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导演遗忘的女主角
黄铁男
电影摄制组第一次住进了Y招待所,自然,Y招待所也是第一次接待这样高规格的宾客。岑岑接着那一封介绍信时,一行书写体制版的秀字跳荡在那双毛茸茸的眼前,她抬头望了望伏在窗框上的导演(Y招待所没有大宾馆那样抹着大理石面子的服务台,一扇可以推动的窗户,就权做迎客的接洽处),似乎有那么一点不相信。常听人讲,摄制组花钱如流水,出入用轿车,下榻都是带空调的高级房间。Y招待所是过路君子将就凑合的街道招待所,大部分客房是在地道里(深挖洞年代诞生的战备坑道),难道说艺术王国的这些君子们甘愿如此屈就?可是,眼前站着的分明是职业特征极其鲜明的电影导演,岑岑喜欢看电影画报,对导演的装束和气质,她是很崇拜和仰慕的!从导演的年龄上来理解,这个摄制组绝不是来本地拍短片和电视剧的,岑岑很是自信地认为。但对于刚才大脑里出现的那层疑惑,她那白皙皙的额头仍在泛着浅浅的皱纹,也许,各行各业在搞改革实行承包制,摄制组的费用自然受到承包的制约和直接影响到个人的得利,于是,住的问题不得不精打细算起来。岑岑的判断委实是正确的,那一群前前后后站在导演周围的演职员们,一个个喜眉笑眼,完全没有埋怨的神色,仿佛导演选择的这个Y招待所就是他们理想中的宫殿,承包使得他们不再老是盯着自己的身份。
无论怎么样的理解对于岑岑来说都是极其兴奋的,新奇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从踏进这个倒霉的街道招待所,岑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会接待这些只在画报上同他们见面的人,现在,她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是这样近!岑岑的脸上显出在这里工作时少有过的笑靥,以前,她对待那些上门的过路君子总是一种不屑的神情,这神情机械般地天天使用,以致她忘记了怎样才是和颜悦色。在低头填登记簿的时候,岑岑努力调整着自己,仿佛站在窗外的那群演员只是观众,而她才是一个酝酿情绪、进入情节的演员,终于岑岑慢慢地抬起头来,用松松的眼皮,伴着浅浅的微笑,将一张动人的脸送到导演的面前。
一串钥匙在她那湿润纤巧的手指里响着轻轻的金属音。
岑岑委实是个漂亮的姑娘,虽然,80年代女性美在高度要求上已经提到了一米七○,岑岑曾经很是为自己遗憾过,她和这时代的高度足足有10公分的距离哩!但是,自从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和千家万户见面后,矮个头的小鹿纯子成了小伙子们着迷的形象,岑岑得到极大的宽慰,她和小鹿纯子还真有点像。假日里,她曾经穿上小鹿纯子那样的运动衫裤,故意大胆地出现在公园草坪的阳光里,火辣辣的目光几乎万箭齐发般地灼在她的身上,她感到一种快慰和满足。然而,这毕竟是短暂的倾慕。在一天24小时漫长的分秒里,她几乎有一半时间在Y招待所度过,这里没有宾馆那样的抹蜡地板,屋顶没有那种蜂鸣式的立体音箱,服务员的服装也只有那肥大的白褂子,穿着它,年龄都要陡然大上10岁,一想到要用这样的大褂包藏起自己的线条,岑岑就打心眼里不舒服。她感到自己倒霉透了,偏偏分到这个小破招待所(岑岑的口头语),一辈子也甭想见大场面,一辈子就这样毫无目的地、毫无希望地伴随着那些年纪一大把的街道妇女,把她们送走,再由人来把自己送走,忧郁和烦躁从她那双眼睛里搅拌着冒出丝丝烈焰。她觉得委屈,她甚至嫉妒那些没长相的姑娘在大宾馆里面做服务员,丢人现眼。她咬着牙根诅咒生活对她的捉弄,她认为自己起码是可以当服装模特儿的,甚至她常常暗里认为,自己完完全全是当电影明星的料子。不过,这后一层她不敢去瞎想,因为,她知道在Y招待所是一辈子不会遇到这样的机缘的。
