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 围
薛 冰
时近午夜,江政委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洪泽湖上特有的令人神往的水腥味,乘若隐若现的软风爬进窗子里来,将整个房间浸润在清甜爽适中,使人沉迷,使人亢奋。
不知几次了,江政委跨上阳台,眺望着灯光勾勒出的巨龙似的淮河大桥,回味着超豪华皇冠从桥面上一掠而过的心旷神怡,脑海里又浮现出从斗湖到淮河间的漫长水道,隐藏在芦荻深处的港港汊汊,那些比梁山泊、石碣村更出色的天然陷阱,和活跃在这些陷阱间的钢板划子。谁说“往事如烟”呢,当年艰辛的历程,至今仍明晰如在目前嘛!
又有多少年没回这葫芦套了呢?咳,这就不提它啰!总而言之,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一块土地,没有忘记过这里的人民。半年以前,省里开四级干部会,退居二线的老县委书记,领着年轻的县、乡干部去看望他,他还深情地谈起葫芦套光荣的革命传统。也就是那一回,说起纪念抗日战争胜利40周年,不少地方都在计划搞各种形式的纪念碑,光省城里就有八九处。老县委书记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这些人老了,要死了,可是革命传统不能带到棺材里去,是该有这样一个东西,让群众世世代代缅怀、敬仰、崇拜,把大家的心思引导、归拢到这上面去,不要一进葫芦套就是明祖陵、双沟酒、阎王庙。江政委也很激动,但他毕竟考虑得更深沉一点。他建议不要搞一个泛泛的纪念碑,是不是选择葫芦套里一次有重大意义的战役或战斗,比如说斗湖湾的突围反击战,那一次的局势十分凶险。突围之前,他拍了桌子,斩钉截铁地说,今天晚上突不出去,我们就全军覆没!结果突出去了嘛,还打了个不小的胜仗。
现在这座纪念碑已经矗立在斗湖湾了:“葫芦套突围反击胜利纪念碑。”江政委情不自禁地从阳台栏杆上方探出身,向西天的夜色望去。这是一个无月的夏夜,满天闪烁着晶亮的星星。纪念碑自然是看不见的,即使在白天,从这个角度也看不见,它还要偏北面一些。然而,江政委总觉得已经看见它了。
县里这一班年轻人很会办事,乡、县、市、省,四级筹款,又动员了一批万元户表示心意。结果不但纪念碑顺利竣工,还捎带着造起了这座胜利宾馆,使前来参加揭幕典礼的老同志,休息能够得到保障,这是考虑得很周到的。新中国成立以后,老战友们风流云散,各人陷在各人的包围圈里,难得闲暇相会。这一二年,虽说相继退下来了,也没有个合宜的由头,把大家召集到一块。终于有了这么一个机会,风尘仆仆地把人家请来了,都是一把年纪一身病的人了,住不安吃不好,万一出点岔子,自己有什么脸面再见故人?踏进这胜利宾馆,江政委一颗心才算完全落实。想到这些,江政委隐隐地有那么一点歉疚,作为主要倡议人,他只给县里写过一张向省里要钱的条子,再就是题了碑面上的12个大字。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的几个字不大能上台面,可是人家一定要他来写,他也就不便硬辞了。
他是应该多承担一些工作的。
他决意要把这个揭幕典礼办得更隆重、更热烈。
虽然睡得晚,江政委仍然起得很早。这也是战争年代养成的好习惯了。在阳台上做完一套陈氏太极,冲上一把澡,他精神抖擞得像个小伙子。他的身体确实好,除了耳朵有点背,什么毛病都没有。他甚至还像40年前一样精瘦。“千金难买老来瘦”哟!吃早饭的时候,他的胃口让老战友们那个羡慕呀!
今天该他唱主角嘛。
胜利宾馆的地点选择得相当好,就是名字有些落套。江政委考虑了,可以建议县里改一个雅致的名字,比如说“望湖楼”怎么样?“登楼放眼,远山近水皆有情”——就拿这做个上联,搞一次有奖征联活动,名气就打出去了。
纪念碑的碑址选择就受到一点限制,因为要利用自然的丘陵走向。乘车往纪念碑去的路上,县长告诉江政委,为了保证揭幕仪式既庄严隆重,又不出意外,县直机关和葫芦套里的4个乡,各组织了100人,共500名代表参加,要求是既有当年参加过革命斗争的老同志,又有初谙世事的小青年。据说几个乡报名都很踊跃,有的村里不得不进行了评议和选举。江政委很为群众的革命热情所感动。
可是,没等汽车开到纪念碑前,县长就被眼前的意外景象惊呆了。触目所见,全是盛装的人流。前一天精心布置的会场,完全淹没在人的洪涛中,唯一保持着本来面目的,只有等待揭幕的巍峨的纪念碑。说不清这一带聚集了几千几万人,只觉得一股裹着夏日人体异味的热浪,腾腾地扑进车窗。年轻的县长正不知如何向首长解释,江政委已经看穿了他的犹豫,亲切地伸手拍了拍他的宽肩头,笑道:“不愧是老根据地的人民啊!”
