便不免要训斥社员,瞎子阿青便也插进去,说大家觉悟太低,队长都为生产队的事操碎了心,大家还不为他分担点斤量,是极不应该的。总而言之,是百分之百地站在队长一边,惹得许多人都朝他翻白眼。瞎子阿青的这番热情究竟有没有使队长感动,我不知道,但偶尔的,瞎子阿青从队长手里接过几元零花钱时,他的神色是满意的。常常这时候,他坐地墙根下便显出了严峻的样子,仿佛一分钟之前发生的事情已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听外祖母说,这两年队里的景况一年不如一年,产量低,上头又要得多,生产队是确确实实成了个空架子了。像瞎子阿青这样的人,队里顶多能给他一碗饭吃,别的就顾不上。瞎子阿青每月的零花钱已停发了几个月,他身上的棉袄还是三年前的,又因为上头禁止养鸡,瞎子阿青绝了一条来路,便几乎弄得烟也抽不上了。他三天两头找队长吵,队长也只有躲着他。但瞎子阿青似乎知道光吵也没有用,顶好的办法,还是能重新巴结上队长,多多少少能得到一点照应。
(诚然的,我记起来这一回外祖母并没有叫我去给瞎子阿青送鸡蛋钱,他养的几只鸡也处理掉了。)
有一天上午,村头上忽然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我走出去看时,只见人丛中有一头耕牛,一个小伙子磨刀霍霍的劲头很大,一旁,瞎子阿青却正和人争吵着什么。原来这是一头病牛,已有三天拉不出屎,加上原来就瘦得不成样子,队委们便合计杀了它分肉吃。瞎子阿青得知后,重视得不得了,一边用长烟杆探路走去,一边大声地说:这怎么得了?牛是农家宝,种田少不了!又说倘若队长在,必定不会答应,千万不要瞎胡闹!这时许多人都望着他笑,因为这事原本就是队长做的主,队长其实就站在他旁边,只是没有吱声罢了!
况且我远远地看见,队长也在笑,笑得一点也不正经。
等到我钻进人丛中时,瞎子阿青也已挤到里面,而且就伸出两只并不壮实的手,在牛身上摸索起来。大约他年轻当牛贩子时,也并不只是骗人家的钱财,牛马经也确乎懂得一些,因而就十分有把握地说,牛其实是好牛,不过是冬天里多吃了干草,食积,现在只需用手伸进粪门,一把一把把粪便掏出来,再精心喂养几天,便可复原。又忽而感悟似的说,这牛光景是山里牛,身架那么大,前身高耸后身平,正是可以为夺高产出力的时候,杀了它多可惜。看着他的话仍无反应,瞎子阿青忽然就英雄起来,说道,倘若大家嫌这活脏,可以由我来动手,大家看着好了,不出半小时,保证手到病除。他当真就撸了撸袖管。
岂料这时候,队长忽然大吼一声:“杀!”顿时就有几个人欢呼起来,一律地笑得邪气。
瞎子阿青便如被宣判了死刑似的,下意识地缩了手,茫然地翻着两只瞎眼,站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
此后一连几天,我看见瞎子阿青的那根长烟杆,似乎就只是忙不迭地探路,吸烟的功能便几乎被取消。他决意要找队长理论一番,而队长也照例躲着他。但有一天傍晚,队长似乎终于避不开了,也就索性坦然地站在那里,听凭瞎子阿青用长烟杆戳着泥地跟他论理。我走近时,大约瞎子阿青已发过一通火,又似乎想要克制一下自己,便抖抖簌簌地装起一袋烟来。可是第一根火柴,擦时用力过猛,折了;第二根,又遇上一阵风,熄了;第三根,好不容易插到烟锅里,又因插得不牢——或者就是烟锅里烟丝太少的缘故吧——掉了。瞎子阿青却还不知,只顾使劲地吸着……那小伙子讥讽地看他一眼,回身走了。瞎子阿青只当他还站着,又训斥起来:“嘿!你小子太欺侮人哩!我问你: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要不要体现?你把我阿青放在什么位置上?你小子说……”许久,大约他听不到回答,伸出长烟杆一探,才懊恼地说,“噢,他走了……”
实实在在,瞎子阿青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又过了两年,我完全可以说,瞎子阿青的生命真正爆出了灿烂火花,也便是在这段时间,即使后来他被挂牌示众,被贬为“暗藏的阶级异己分子”,再加上“长期搞算命活动”等罪行,弄得瘦成了一把骨头,他也在所不惜,大有点“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意思。因为在这之前,真正的好日子,他是过过了。
