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这伙人……
贺景文
小翠打着方向盘,满载红砖的130卡车,拐上了平滑如镜的柏油马路。路旁的指示牌显示着:距新城55公里,血红的残阳挂在西山的山尖尖上,满天的鳞片就像燃着了火。小翠换了个档,车子风驰电掣般地疾驰起来,她家住在新城西郊,赶得巧,到家正好吃晚饭。
“嘀嘀——”小翠使劲揿着喇叭,骑自行车的人的耳朵打苍蝇了,只装没听见,大大咧咧地并排骑行着。这些三三两两的骑车人,是去新城的鸡贩子,后车架上下堆得像座山,一只只铁丝笼子里,装满了鸡。小翠听人说,把鸡运到新城,都卖好价钱。“嘀嘀!嘀嘀!”小翠不得不减速。鸡贩子终于让开了路,汽车便擦肩一闪而过。“找死哩!”小翠把头伸出窗外,狠狠啐了一口。
冲出鸡贩子车队的密集地段,小翠却再也无法开快车了,只见不太宽的路面上,来来往往的卡车、客车、吉普车和拖拉机,争相疾驰;扛犁吆牛的,赶着鸭群的农民更是大摇大摆,慢吞吞地走着。漫天的霞光不知道是何时偷偷消逝的。夜幕拉了下来,暮色茫茫中,小翠不时打亮车灯,和迎面驶来的机动车相交会。
车辆、行人渐渐稀少了,车子开到一座公路桥的坡坎上时,冷不防一条水牛穿道而过。小翠连忙紧急刹车,但等她重新启动时,“吭吭吭……吭吭吭……”引擎有气无力地呻吟着,怎么也搭不上火。打开舱盖一检查,糟了!蓄电池电不足了。她找摇把摇,偏偏摇把忘记带了。小翠沮丧地坐进驾驶室,一时没了主意。
只有找人帮忙推一把了,这里前不靠村后不巴店,到哪里去找人呢,啊,有救了!瞧,远处车灯一闪一亮,迎面驶来一辆大卡车。小翠连忙探出半个身子,挥手求助。大卡车上了桥,那司机只装着没看见。一踩油门开远了。“呸!缺德!”小翠望着远去的大卡车骂了声。怎么办呢?再耐住性子吧。老天好像偏偏跟她作对似的,左等右等,竟连个鬼影子也没等来。只有天上的群星眨巴眼睛,田野里的青蛙在呱呱鼓噪,小翠急得差点要哭了。
听,顺风飘来了说话声。哦,唱歌哩。不,是唱戏。小翠竖耳细听,声音越来越清晰了,唱的是小尼姑下山:
“……大有大菩萨,小有小菩萨,高有高菩萨,矮有矮菩萨……”“小尼姑,你过来……”“呃……”
“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
原来是先前遇见的鸡贩子,他们骑车的速度够快的,都载着百把斤的货哩,自行车运动员也未必有他们本事大。再错过求助的机会,兴许要在这里过夜了。小翠连忙跳下车,站在路中心,张开双臂一拦说:“喂,贩鸡师傅,请帮忙推一把……”
5个鸡贩子架好车,打量着向他们求助的年轻女司机。这是个蛮俊的姑娘,新烫的头发用手帕挽在脑后,更增添了几分妩媚。虽穿一身蓝布工作服,夜色朦胧中,仍看得出她那丰腴的胸脯和纤细的腰肢。在粗鲁的鸡贩子小伙子们眼里,小翠简直就是月宫下凡的嫦娥。
“嗬,是你呀!”为首的那个小伙子认出了小翠,双手叉腰,鄙夷地说,“你也有求着人的时候?”小伙子名叫二虎,黑黑的脸庞,一双眸子闪闪发亮,小白褂敞开着,袒露出一副结实的胸膛。
“哈哈,落水的凤凰不如鸡。咋不神气哩?油门一踩,比我们两个轮子快100倍……”鸡贩子们奚落着小翠。
咳,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偏偏又遇上这群煞星……