贵宾们踏进沸腾的人海,才发现人海里的秩序出人意料的好。正对纪念碑的中轴线水泥路上,留出了一条两米来宽的通道,通道两侧的群众,都安安稳稳地坐着,在外面才是浮动的人墙。看得出人们的神色都很激动,可是没有人乱跑,没有人拥挤,没有人高声喧哗。江政委连连点头,对县长说道:“现场是谁在主持?是个将才哪!”
江政委在第一道牌楼前驻足,细细地观赏横额上“光昭日月”4个大字,这是一位中年书法家的手笔。江政委见过他,记得他习的是米字。米南宫学得不好,易落浮滑。可是这几个字骨力凝重,有英雄气。江政委暗暗赞许。
进了牌楼,是一顺缓坡,坡上砌着宽宽的石阶。江政委不时听见有人在指点:“看,那就是江政委!40年前……”尽管江政委在离休前已远不是政委了,但从踏上这块土地的那一刻起,他十分情愿人们用这块土地相关联的职务称呼他。老根据地的人民至今还认得出洪泽湖游击队的政委,说得出他打鬼子的神奇故事,江政委比什么都高兴,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啊!他频频向两侧的群众挥手致意。
第二进建筑是千秋亭。亭呈口字形,横骑在中轴线上,造型豪放。亭内置整块黑色大理石方碑。碑的正面,是著名老书法家萧娴的书法:“功垂千秋。”江政委对这位康南海的入室弟子一向十分敬仰,此刻心摩手摹,戟指书空,不觉渐入佳境。
突然,江政委眼前一黑,4个出神入化的金字,变成了一位老人。
老人已经很老很老了,洗得发白的灰布褂敞着怀,露出两排枯焦的竹笆似的胸肋;颏下一绺山羊胡须,稀稀落落,黑少白多;嘴唇深深地瘪进去,似笑非笑的,现着发紫发黑的舌条;鼻子萎缩在皱纹里;浑浊的眼中,闪着晶亮的泪光。他的左手架在一个少年肩上,瘦骨伶仃的污黑的右手,抖抖索索伸向前来,就要抓江政委白皙的手。
警卫员机灵地抢前一步,温存地搀扶住老人的右臂。
老人一激动,“咔咔”咳呛了几声。秘书赶紧迎上去,问他有什么事。老人还忍不住咳,一时说不出话来,直将手乱摆。倒是少年代答了一句:“老爹要跟江政委说句话!”
江政委和蔼可亲地说:“老人家,您有什么话,尽管说呀!”
老人说了,说得很吃力。可是在周围千万人低声细语的“嗡嗡”声浪中,一点也听不出。江政委努力递过耳朵去,也只看到那张干瘪的嘴在艰难地蠕动,呼出一股股熏人的浊气。江政委的耳朵原先就有点背,这一来更是什么也没听真。老人一发急,只剩下舌头打罗罗了。
这一耽搁,身边的局势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江政委同老人周围,本来只散站着几名警卫、秘书和便衣,县、乡干部出于对江政委的关心和爱戴,自觉地在外边围上了一圈。这个人圈顿时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勒束不住好奇心的年轻人,便从四面八方凑过来,滚雪球一样,顷刻之间,汇成了一个硕大的人球。外面的人向里面探望、打听,或者干脆从人缝里穿插,人球的密度越来越大,并且开始被四面不均衡的压力冲击得立足不稳、摇摇晃晃。
江政委无形中陷入了重围,他本人还没有介意,警卫人员着了慌,万一秩序再乱下去,不但首长,连周围的群众,都随时可能发生危险!幸而县长是有魄力的,当机立断,让一位秘书留下来弄清老人的身份来历,及时向江政委作汇报。其余的人合力组成一个尖楔,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人球刺开一个豁口,护卫着江政委突了出去,一径走上纪念碑下的主席台。方碑背面的“葫芦套突围反击胜利纪念碑记”自然无法再看,江政委也已汗流浃背了。
毕竟是快70岁的人啦!
