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标价的茅台酒
徐锁荣
雨来得真快,刚才还是瓦蓝瓦蓝的晴天,不知从哪里飘来一块云,摔下黄豆粒大的雨点,将湖面上的游客全砸懵了。五颜六色的人团儿没命
地划着游艇朝岸边靠,霎时湖堤上的人群像蚂蚁搬家,牵着线揉成团向岸上凡是有遮挡的地方涌去。
湖滨有一座小酒亭几乎被人塞爆了。这个酒亭是用铁皮钉的,亭身涂了一层乳白色油漆,它的两条前腿立于堤岸,两条后腿直插湖底,门楣斜支一块乒乓球台面大的玻璃钢凉篷瓦,宛若一只展翅欲飞的白天鹅。这当儿天鹅暖翼下已被躲雨的人挤破,游艇码头又有一个彩团儿朝这边涌。这个彩团全是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一式的花衬衫,牛仔裤,个个年少力盛,血气方刚,远远望去像一群撒蹄狂奔的斑马。斑马群“嗷嗷嗷”长啸着冲破人墙,以席卷之势侵占了凉篷。他们刚刚站稳脚跟,立时像中了魔定了身,眼睛发直,脸部肌肉阵挛性痉挛,脸皮一阵红一阵白。一匹穿红衬衫的“枣红马”竟蚊子似的哼起来:
“哥们,我眼花。”
“啥事?”
“这个卖酒的妹子直晃眼。”
“西子湖边的姑娘个个腰如葱管,脸如银盘——你没听说,这一方人都叫她酒西施?”
“喝这个亭子的酒,真他妈的过瘾!来,我请客。”
“嘘嘘——”穿花格衬衫的“斑马”勾起食指贴近嘴唇吹了两下,压着公羊嗓子说,“这样太便宜她了,咱先把这亭子里的酒问遍了再掏钱,让酒西施开开樱桃嘴儿给咱哥们搭话,你们瞧瞧她嘴里的石榴牙,这叫立体欣赏。”
“绝!”
一群男人要逗一个姑娘,歪七歪八的点子可真多。“斑马”们指指点点,你一言我一句轮番问价,酒西施笑启丹唇,百问不厌,百拿不烦。货架上的酒问遍了,看遍了,“斑马”一双双能穿透一切的目光也从各个角度将酒西施从头至脚透视一遍。酒西施长得真美,她在柜台内走动,苗条的身材像一枝柳条在微风中轻拂,她站上折叠椅拿货架上的酒,像一缕青烟袅袅升腾。“斑马”们看得眼也傻了嘴也歪了,那个嚷嚷着要请客的“枣红马”,两只手只是一个劲地在身上乱搓,仿佛他那装钱夹的口袋是缝在小腹下方。
“铁哥们,想喝点什么?”酒西施一只手拿一瓶威士忌,启开樱桃嘴问道。她抹着口红的嘴角送过一个迷人的微笑。
“嗯……嗯……”“斑马”像高烧病人似的呻吟了两声,用舌根掘出一句话,“我们……要,要最得意的。”
“最得意的?对不起,我不是真由美,拿不出日本饮料款待诸位公子。”西施颦眉回眸一笑,“每人来一瓶威士忌,怎么样?”
“威士忌?”“枣红马”像鸭子似的伸长脖子,自问自答,“威士忌太冲了吧,还是来瓶可口可乐吧。”
“那是娘们喝的,真正的男人应当喝威士忌。”西施扬了扬手里的酒瓶,樱桃嘴又裂开,唇边露出一滴晶亮的口水。
这滴津液引起“枣红马”大脑皮层的条件反射,他嘴里顿时挂下一串垂涎:“好好好!威士忌、威士忌!”他猛然想起装皮夹的口袋就在胸前,忙不迭地掏出9张新票子,扔上柜台。
这是9张兑换券。它们孤傲地落上玻璃板,立时赢得店主人的青睐。
“斑马”每人嘴里咬着一瓶威士忌,眼睛勾着柜台里的美人儿,目光恨不得穿透她身上的“迷你”彩衫。酒西施故意挺起胸脯,微勾下颚,扭起身子在柜台内来回踱步。
这群“斑马”的鬼点子西施全看透了,你们便宜不了我,我也便宜不了你们,要欣赏模特儿,得做我的生意。她踱了一阵步,又从货架上拎下一扎威士忌。
这时,凉篷下忽然发生一阵骚动,一汉子像一辆坦克似的拱入酒亭,挤得人堆像一块揉干的面团儿。“斑马”一个个惊愕地从嘴里拔出酒瓶,脑袋纷纷朝后拧去,这是一个红脸小伙子,高挑个,黑眉毛,头上戴一顶灰不溜秋的大盖帽,一脸青春疙瘩。这人挨近柜台,腰板向后一仰,抵住背后骚动的“马群”,用一双不好看也不难看的眼睛盯着酒西施。酒西施猛然觉得这人的眼睛射出了一股光焰,这股光焰穿透彩衫,灼得她周身毛孔发烫。酒西施连忙转过身子,嘴里嘀咕道:
“兵马俑。”
这人身上落满了一层土,活脱是刚刚出土的秦始皇兵马俑。不过他身上披的不是武士盔甲,而是国防绿。他立定于柜台前,尽管背后愤怒的“马群”拱他搡他,身板依然稳若泰山,像一尊塑像,表情呆板的脸谱像涂了一层釉彩。“兵马俑”看酒西施足足看了3分钟,终于咧开嘴。他说话好像有点口吃,仿佛舌头也是刚出土的:
“唉,茅台……茅台多少钱一瓶?”