两个月前,也是在这条路上,也是这星斗满天的时候,小翠运货回来,驾着空车疾驰着,忽见几个鸡贩子,并排站在马路中心,向她摆手哩。她蹙了下眉头,很不情愿地紧急刹了车。
“同志,请帮个忙吧,他的车胎炸了……”
“车胎炸了干我屁事!”小翠傲慢地瞥了正在路旁扒弄车胎的小伙子一眼。那小伙子,就是二虎。
“请捎我一段吧,”二虎搓着油污的双手恳求着,“反正你是空车。”
“不行,不行!”小翠把门封得死死的,她对鸡贩子没有好感。上月她到集市上买了两只小公鸡,到家一校秤,少了一两五钱,拴鸡的草绳还粗粗的、湿湿的。她瞧不起他们——只会在秤上耍点花样,图点小利,大处不算,小处乱转。靠玩秤,能玩来几文钱?她那挺有本事的舅舅,前些天跟车进城,见到路边这些鸡贩子,就嘲笑他们是典型的小生产者,在这条路上跑上一辈子也休想发大财。
小翠使劲摁着喇叭嚷嚷道:“闪开闪开!”鸡贩子无可奈何地让开了。她一踩油门,“呼”的一声开跑了……
真没料到,今天却反求于人了。
“帮忙推车嘛,好说好说,不过——”鸡贩子与其说帮忙,毋宁说趁机敲竹杠呢。
世道如此,只有破费几个了。小翠慷慨地说:“帮忙推车上坡,我给你们一人一包大前门。”驾驶室里,正好有一条给人捎的上海“前门”烟呢。
鸡贩子们的头摇得像货郎鼓。
“嫌少?”小翠一咬牙,“一条‘前门’全拿去!”说着,拿出那条香烟晃了晃。
鸡贩子们像是得了摇头瘟,头还在摇。
“到底要啥条件,开口吧!”
“嘻嘻……你心里还没有数吗……”那个矮个头看来不怀好意,小翠见情况不妙,连忙跳上车,“砰”的一声关紧车门,摇上车窗,顺手抄起把修车的套筒扳手,准备自卫了。鸡贩子不见了动静,小翠探头一看,呸!不要脸,一并排站在田埂边撒尿哩。
呃?车轮动了……“嗨哟——嗨哟——嗨哟——嗨哟!”鸡贩子们的号子声,在静静的夜空里格外响亮。小翠心头热乎乎的,连忙握紧方向盘,目视前方。汽车上了桥,趁下坡的惯性,搭上了火。小翠伸出只胳膊,道声“拜拜”便加速向前驶去。路旁的树木一株株向后退去,小翠总觉得,那树木就像鸡贩子,责骂她太绝情,帮了你的大忙,就这么“拜拜”一声走了?日后都在这条道上混饭吃,再不打照面了吗?小翠越来越觉得自己不近人情,于是把车停到路旁,静候鸡贩子赶上来。
“怎么,又抛锚了?”鸡贩子们来到车前,纷纷刹住车,一脚踮着,关切地问。车子没有熄火,马达还在“嗡嗡”响呢。小翠拿出那条烟,往二虎手里一塞:“拿去!”但是旋即间香烟又被扔回车窗里。
“刚才跟你哄着玩玩,见气了吧?”二虎憨笑着,露出满嘴雪白的牙齿。小翠这才发现,他虽然皮肤黑,模样儿却挺俊。
“谢谢你们啦!”小翠感激地说。心里的防护之门打开了,她拉开车门,跳下车,撕开一包烟,敬他们一人一支,又划火柴给他们一一点火。
“你们打算赶到哪里投宿?”她问。
“没个准,夜里赶路,一来凉快,二来公路上人少,好走,累了,就在路边上找个地方躺一躺……”二虎这一说,小翠才想起,常看到一些鸡贩子把自行车支在路旁树荫下,铺块塑料布在地上,睡得可香哩。
“贩鸡蛮辛苦哩。”小翠说着,试着推起二虎的车来。这可比不得方向盘,百把斤的货压在后面,龙头轻飘飘的。小翠膀劲小压不住,车子一歪,幸亏二虎赶忙扶住了,才没翻。笼里的鸡“咯咯咯”引起了一阵骚动。小翠动了恻隐之心,说:“你们把鸡笼抬上汽车吧,我捎你们一段。”鸡贩子们哪好意思,连连摇头。其实,5辆自行车连人带货搬上去,哪能放得下呢?卡车上载满了红砖哩!