揭幕典礼正式开始。
大会主席首先介绍了今天光临的各位贵宾,贵宾们受到了雷动的欢迎。接着是县委老书记介绍葫芦套突围反击战大获全胜的经过,突出地歌颂了江政委临危不乱、果断决策的大将风度。置之死地而后生,陷入重围的洪泽湖游击队,不但突围了,而且反击了,取得了名垂青史的辉煌胜利!江政委的功绩无论怎么估计都不会过高!
江政委对这一席不乏溢美之词的宣讲连连摇头,无可奈何地向老战友们打招呼。
县长介绍了纪念碑的兴建经过,细致地说明了这一组建筑的设计意图。牌楼到碑座,台阶分为4层,每层4级,象征着在这一片土地上坚持抗战的新四军。各层台阶之间的缓坡长24米,象征在这场战斗中壮烈牺牲的24位烈士。纪念碑高14米,分为3节,每节的高度依次为4、4、6米,分别象征葫芦套四乡人民、新四军和当年参战的6个分队,真正做到了无一字无来历!
这种把光荣传统具体化、形象化的设计,引起了江政委和贵宾们浓厚的兴趣。
江政委亲自为纪念碑揭幕。他激动得颤抖着手,几次才拉开了红绸带结。幕布缓缓地从碑顶降落到地面。一座崭新的水泥纪念碑,展现在千万人民面前。“葫芦套突围反击胜利纪念碑”,12个嵌金大字龙飞凤舞,气韵非凡。江政委的眼睛湿润了,模糊了。他很想说点什么,或者干脆无意义地高吼几声,可是他一言未发,转过身,对着欢声入云的沸腾的人海,庄重地行了个标准的战士敬礼!
揭幕典礼圆满结束。
纪念碑巍然矗立在葫芦套的土地上。
江政委浮想联翩。纪念碑和胜利宾馆这一对遥相呼应的葫芦套最高建筑物,将永远激励感奋着我们的人民,推动我们事业的不断前进。他暗自庆幸把胜利宾馆改名为“望湖楼”的建议还没有出口。
午睡以后,县里特邀各位贵宾参观葫芦套第一古迹明祖陵。从这座皇陵的兴废,江政委联想到那位显赫一时的农民革命领袖的蜕变,不禁感慨万千。他谆谆教导年轻的县长同志,我们应该牢记这个历史教训,绝不能像朱元璋一样走到自己的反面。贵宾们一致认为这个活动安排得很有意义。接着,贵宾们驱车到至今还因陋就简地设在阎王庙中的乡政府,同当地经历过抗日战事的老干部、老党员、老民兵、老“堡垒”,举行了一个小型座谈会。大家对江政委至今不忘老区人民的精神,表示了崇高的敬意。阎王庙历史上屡毁屡建,早已徒具虚名了,唯有改造后的大殿背面,正对方向的廊柱上,还保留着一副楹联依稀可辨,写的是:“世间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长而拗口,但江政委还是一次就读顺了。
晚上,县里四套班子假胜利宾馆欢宴贵宾。本地名酒双沟特曲受到贵宾们的一致好评。菜自然以鱼虾为主,多品种多做法,琳琅满目。好客的主人一再向贵宾们致歉,因为季节早了一点,螃蟹还实在不能上口,故而未安排。乘着几分酒意,主人摊开了文房四宝,贵宾们即兴挥毫,或题词,或赋诗,由碑及陵,由陵及酒,由酒生情,洋洋洒洒,纷纷留下墨宝。
宴会结束之后,秘书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及时向江政委作调查报告。秘书说,那位老人已经80多岁了,听说建造这样一座纪念碑,听说江政委要亲自来葫芦套,十分兴奋。据说他在当年的突围反击战中,还尽过一点力。
他为地下党给洪泽湖游击队送过一封信。
江政委迷惑地望望秘书,发现秘书也正犹豫地看着他。江政委的酒有些醒了,他让秘书说详细些。
事情是这样的。
当时,洪泽湖游击队因叛徒出卖,被日伪大军逼进葫芦套,陷入重围,接连几次突围都失败了,伤亡也不小。这时包围圈外的地下党,同伪军里我们的内线取得了联系,决定在日寇发动总攻的前夜,在阵地上开放一个缺口,让洪泽湖游击队突围。
可是,敌人四周围得铁桶一般,这份生死攸关的情报怎样才能送到洪泽湖游击队手里呢?地下党反复研究,派出了一位智勇双全、经验丰富的老交通,他选择了一条敌我双方都没有想到的通道。原来,在整个包围圈上,有两里多宽的一个缺口,敌军没有设防,因为这里是长达5里的一片沼泽。这位老交通在两只脚底各绑了二三尺长的木板,手持根一丈多长的竹篙,乘着夜色掩护,一寸一寸,连滚带爬地穿过这片沼泽,5里路走了5个小时,夜半时才把情报送到。江政委接着情报,绝处逢生,拍案高呼:“今天晚上再突不出去,我们只有全军覆没!”