今天,电影摄制组居然自己找上门来,那个头戴劳动布窄檐帽的导演居然那样恳切地求起她来,岑岑不由得心花怒放,因为她从那些五花八门、你重我复的电影介绍之类的小刊物上,不止一次地看到某某人又是某某人这样非常偶然地成为明星。
岑岑相信,自己升腾闪光的天幕已经开始降临。
目的是希望的火苗照亮的。
岑岑开始寻找一切的机会接触导演,她知道,电影摄制组中导演就是皇帝,她还常常听说关于导演的风流韵事,她甚至做好准备怎么抵御那种进攻。摄制组一清早就出发,她就早早地用一盆盆热水恭候,摄制组到天黑才回来,她还是用一盆盆热水恭候。至于摄制组住的房间,她更是精心清扫和拆洗被褥。自从到Y招待所上班以来,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那些妇女见她这样巴结摄制组,常用些话语来撩拨她,每在这个时候,她不再用伶牙俐齿加以还击,而是抿着嘴唇不停手里的活,直到女人们疼爱这株花苗,生怕累垮她时,岑岑才抬起头来用一双汪汪深邃的杏眼望着围在身边的女人,她这时反而怜惜起别人来,她们是为每月增加几块奖金才下劲干,而她却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
果然,这个崇高的目的终于浮现出实现它的曙光。
这一天,导演先回到招待所。往常,他都是和那班叽叽喳喳的演员们有说有笑地回来。在那样的时候,岑岑是不便当着众人面向导演敞开心扉的。她倒不是怕那些已经步入艺术大门的年轻人笑话她异想天开,而是怕导演一口回绝。看着导演一个人掏出钥匙,顺着地道的台阶走回自己的房间,岑岑的一颗心不安地怦怦跳起来,她鼓起勇气端上一盆冒着热气的洗脸水跟在那又大又黑的身影后面走去。一路上,她想着自己该怎样提出要求,揣测着导演会用怎样的话语婉言谢绝,而面对这样的谢绝,她又该怎样再次让导演听她的表白和陈述,她的眼珠在瞬间变幻的明亮和阴暗之中闪跳着。脸上仿佛有着一阵阵潮涌,以致那手里端着的一盆热水晃动起来,那直朝上冒的热气熏得她有点头晕目眩,在下台阶时差一点没有踏实在,身子摇晃着几乎跌倒。
导演斜着身子躺在铺盖上,这间屋子本来就是住3个人的,摄制组成员出于对他的尊重和爱戴,让他一个人独居此室。他有些累,用那顶人称的导演帽掩着脸。其实这屋里根本没有人,在帽子的遮掩下,他睁开着一双被风尘和焦躁灼痛的双眼。拍摄情况不甚理想,尤其是他推上主角的那个女演员老是怯场。开始他的责骂和安慰能起些作用,可是在那两场关键性的情绪戏里,她竟然像一个木偶,任凭你怎样开导和诱发都无济于事。甚至,她用那透亮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仿佛要照彻他面对她夜间说戏时的那一切。在这电火一般的目光面前,他败下阵来,他后悔自己为什么经不住魔鬼的诱惑,为什么抵挡不住她那双虽带着明显的企图,然而却是火辣辣的,燃烧着的目光。是导演的权力,还是自己身上男人的气质?他现在已经说不清楚。他深深地自责,自责自己的孟浪使艺术遭到一种无形力量的束缚,他甚至自责为何要一个人住在这地道最偏僻的一间屋子里……
岑岑端着一盆热水轻轻地走进来,她没有惊动他,而是用另一个脸盆反扣过来,以免热气早早地溢光。放下热水,她没有立即走,用一条抹布在本来就很干净的桌上擦着。她的那双目光被导演从帽檐的荷叶边缝隙中注意到,这分明是一双动人的而又企求着什么的目光,那里面正燃烧着一团希望的火苗。几天来,导演就注意到她的这双目光,他能够理解和懂得这目光为何在摄制组面前闪烁。而现在,她竟这样面对着他,她明知他刚躺下,却又不想马上离去,导演的一颗心被打动了。
他侧了一下身子,假装着伸懒腰,坐起来。
“我打扰你休息了,真对不起。”岑岑说。