酒西施颦着眉斜了他一眼并未启开丹唇。
“唉,唉,我问你呢。”“兵马俑”的出土舌头又摇动了一遍,手指着货架上一字摆开的四瓶茅台。
“唉唉”这两个字像毛毛虫爬上酒西施心头。这个兵马俑,真是个兵马俑。鄙人在酒亭里一站,长者叫我小姐,年轻的尊我“大姐”,会说些中国话的“蓝眼睛”“红头发”称我女士,偏你送我“唉唉”这么个雅称。她想着,用眼角扫了“兵马俑”,背着脸问道:“你问谁?”
她不愿让他欣赏她的石榴齿。
“我问你呢。”兵马俑咧了咧嘴,脸谱变得生动了一点。
“你不是问‘唉唉’吗?”
“噢,对不起小师傅,我没称呼你,犯了无主语病句错误,对不起小师傅,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小师傅?”
他一口一个小师傅,嘴还挺油甜。酒西施心里嘀咕道,又用眼角扫了兵马俑一眼:
“告诉你也没用。”
“为什么?”
“你买得起吗?”
“你这个小妹子,你怎么知道我买不起?”
“谁是你小妹子,说话不牙碜!”酒西施仍用眼角扫着兵马俑,“你一月几个军饷,还想喝茅台?”
这句话像点燃了一串爆竹,后面的“马群”纷纷引颈长啸,向挡住他们视线的兵马俑啐道:
“你也想喝茅台,你有兑换券吗?”
“喝你的尿去吧!”
“这小子口袋准是空的。”
“问酒是假,看女人是真……”
“军营里全是和尚,能不眼馋吗。”
……
仿佛有一支无形的画笔不停地朝兵马俑脸膛漆釉彩,一层深似一层,顷刻间这张脸就被抹成紫色。两颊像被无形的手搓揉着叠起山峰与沟壑。兵马俑几次张开棱角分明的嘴像要喊什么,翕动了一阵又合上了,只是将一只瑟瑟缩缩的手伸入裤兜,捉耗子似的抠摸着。半晌,“嗖”地抽出压上柜台。
“叭!”
这一掌,拍得酒亭打起摆子,墨蓝色玻璃板立时长出三道白叉,像凝着寒霜的三根细草。
凉篷下顿时炸了,空气中响起一阵阵脆裂声:
“穷当兵的,你耍什么威风?”
“去喊警察,他捣乱社会治安!”