“你把二虎一人捎上吧,他的车前胎气不足了。”二虎的同伴们撺掇着说。这是实话,二虎的车前胎不知怎么搞的,老是漏气,骑上一程就得打一回气。
小翠不由分说,就去解二虎缚鸡笼的绳子。同伴们七手八脚,把二虎的鸡笼和自行车抬上卡车。小翠拉开车门,手一摆,二虎便钻了进去。车轮滚动了,二虎摆手和伙伴们告别。二虎坐在小翠身边,闻着驾驶室内汽油和香脂的混合气味,拘谨得双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好。小翠娴熟地驾着车,不时侧过脸来,和二虎搭上一两句。
“你是哪个单位的司机?”二虎嗫嗫嚅嚅地问。
“单位!”小翠“噗嗤”一笑,她没有单位。这辆130卡车,是她舅舅买的。舅舅是出名的万元户,花了好多钱,把小翠送到县城交通运输公司培训,结束后领了驾驶执照,到了工商局登记过,就让她专门跑运输。
二虎悉知卡车是私人的,羡慕地说:“乖乖,那要赚多少钱哪!”是啊,用汽车贩鸡,跑一趟就抵他们用自行车驮半年的。他见小翠不吱声,又说:“钱赚多了,就不用自己开车了,雇一个司机……”
二虎的话,似乎触动了小翠什么,只见她柳眉紧锁,满面愁云。原来,小翠已渐渐发现,她那精明过人的舅舅,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家伙。舅舅只比她大5岁,却把亲外甥女也当雇来的伙计看待,照样签订雇用合同书,按合同支付给小翠2元1角5分一天的工资。要是小翠因故少拉一趟,舅舅就会给她脸色看。但小翠理解舅舅、佩服舅舅,搞经济、办家庭企业,比不得搞慈善事业,小九九就是要拨拉得精。要是她像舅舅那样,说不定比他还要厉害呢。她不止一次设想过,要是自己是这辆车的主人,该多好!
“哪天有钱了,也买它一辆汽车,专门贩鸡,不光跑新城,还要跑上海,也像你一样,赚大把大把的钱……”二虎望着小翠说。
小翠听了,不由得侧过脸来,用那双动人的眸子瞥了二虎一眼,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小翠兴奋地揿了下喇叭,和迎面驶来的汽车交会着,故意噘着嘴说:“就凭你那辆破自行车,小本买卖,还想买汽车?下辈子吧。”
“是啊,下辈子再买吧!”二虎自嘲地抓抓头皮,“下辈子我笃定买。”
“何必等下辈子呢?我们过些天就买。”
“我们?过些天就买?”二虎莫名其妙,又抓了抓头皮。
小翠双颊绯红:“你不是有几个鸡贩伙伴么?搞集资嘛,集资,懂吗?就是入股、合伙,我也入一股。我说的‘我们’就是这个意思,没别的意思。”小翠越解释脸越红。
二虎毫无察觉,又问:“汽车买来了,谁开?”
“你大姐我呀。”小翠讨了巧,莞尔一笑,她估摸出自己绝不会比对方年龄大。
“真的?”二虎摇摇头,“别拿人砸味儿啦。”
“骗你,我就是蛤蟆。”小翠神情严肃地腾出一只手,和二虎勾拇指头为定。
这突如其来的决定,一下子打乱了二虎靠汗水赚钱的小算盘。二虎怀疑是在梦中,咬了下舌头,生痛。他兴奋地朝车窗外瞥了一眼,其间那黑黝黝的树影子,那一根根电线杆,一眨眼就闪到后面去了。而往常蹬着自行车,每跨越一根电线杆,就得付出多大的代价,淌下多少汗水!
这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啊!得跟伙伴们好好商议商议。二虎浑身的热血在沸腾,偷瞥了一眼正在聚精会神开车的小翠。小翠也侧过脸来,正四目相视,二虎面颊“唰”地红了……
一年后,在这条通向新城的路上,奔驰着一辆果绿色崭新的农用轻便“跃进牌”卡车。车门上,排列着半圆形的艺术字,“泰扬家禽运销公司”。字当中,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鹅。熟人们一眼就认出,开车的是该公司董事长小翠。坐在她旁边的,是公司副经理二虎,据说二虎昔日的鸡贩伙伴,都成了公司成员。他们有的在家禽产地负责收购,有的在销售地点专事销售,生意做得火热。
(选自《翠苑》198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