总而言之,世事之渐渐变得古怪起来,便是从那时开始。依然是冬天里,我又一次去到外祖母村里时,本来还想,瞎子阿青这样的一个人,已然到了听天由命的时候,想来他手里那根长烟杆,实在也和讨饭棒没有多少差别了。岂料放眼看去,村头上瞎子阿青坐得端端正正,一身新棉衣固然引人注目,而他手指间烧着的一截纸烟,又只能教你想起“今非昔比”这个字眼。用了这纸烟,他那根长烟杆便只是象征性地摆在一边。这夹纸烟的手又罩下去,恰罩住了摆在膝上的一只黄澄澄的汤婆子。不但如此,他家屋顶的烟囱里也还袅袅地冒着烟,透过这烟雾细细端详,他的眼里也似乎有了光亮,因而整个世界,他大约是看得分外清楚的。
确确实实,瞎子阿青是有了身份的人了。虽然我随后知道,引起他这种变化的全部原因,不过是因为他能一字不漏地背诵“老三篇”。
但外祖母却显出了少有的稀罕和钦敬,说,瞎子阿青虽然下的是死功夫,到广播喇叭下面去一遍一遍地听,又请人一字一句地念,但最终能背得一字不差,而且当着千百人的面也背得一字不差,究竟是不容易的。因而一段日子以来,他便只是被人请去作表演,村里是很少能见到他了。外祖母的意思是说,我算是碰得巧,正好逢到瞎子阿青难得的在村里歇着。
“他倒是很辛苦的。”我以一个少年人的口吻说,但说完后又觉得这话表达得并不好。总之,我不晓得我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才好。
“看你说的!”外祖母似乎很兴奋,像终于开了眼界似的,说,“他为什么不去?天天四菜一汤,走到哪里都有人搀着,夜里住在旅馆里,你不见他现在养得多壮!”
“这下他适意了。”
“看你说的!“外祖母依然兴奋,而且就用批评我的语气说,“上头讲得明明白白:要把他保护起来!只是阿青倒也不傻,趁机就提了许多要求,上头说,小意思,当即就发给他一套新棉衣,一个汤婆子,外加一天一包烟……”
“倒也好,省得队里负担他了。”
“哪里的话!”外祖母总之是遇到了最稀罕的事了,“这阿青,现在要求高得很,脾气又大,刚才还找队长吵了一架的!”
“找队长吵?”
“你想,他现在是学毛选积极分子,他怕什么?他一回来就拿公社的待遇比,说队长不重视他,对学毛选有意见,队长拗不过他,只好派了两个妇女上门,一个给他打扫屋子,一个给他烧饭。”
“嗬!”
“这阿青,脾气大得很!一个妇女才喊了一声‘阿青’,他就气坏了,说公社派给他的勤务兵都是一口一个‘阿青大爷’,回到队里竟然这样没规矩!”
他竟然把服务员说成“勤务兵”。
许久,外祖母似乎变得深思了,问我说:
“你说,他会一直这样下去吗?”
“你说,他会一直这样下去吗?”
“我想不大会的。”
“我也想不大会的。”
“我想世道要变的。”
外祖母拢了拢白发,依然笑得很宽厚似的。
瞎子阿青最后几年的生活,倒是过得很安适的。乡里的敬老院既然得到乡、村企业的资助,在院的老人也就不独只是求得温饱。据说电视机、沙发、电风扇一类生活用品都是配套的。但瞎子阿青这样地过了几年之后,又开始打听起外面的热闹世界来,提了根长烟杆到处转悠,而他最后的死,也委实有些奇怪。
极其凑巧的是,他去世的日子和地点,我都遇上了。
那天我出差——其时我已在县城的一个机关里工作——来到一个镇上。瞎子阿青便于隔天夜里死于这个镇上。这镇离他所在的乡很远,他怎么来到这里的,我不知道,人们也无从得知。确定无疑的事是,这镇上有一个全县唯一的牛市场,据牛市场上的工作人员说,那天上午牛市场上出现了一个瞎老汉,提着一根长烟杆,神色很亢奋,不知道他鼓捣了些什么,有几头牛便开始乱蹿起来,别的牛受了影响,也乱蹿,弄得场子里很乱。这老汉便兀自舞着那根长烟杆狂笑,后来工作人员把他推出去,但这老汉并没有走远,到第二天早晨,人们便发现他死在空荡荡的牛栏旁。
我到这镇上时,瞎子阿青的尸体还没有被运走。据说派出所很快就查明了他的身份,想来瞎子加长烟杆,这是很明显的特征,查找起来并不困难。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想法,我竟然有兴趣找到停放他尸体的地方,去看了一下。他躺在一块门板上,旁边放着那根长烟杆——已经折断了。他的死相倒并不难看,微睁着眼,竟一点也看不出是个瞎子,带着那么一点大不以为然的样子,打量着偌大的纷乱世界。
(选自《翠苑》198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