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朵茉莉花
殷志扬
一
技术副厂长归帆没有想到刚上班就遇上这种棘手事情。
照理,石愚在50年代那众所周知的风浪里险遭没顶,“文化大革命”中又挨批斗,下放铸工车间劳动改造,一直抬不起头来。粉碎“四人帮”后,他拼出性命干,还主动提出和试验成功了一项新工艺:密流球化铸造,使球墨铸铁质量大为提高。无论是这一卓著贡献,还是那优异的答辩成绩,他本应该从技术员提升到铸冶工程师了。不料,当总工程师谢洪恩和几个评委表示赞同时,党委副书记兼人事副厂长胡荣轩轻咳一声说:“刚才意见都很好嘛。不过我提醒大家,石愚这个人,并不像谢总说的那么清白、正派,比如那篇文章在杂志上发表,稿费无影无踪,要照从前上纲上线,这就是掠夺别人的劳动果实嘛。还有,他和那个小寡妇的关系,外面风声难听呢。据我的情报,去年冬天一个夜晚,石愚走进青云街12号就一直没有出门……一句话,脱胎换骨谈何容易!”像半空袭来一股寒气,接下来的发言温度骤降,什么石愚自命清高,平时很少和人说话,活脱脱是块冰冷的石头啦;什么石愚在平反改正落实政策后,没有一点感恩戴德的表示啦,等等。只有谢总从镜片后面射出愤慨的目光……
江南柴油机厂第一次晋升评委会开成了僵局。窗外,那优美轻盈的旋律流淌着,越发显出室内那种令人不安的沉闷和压抑: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看花人要将我骂。……
然而,从省委党校学习回厂的归帆,毕竟不是过去那个归帆了。刚刚,他平心静气聆听每个人发言,细细揣摩着。他深深知道自己大半年时光在外,厂里许多情况吃不透,其次对那不冷不热的口吻和咄咄逼人的目光,感到脊梁上凉飕飕的。于是,他微微一笑,以主持人的身份沉静地说:
“刚才的发言其实已经涉及了晋升工作的标准问题。依我看,政治觉悟并不是喊几句空洞口号,也不是玄而又玄的东西。当前,它就是为实现四化而奋斗的决心和与之相应的业务专长,特别是那种不计工作条件,不计个人恩怨,一心一意把技术搞上去的无畏精神……至于石愚,有些具体情况不明,不好草率决定,因此我建议……散会!”
“归帆啊,原来你对政治挂帅就是这样注解的呵。”等人们走离会议室,胡荣轩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
归帆也同样用嘻嘻哈哈的声调回答:“这不是我归帆的发明创造,是三中全会的精神嘛!”
胡荣轩用严肃的面孔直对归帆:“说正经的,我胡荣轩三代工人血统,自小没有在墨水里泡过,不像你……不过你好赖是个党员负责干部,对他们可不能一味让步哟。其实,平反了,改正了,我们已经舍出金弹子打鸟,他们还想要什么?!你一直搞技术,对人的了解不够,尤其对石愚这种人……”话还没完就被人叫走了,胡荣轩边走边用肥厚的手掌挥着,“别忘了,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
靠教书的父母抚养大的归帆,入党后一向重视自我改造,决不让“非劳动人民”的思想冒头。尽管如此,每当有的干部振振有词地夸耀自己的血统时,他总像比别人矮半截似的。之后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老粗管老细”的说法,“老细”者,乃秀才之广义语知识分子是也,而“老粗”,无疑是工农干部的同义语“大老粗”了。难怪,像胡荣轩那样进厂十几年连车、钳、铣、刨都分不清楚的人,居然青云直上,一升再升;而精通技术和生产的归帆,却永远是第三、四把手。归帆和技术人员打交道多,比胡荣轩多少了解他们一点,不过在刮“龙卷风”的日子里,他却不得不违心地也指责他们:“茅厕里的石头……”
终于,归帆亲眼看到了一块不同寻常的“石头”。还是在“史无前例”的日月中,归帆到铸工车间参加劳动,碰巧和“斗批对象”石愚在一个班组,两人慢慢熟悉了。石愚明显和周围人的不同之处,不是他身上那件油渍麻花的旧棉衣、脚上翻毛皮鞋打几个补丁的褴褛形象,而是他有他自己的精神生活。石愚几乎把所有空余时间都用在了随身带的一个小本本上,他写了又写,看了又看,翻了又翻。小本本的秘密被揭穿了,原来那上面记载着每一炉铁水的炭当量、含硫量、球化率,还有熔炼温度和时间,密密麻麻的数据,一页又一页的记录。这事传开去,当时厂革委会政工组的胡荣轩出了个点子,头头出面开大会,会上树起两个样板:黑的,是坚持修正主义白专道路的石愚和他的小本本;红的,则是造型工田忠群和他那以“翻山越岭”的精神写下的活学活用笔记。台下,归帆凝视着弓腰站立的石愚,瘦瘦身子,惨白脸色,才30出头的人头发已经花白了;就像一颗翡青的果子,未曾成熟便遭到一阵猛烈而肃杀的狂飙,过早地衰老了。……归帆不禁心里一阵战栗,想想吧,一个国家花了多少钱财,而他作为熬过无数个日夜才成长起来的科技人才,遇上这种毁灭性的打击,年轻的心仍不肯死去,那厚厚的小本本分明凝聚着他想用自己的专长和志趣去为祖国服务的智慧和心血呵!真可惜,谁叫他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敌人”呢?!……
留给归帆最深刻印象的,还是腊月三十那天。厂里发出号召,大干苦干,度个“革命化”的春节。于是,全厂职工在埋怨声中一点点捱过时光。下午天色阴沉,开始落雪了,稀稀落落的雪花飘飘而下,厂区一片迷蒙、洁白。
因为胡荣轩要陪同宾客来参观,归帆被支使去铸工车间清理现场。清理结束,归帆披上棉衣想走了,一眼瞥见石愚蹲在宣传画廊后,仰望着烟雾飘飘的车间,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像。归帆走过去,随便问道:“石愚,你在想什么?”