江政委隐隐约约想起来了,是有过这样的一封信,他甚至还记起了那一片沼泽。那片沼泽是有名的,历史上,太平天国的一支军队,就是被地主武装诱进那片沼泽,结果全军覆没。日寇也不是没有这种企图,几次把洪泽湖游击队往那边压,他们硬顶住了。他们试过那片沼泽,一丈多长的船篙,不费劲就插到了底;人走进去每一步都可能遭到灭顶之灾!
江政委喝下肚的双沟特曲,一时都化作冷汗出了。
此刻一切都是那样清楚,江政委甚至又看见交通员一头栽进他的指挥部,瘫软蜷缩在地上的模样。那个壮实的躯体上,每一块肌肉都在神经质的搐动,像刚剥了皮的蛙腿。江政委把他交给了警卫班,斩钉截铁地下了死命令:“就是你们都死光了,也要保证他突出去!”突围时很顺当地把他带出去了;为了打反击,才临时把他隐藏在老百姓家里。后来怎么就忘了这个人?怎么会忘了这一封信呢?江政委更后悔今天上午,不该受警卫员们见神见鬼情绪的影响,当面错过了一个亲人重逢的绝好机会!他悻悻地瞪了秘书一眼,生硬地问:“他要说的是句什么话?”
“什么?”秘书茫然。
“什么!老人家不是说,他有句话要跟我说——那是句什么话?”
“这个……”秘书嗫嗫嚅嚅,终于坦白了,“我不知道。当时布置我弄清他的身份来历,我……”
江政委大为恼火,却又无从发作。他叹了一口气,说:“那么,他是哪个村的,你总弄清楚了吧?”
看到江政委大有深夜探访之势,秘书发了慌,转念一想,反正这回挨批是挨定了,索性硬硬头皮回答:“我忘了问,明天一定查清楚!”
“明天明天!”江政委软软地窝在沙发里,咕噜了一句,挥手让秘书走开。明天当然能查清楚,可是明天他还有别的安排。往后几天,每天都有新的纪念碑的揭幕典礼。人家来参加了他的纪念碑的揭幕仪式,人家的纪念碑的揭幕仪式,怎么说他不去也不好。
当然,他完全可以关照县里、乡里去抚慰这位老功臣。但他不愿那样做,那样未免显得他太薄情。人家寻到他面前,他不能信手朝旁边一推了事。再说,那封信,究竟是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失落的呢?县里、乡里这些当事人,果真也同他一样是记忆上出了问题?还有,老人家一定要亲口对他说的,到底是句什么话呢?
江政委毅然决定,只要自己一脱得开身,就立即重返葫芦套,寻访这位被遗忘的功臣!
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江政委朦胧入睡时,忽然想到了阎王庙里那副“了犹未了”的对联。
第二天,江政委依然起得很早,在阳台上做完一套陈氏太极,冲了一个澡,正吃着早饭,乡长来了,给每位贵宾送上一套彩色照片纪念册。江政委没有去看昨天盛况的辉煌纪录,却把乡长扯到一边,悄悄地问:“小鬼,你记不记得,这附近的哪儿,有一片沼泽地?”
“呀!”乡长豪爽地笑了,“就在宾馆东边不远,那一片绿豆地就是。”
“哦,”江政委如释重负,轻轻地说,“已经干掉了。”
“也没有全干。54年以来,这地再也没进过水,表面结了二三尺厚一层硬壳,下面还是沼泽地。”乡长热情地介绍,顿一顿,又笑道,“去年,朱家岗还陷进去一条牛呢!”
原来他们并没有忘记!
江政委的心突然一阵紧缩,眼光也有些发直。他觉得自己是落进了一个圈套,而且好像是他自己和别人共同制造的圈套!他什么话也没再说,就钻进了皇冠车。车子经过那片绿豆地旁边,他连眼皮也没抬,仿佛担心任何一点不必要的动作,都会导致脚下这一片土地的沉陷。他甚至都没再回顾一眼那巍峨的突围胜利纪念碑,他只巴望尽快从这危险的氛围中冲出去。
(选自《翠苑》198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