导演没有正视她,因为那帽子还斜扣在鼻梁上,他做了个滑稽的姿势,将帽子抖开了。这时,他注意到岑岑,她抿着嘴笑了,她笑得那样甜,一双圆圆的眼珠透明地在他面前亮着,那对红唇薄薄地合拢在一起,笑靥好像不是脸部肌肉的运动,而是一颗稚嫩的心在深沉的水面上泛起的浅浅的两朵涟漪……他惊讶地望着她,没想到脱去了那肥大的工作服,她竟然是一个公主。
岑岑没有回避目光,她在一张空床的床沿边坐下来。
“喜欢我们这行吧!”导演先发制人。
等待的就是这句话,岑岑开始激动起来,她准备开口回答。谁知,导演又先开口了。
“其实多没意思,你瞧,整天没家没户的,在外面东奔西走……”
岑岑的心又绷紧了,她想大概导演早猜中她的心思,准备封口了。谁知,导演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一只手撩起毛巾,一只手去掀那脸盆,用一双眼睛望着她。岑岑的喘息开始变得粗重起来,她仿佛受到了鼓舞,用早已准备好了的然而是断断续续的语言大胆地说起来:
“导演,我非常喜欢电影艺术,我也常常体会电影中的人,你看,我……”
“哦,你想上银幕?”导演扬起一张水淋淋的脸,眼皮滴着水珠,一双惊奇的目光从那热气中扫到岑岑的身上。
岑岑点点头,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搅着床单的一角。
导演一边朝毛巾上擦肥皂,一边对岑岑认真地说:“也巧,我手里正接了一个本子,是写你们这一行的,这样吧,你晚上来,我把本子给你……”
“晚上来”,导演的这几个字,岑岑想了许多,那些关于导演私生活的传闻又在岑岑的耳边蜂鸣一般地响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两颊红了,难道说……但艺术的引力竟是那样大,而且,岑岑感到成功的路似乎就这样清亮地展现在她的眼前。如果说仅仅是那么一层牺牲,或者说是代价,那也许是值得的,虽然,她才是一个年方19岁的少女。
当夜幕掩盖着大地一切的时分,岑岑在房间里面又犹豫了。用这样的代价换取一个银幕上露脸的角色,虽然辉煌而艳丽,可倘若人们知道了会怎样用唾沫啐到她的脊梁骨上!她在桌边坐了下来,望着镜子之中那样鲜嫩的脸蛋,岑岑的心底产生了一层忧伤。然而,镜子下边的那行字却使得她有了勇气,××街道招待所,难道我就该派在这地洞里干一辈子?她又想起了导演的话,想起了导演说话时的神情,她抬起了脚……
岑岑故意穿上平日的那件工作服,沿着地道朝导演的房子走去。她选择的时间是恰当的,那些加铺在走廊里的客人们已经都进入梦乡,他们在暗淡的壁灯照耀下发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鼾声。走廊两边的房间大部分已关上了灯,个别没有关灯的屋子里听得见塑料拖鞋在地面的拖踏声,看来人们洗过脚准备上床了,岑岑就是这样理解导演的意图的……
快走进导演那间屋时,她看见那门“呼”地拉开了,那位在剧组担任主角的女演员从门里面走出来,她走得那样轻快。当从岑岑身边擦过的时候,岑岑注意到女演员的脸上绽开着一种明朗的表情。看来,她对第二天的表演有了充分的把握。岑岑越加对那位导演肃然起敬了,她更相信导演有把握艺术的力量。
一盏20瓦的日光灯在导演的头顶发着轻轻的交流声,他坐在靠近床头的椅子上等她,他的脸被一种异样的热情所烘烤,实在说,他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
岑岑走了进来。
导演没有大声的话语,让她坐在他刚才坐的那张椅子上,自己挪起屁股坐在床沿边,只认真地看了岑岑一眼,便从床肚里拖出一个旅行包来。他一只手在那里搅拌着,很快,摸出两本订好的剧本来。
“这个戏写的是一个招待所的事情,现在本子还要请作者再改一稿,呶,你先拿一本去!”