……
本来就被嫉水烧红了眼的“斑马群”,这当儿像被鞭子赶了似的向前涌,纷纷挥动前蹄戳兵马俑的脊梁,仿佛要一拳将他捣碎。
兵马俑从柜台抽下手掌,看着酒西施,两道黑眉抖了抖,随之转身用手拨开“马群”,大步流星走出酒亭,脚底板踩得地皮“咚咚”直响。
兵马俑的身影顷刻溶入滂沱大雨。
酒西施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她收回视线,蓦地看到玻璃板上躺着一叠皱巴巴油腻腻的票子。这是9张10元人民币,拦腰对折着叠成一个小方块,票面散发着一股男人的汗臭味。人民币旁侧,是飘散着外国香水味的兑换券。
酒西施一把抓起兑换券塞进手提包,然后,像护士用镊子镊纱布似的拈着票子,随手扔进一只小铁盒。
生意人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没过两天,酒西施就把这件事淡忘了。那9张纸币仍原封不动地躺在小铁盒里。她料定当时兵马俑是血气冲动,掏9张票子买个脸。瞧他掏钱时的那个抠巴相,回去肯定要懊恼得跺脚跟,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要来讨债呢!男人就是这个德性,明明是老抠,可在女人面前却装得像个阔佬,挥金如土,这种事她哪天不见到三个两个的?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兵马俑果然朝酒亭走来了。人还未到柜台,酒西施就将那只嫩藕似的手伸进小铁盒,取出叠得方方整整的纸币:
“还你血汗钱。”
她像打水漂似的将9张油渍渍的票子扔上柜台。
“血汗钱!”兵马俑惊愕地张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
“平时流汗,战时流血,你的津贴不是血汗钱吗?”
“噢,是这个意思,挺富有诗意。”兵马俑抓起票子,贴近鼻子嗅了嗅,“这票面上,汗倒是沾了点;血么,还没有染过。”说着,他将钞票朝柜台上轻轻一压,“收下吧,买块新玻璃换上。”
“这块玻璃板还能用,并不影响使用价值。”
“它挂了花,不美了。”兵马俑用手抚摸着裂缝的玻璃板,惋惜地说道。
“你们解放军挂了花,绷带一缠,不是也继续冲啊!冲啊!”酒西施挥舞着胳膊,展眉一笑。她终于慷慨地向兵马俑露了露石榴玉齿。
兵马俑的眼睛里又射出某种物质,爱抚的目光凝视着酒西施,沉默片刻,语气平静地说:“这是酒亭,不是战场。酒亭的一切都应该是美的,从人的打扮到商品的装潢。”兵马俑将目光移向货架上的白瓷酒瓶,哀求道,“小妹子,把那茅台拿下来给我瞧瞧,好吗?”
“看看当然可以。”酒西施爬上折叠椅,双手捧了一瓶酒正欲转身,谁知一脚未踩稳,身子扭了几扭,便朝后栽去。这当儿,兵马俑突然弹簧似的拉长了,身子探进柜台,拦腰一把将酒西施抱住。酒西施就势勾住了兵马俑的脖子,像柳条儿挂在粗壮的大树上。
这是一幅凝固的画面。
酒西施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攫住了。一股男性所特有的滚烫灼人的鼻息扑面而来,喷得她醉醺醺的。在兵马俑的怀里,酒西施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缕青烟,袅袅升腾。
蓦地,她感到箍在腰肢的手臂突然松开,她的身子轻飘飘地落到地上,手里的茅台也鬼使神差地飞走了。兵马俑隔着柜台,一只手托着瓶底,一只手在瓶壁上反复摩挲,长满黄豆粒似的老茧的掌搓得瓶子“咝啦咝啦”直响。“你喜欢,这瓶子就送给你。不过有个条件,瓶里的酒可舍不得让你喝。”
“我要空酒瓶有啥用,又不能别在腰上当军用水壶。”
“你别小看空酒瓶,外面卖10块钱—个,还买不到呢。”
“我看中的是瓶子里的酒。”兵马俑使劲晃了晃酒瓶,耳朵贴住瓶壁谛听着。
“酒?”西施头摇得像拨浪鼓,“酒可不让你喝。”
“小气鬼。”兵马俑又晃了一下酒瓶,贴上耳朵,感叹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中国八大名酒,茅台是一块牌子,我活了22年,还没有喝过这玩意呢!”
“不会喝酒的最好别喝这种酒。”
“这酒凶?”
“它的杀伤力很大。”
“哼,你这是唬我。”兵马俑铁钳似的手捏住瓶盖,轻轻一拧,盖子打开了。他下意识地撸下大盖帽,仰起脖子就要喝。
“别喝!”酒西施脸陡然变色,伸手一把夺住酒瓶,“你这个馋鬼!”
“嘿嘿,嘿嘿,你是小气鬼,小气鬼……”兵马俑自觉失态,脸膛又添起釉彩,釉彩沿着两颊抹上脑门,漫上天灵盖,顿时他那剃得溜光的脑袋青中泛红,红里透青,像一颗透明的北方红萝卜。他的手还死死抱住酒瓶不放。
两人正你拉我拽,兵马俑猛然觉得天灵盖被一个沉重的东西拍了一下,他掉过头,看见一个斯斯文文的白脸警察站在背后,警察一只手里握着一根黑棍子,另一只手像挑西瓜似的拍着他的脑袋,脸上还挂着一丝笑:
“你就是上回酒亭闹事的吧?对不起,跟我走一趟。”
“他没有闹事。”酒西施连忙走出柜台解释。
“没有你的事。”警察在兵马俑背后用手悄悄指点光脑袋,向酒西施使着眼色。
“我是军人。”兵马俑柱子似的立着。
“我知道你是军人。”警察脸上的那丝笑还未消散,一只手却早将兵马俑的腕子捉住,“还是跟我走一趟吧。”
兵马俑两道眉毛像黑蚕啃桑叶似的蠕动,他轻轻一拽,将那只被捉住的手腕“嗖”地抽出来,警察立时如拨弄的小不倒翁,摇摆不已,黑森森的眼睛射出两团火,他将黑棍子朝胸前一横,喝道:
“我以山阴路派出所所长的身份命令你:跟我走!”
“走!”
这句话像寒霜打蔫了小草,兵马俑高昂的头颅终于垂下了。他机械地迈起脚步转身离开酒亭,他背后紧承受着的,是寒光闪闪的电棍和刀子似的目光。
酒西施捧着拧开了盖的茅台,望着派出所所长押着兵马俑走进马路对面的铁门。
山阴路派出所与酒亭仅隔一条马路,如果不是这条马路整日的车水马龙,派出所所长可以坐在办公室喝着龙井抽前门和酒西施聊天。派出所所长年龄刚满30岁,别看他手里拎着一根电棍,长相倒是标准的白脸书生,尤其那个“佐罗下巴”显得极有风度。酒亭开张以来,所长几乎每天下班前都要到门前转悠一阵,随后将两条胳膊肘往玻璃板上一支,托住“佐罗下巴”和西施聊一阵天,随手买一瓶“光明”啤酒,飞身跨上“嘉陵”,屁股冒着青烟回家,颇有点骑士雄风。—个夏天的晚上,酒亭正要打烊,所长忽然满脸堆笑地将身子闪进亭子,两眼望着五光十色的货架问:
“西施,有没有金奖白兰地?”
“货架上没有了,不过柜台下还藏着一瓶,既然所长大人要喝,我当然要奉献。”
“奉献,你不收钱?”
“什么钱不钱的?所长为酒亭的治安,也是劳苦功高,送一瓶白兰地还不应该?”西施说着,从柜台下慷慨地拿出那瓶装璜极漂亮的酒。所长连忙伸手接酒,两只手还未碰到酒瓶就来了个急转弯,汗涔涔的手掌轻轻捏了一下姑娘的嫩腕,随后才接过酒瓶,一屁股歪在折叠椅上。
酒亭不足4个平方,两人钻在里面就显得有点挤巴,加之门楣店板已上,亭子里又闷又热,酒西施几次想请他出去,却难以启齿。这时,忽然从边门飞进一只花蛾子,在电灯下绕了几圈,落在酒西施的蝙蝠衫上。花蛾的落点不偏不倚,正巧是姑娘前胸的峰尖上,这座处女峰正是所长视线焦距的中心点。小生灵通人性,花蛾用美丽的翅膀挡住了那双穿透一切的目光。
不知是出于对花蛾的愤恨,还是对那件红蝙蝠衫的爱惜,所长伸手在处女峰上轻轻抹了一下,花蛾被击落了,上面像长了两个黑眼睛似的花翅膀在地上扑扇着。随即所长将花蛾擒拿归案,举起手里通红的烟头,慢悠悠地说:“今后,假如有哪个小流氓敢来酒亭挑逗或调戏我们的个体户,飞蛾就是他的下场。”他笑着将蛾子按上烟头,立时花蛾美丽的翅膀就被红弹头射穿……
从那之后,酒西施总觉得马路对面的那扇窗户像一只方方的眼睛盯着酒亭。每到傍晚时分,那只方眼里就有一截一明一暗的烟头向这边发信号。这信号是警告那些苍蝇逐血般绕着酒亭转的小流氓的,还是发给她的?她也说不清楚。
……
夜幕刚降临,兵马俑踽踽走进了酒亭。他像刚生过一场大病,脸色苍白,形容枯槁,仿佛突然衰老了10岁。
“没事了?”酒西施用同情的口气问。
“嗯。”他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这帮警察,无事忙!”酒西施愤愤道。
“也怪我这个脑袋。”他脱下大盖帽,用手摩挲着光溜溜的头皮,“几天前,市郊一个劳改农场罪犯越狱,公安局下了通缉令,凡是车站码头附近发现剃光头的嫌疑,都要扣起来审查。唉!……”
“那你为啥子要削和尚头?你长得很像高仓健,留个大鬓角不更帅气?”