看着岑岑有点儿受宠若惊的神色,他笑着对她说:“这是个轻喜剧,歌颂了一位热爱本职工作的姑娘,我看,你在气质上和这个角色有不少相近的地方……”
岑岑的心淹没在蜜汁之中,导演的话虽然使她感到有那么一点羞愧,那后半句却使她无限兴奋,她捧着那本铅印的剧本,仿佛捧着一叠神气无比的法帖,她甚至马上就想掀开它,用整个身心去赶快认识和体会这个未来是自己的角色。
导演却在继续说着,他站起来,用一双手在灯光下比划着,他说得很动情,仿佛那个女主人公的爱情悲剧不是发生在她和一位赴日留学生之间,而倒是实际的存在于他和坐在他面前的岑岑之间……导演完全进入了角色,他绘声绘色地说着那段两情相依,终要分别的情节,眼角湿润了。中年人特有的风度绝妙地伴随着情意绵绵的台词,火一般地扑向岑岑。岑岑也激动了,虽然她还没有看剧本,但从导演的介绍和动情的即兴发挥中,已经理解了这个甘愿做一辈子服务员的女主人公为何抛开了曾在心底燃烧的爱,因为,那个留洋的青年已经换了一副目光来看待祖国、看待她的工作,虽然爱的火苗仍在他的心底炽热地燃烧,但他已经失去了她……小小的房间里,导演的即兴发挥结束了,他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那痛苦的浪潮仍然拍打着角色的心,猛地,导演凑近到岑岑坐着的椅子边,两条腿贴紧岑岑的膝盖,他大胆地抓起了岑岑的那双软绵绵的细手。
岑岑慌乱了,但她没有挣脱,她感到自己那双柔弱的手,被颤颤抖动的一双男人的手抚摸着,反转着。她不知道接下去要发生什么,她现在不敢再正视导演的那双眼睛,她已经辨不清楚此刻的他,是在角色中,还是在实际的这间小屋里。
“你要有信心,演好她!”
本来岑岑以为导演会忘情失态地拥抱她,然而,她听到的却是这样热情的鼓励,她感觉到导演的力量正通过那双在颤抖的手输送给她,她激动得用一双几乎湿润了的眼睛盯住了导演那张富于情感的脸……
可是,导演从想象的天国回到了这间小屋,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放开岑岑那双手。可是,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姑娘,毕竟太美了,在刚才的那一刹那间,他的的确确把她当作了影片中的主人公,他真的差一点儿……导演终于使自己平静了下来,他走开了,掏出笔记本让岑岑写下自己的姓名和地址。他对她说:“剧本一改好,我就通知你!你来演女主人公,这个本子留在你那儿,有空可以体会角色……”
摄制组3天后便离开招待所回厂去了,岑岑站在门口用一只细胳膊使劲摇着,一直到看不见导演头上的那顶浅檐帽为止。导演的真诚和对她的承诺,在岑岑的心底燃烧起更炽热的希望之火。虽然,她也不知道剧本什么时候才能改好,导演什么时候才会通知她去厂拍片,她的等待将会有多长的时间,但是,她能够等待,能够把握好角色,因为,希望已经把她照亮。
那个剧本,她读了好几遍,主人公的爱情悲剧使得她潸然泪下,主人公对自己服务工作的热爱和责任感又使得她感到脸红心跳。她感到自己和主人公的距离确实有不小的一段,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是很难体会角色的境界和处理爱情的方式的。于是,她开始了一个艰难的自我蜕变的过程,她开始从那服务工作的一点一滴做起。起先,她那么不自然,只是从演戏的角度去想事情,渐渐地,事情本身起了变化,她把自己摆正了位置,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了从来未有过的愉悦。街道招待所正因为小,服务工作中碰到的具体问题也就多了。这里的服务员不像大宾馆可以各司其职,有问题只要拨拨电话通知有关部门就行了,而在Y招待所,岑岑感到了责任的重大,以前对那些服务口号她是不屑一顾的,而现在她却细心地体会那里面所表达的新时代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角色使得她去模仿,去思考,去做那些具体的急人所难的事情。
人们惊奇地感受到岑岑的这种变化,赞扬、光荣榜、锦旗在她的周围与日俱增,岑岑也为自己感到惊讶。难道说她才做了那么一点点,生活就这样慷慨地把花环奉献到了她的面前?而这一切,她都是为将来扮演那个角色,为彻底摆脱这个招待所才这么做的。想到这些,她不免暗暗脸红。一想到那个导演的承诺,她就仿佛觉得明天就会有一封XX电影制片厂的公函将她和这个招待所分割开来,她的心里又泛起了新的涟漪。每在这个时候,她闪动着那双毛茸茸的眼睛望着面前的一切,那窄窄的,然而是干净的门厅,那熟悉的通往客房的地下道台阶,那响着“哗哗”水声的盥洗室,那满脸欢笑的旅客……一种惆怅的感觉在她的眉宇间诞生,她已经感到Y招待所是她生活的真正舞台。她已经实实在在生活在希望之中!
就这样,岑岑等待了一年。
希望支持着她,希望又塑造了她。
电影摄制组又住进了Y招待所。他们来的时候,岑岑不当班,她去区里面公司开一个争创精神文明个人和集体的大会。当她听说那个导演也来了,她的心里顿时涌起一阵狂潮,喜悦的泪珠从她那深深的眼睛里滚出来。走在路上,她准备着该怎样告诉尊敬的导演,在这一年里,她岑岑没有虚度,她完全照着角色改变了自己,艺术的力量使得她获得了新的生机,她就是一个极认真对号入座的人。她还要告诉导演,演完这部影片,她还要回来,回到这个街道招待所来,她要在这里干一辈子。
还是在那间小屋里,她见到了导演,不过,不只是导演一个人,他身边还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直发披肩的姑娘。
导演见到她,先是一怔,旋即拍拍脑袋,招呼岑岑坐下。
岑岑没有说话,她在坐下来以前将那个剧本递还到导演的手里。那个剧本已经屡次被翻看,纸变得厚了,铅印的人物对话间,岑岑用铅笔小心翼翼地写上了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导演接过那个剧本,心弦被深深地拨动了,嘴唇仿佛铅铸一般,竟说不出话来。
“哟,这不是原稿嘛!”在他身边的那个姑娘惊奇地望着导演手里的剧本。导演沉重地点了点头,他可以回答这位姑娘,但无法回答岑岑。他的承诺是随便的,这样的承诺他何止对岑岑一个人表示过,他是经常这样承诺的。他没有想到,岑岑竟是这样认真,而现在主角早已确定,就是站在身旁的这个姑娘。他茫然而又歉疚地望着岑岑,在肚子里盘算着该用怎样的话语解释他的过失。
岑岑的眼睛看清了这一切,但她没有立即离开,她要等导演的话语,虽然这是最后的等待。
“岑岑,真对不起!主角已由别人来承担,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别人说挑一个从来没有演过主角的人来演,怕砸。这样好不好,有一个配角,是个转变中的人物,你来演,她的戏也不少,而且在片里挺招眼……正好,实景就在Y招待所拍,你又熟悉……”
岑岑感到一阵眩晕,但很快,她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她不想责备这个食言而肥的导演,她也不愿去演那个角色,那个厌恶服务员工作的角色,她过去熟悉,而现在,完全陌生了。望着尴尬的导演,岑岑又从心里感激他,毕竟是他帮助自己熟悉了主角,并且在生活中,她成了主角!
导演用一双十分认真的目光看着她,期待她的回答。
岑岑站了起来,她的眼里既没有狂涛般的涌潮,也没有秋叶飘零的西风,依旧是那样毛茸茸的楚楚动人,甚至变得更为深邃和明亮,她没有失望,也谈不上失望,因为在这一年体验主角的生活里,她成熟了……
“打扰了,你们谈吧!”
岑岑晃动着那身肥大的白褂子走了出来,她一出现在走廊里,便有顾客热情地招呼她,央求她帮助解决问题,她很愉快地微笑着朝那里走去……
穿着白大褂,她依旧是服务员,是公主。
(选自《翠苑》198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