兵马俑整了整戴在头上的军帽,沉默了足足有一支烟工夫,两只黑洞洞的眼瞅着酒西施:
“好妹子,拿酒来。”
“……你还是喝点别的吧,这里有‘威士忌’,金奖‘白兰地’,还有‘红葡萄酒’,全是一流的名酒。”酒西施从身后货架上取出色彩斑斓的佳酿。
“我只要喝茅台。”
“这茅台是…是……”酒西施两只手死死抱住白瓷酒瓶。
“是留给大官喝的?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这个当兵的。”血,朝兵马俑脸上直涌,他瞪着血红的眼,伸出蒲扇似的手从酒西施怀里一把夺过酒瓶,迈着大步走出酒亭。
夜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蒙蒙细雨,湖滨的石凳、长椅上,一对对幽会的情侣都合撑着一把伞,相互依偎着厮磨鬓角,每一把彩伞下都罩着一个温柔的梦。兵马俑蹑手蹑脚走上一片草坪,席地而坐,双手捧住酒瓶,仰起脖子,一口一口品呷。他喝得极吝啬,吮得嘴和瓶子“滋溜滋溜”叫着,啜一口,咂巴一下嘴唇,尖凸的喉结不停地上下滑动。
喝着喝着,他回首顾盼着小酒亭。他忽然看见,酒西施手里撑着一把彩伞,正悄悄站在他身后。他的眼睛久久凝视着彩伞下的两颗星星。
蓦地,兵马俑的身子像被大地弹射了一下似的立起来,一闪眼,身影便与夜融为一体。只有那走了调的歌声,断断续续地从夜色深沉的远处飘来:
“再见吧姑娘,再见吧姑娘,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行装已背好,部队要出发。你不要伤心流泪,你不要把我牵挂……”
这歌子在酒西施心里唱了整整一年。
春天姗姗而来。这天黄昏,湖边小酒亭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士兵,他告诉酒西施,去年这个时候,他的班长在这里拿走一瓶茅台,班长托他捎来了酒钱和一封信。班长永远回不来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极其平静。说完就悄悄走了。
酒西施打开信,默默念着:
酒西施: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并让我吻你一下,因为西施是中国美女的象征。一次不愉快的邂逅,使我认识了你,也让我永远记住了你。你让我品尝了生活的滋味——喝上了中国的名酒。
那一天,我是得到部队要出发的消息才去跟你要酒喝的,而前一次,我却并非真心想买酒,因为你长得太美了。战争总是要死人的,我——一个共和国的士兵,总不能背着一个待业青年的债走进坟墓,我留下这90块钱。对不起,我没有港币、没有兑换券,我们军人的津贴全是人民币。
衷心祝福你,好姑娘!今后,你如果有了情人,有了家庭,有了儿女,请你不要忘记,在遥远的亚热带原始森林中,有一个士兵曾偷偷地爱过你,他是喝着你捧出的中国名酒去报效祖国的。
那剩下的半瓶酒,我们全班的弟兄在猫耳洞里匀着喝了(班里9名战士全没喝过茅台)啊!喝完了酒,大伙都咂巴着嘴齐声喊:
“为我们的西施、为姑娘献出的茅台——冲啊!”
共和国一士兵
×月×日
酒西施捧着信,泪珠簌簌滚落。她迈着瑟缩颤抖的双腿爬上折叠椅,从货架搬下那三只白瓷瓶。茅台啊茅台!我这哪里是名酒呵,我是花了40块钱买了4只空酒瓶,装进白干骗人赚大钱!那天她本想将真情告诉他,又怕万一露了馅税务所要罚款吊销执照,更怕因此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她抡起酒瓶,狠狠朝亭子外石板上砸去。
白瓷瓶炸碎了,白色瓷片飞舞着,像海浪捶打礁石溅起的浪沫。
几天后,她求了多少人,从某大宾馆买了一瓶真茅台,端端正正摆到货架上,只要有一名士兵来打听茅台的价格,那么她就将这瓶酒捧给他,让他带到前线。她还要关照士兵,这是真茅台,而目前某些市场还有假茅台混迹。
她默默等待着……
(选自《翠苑》198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