“最近有几炉铁水不合格,含硫量高,球化只有四五级。”石愚那灰暗的瘦脸上露出激动神色,“可他们照样用它浇铸曲轴、机体……”
“哦?!”归帆感到惊诧,“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石愚毫不隐讳地回答,“每回炉前化验单送来,我就暗暗写在手心上……”
归帆心里一震。一个人在这么深重苦难的逆境中,仍然执著地追求着自己的信念,多么难能可贵啊!
“还有一条,”石愚轻轻说道,“我担心田忠群,他对造型也许懂行,可是叫他当铸工车间的头头指挥生产那就……”确实,田忠群是政工组长胡荣轩一手培养的。就在那次“红与黑”大会后,一下从普通工人提升为铸工车间主任兼支部书记,肩负起偌重的担子,难怪人们说悄悄话哩。 可是,在这么吉凶变幻的局势下,谁能公然反对?!……
就在这时,一阵惊惶的叫喊,铸工车间大玻璃窗上人影乱晃。出事了!石愚一跃而起,归帆跟上,一进门就看见一个骇人的场面:隆隆的行车吊着红光闪闪的铁水包,从铁水包底下挂起一条从未见过的金带,金带垂地,溅起千万点火花,腾飞着乳白烟雾,燃起一片熊熊烈火……人群乱哄哄的,奔跑,叫喊。此刻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瘦瘦身影,飞一样穿过火花和烟雾,翻毛皮鞋敲得行车铁梯“咚咚”响。随即扑进驾驶室,一把推开手足无措的青年司机,夺过操纵阀。一刹那间,归帆看到石愚的面影,那突出的眉弓、深藏的眼睛、紧闭的嘴唇,这一切都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行车又启动了,它以令人吃惊的准确开到了浇铸点。铁水包徐徐降下,火花烟雾一齐涌入驾驶室,石愚不见了。归帆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可金带仅晃动几下,立时找准浇口,白亮的铁水就从“漏底”直接注入模壳里。火花熄了,烟雾散了,场上爆发出一阵钦慕与惊羡的欢呼。
归帆深深为这种机智勇敢和自我牺牲的高尚精神所感动,便随着大家向石愚走过去,走在前头的却是衣冠楚楚的胡荣轩。
石愚穿过桥形钢梁走道,扶住铁梯下来了,身上那件旧棉衣烧灼成筛孔一样。归帆在旁边望着,等待胡荣轩说几句,哪怕是叫石愚歇息一下的客套话也好。谁知,胡荣轩对石愚晃一下圆圆的脑袋,冷冷地吐出一句:“上料去!”
归帆同情地望着石愚,无从安慰他的凄怆和怨愤……
二
回到家里,归帆一进屋就把桌上那盆已开了两年的茉莉放到阳台上,用小喷壶浇水后,背着手望着那一团团油绿叶子、一簇簇洁白小花,出神了。鸟儿有窝人有家,石愚这个人也真怪,一直过着独身生活,是他专心于技术不想找个女友,还是姑娘们不愿嫁给他这种对象?可胡荣轩会上提到的小寡妇又是怎么回事?……
少顷,杨静叫他吃晚饭。这餐饭吃得并不愉快,一来饭桌上缺少儿子那种恼人又喜人的“咭咭呱呱”,二来丈夫像有心事,只是闷着头吃饭。一直到放碗时,归帆才突然没头没脑问妻子:“你知道青云街在哪里?”
“青云街?就是我们家后面那条巷子,”杨静撇撇嘴说,“你这个副厂长心里只装着柴油机,连自己住什么地段都不清楚。”
归帆接着问:“那么,12号里是不是住一个……小寡妇?”
杨静怔住了。不过这并没有难住她这个居委会干部,她马上回说,青云街12号去年冬天新搬来一户人家,男的本是江南柴油机厂干部,据说是患肝腹水症死了,丢下女人和孩子。真作孽!那女人叫尤小妹,原是病退回城的知青,一时孤苦伶仃,多亏杨静她们街道干部出面奔走,方才弄进柴油机厂做临时工,勉强养活自己和一个7岁男孩……
哦,归帆心里豁亮了!原来,那回跑铁水,乃是田忠群只顾照料胡荣轩等人参观,忙中出差错调了一只塞杆砖和排放孔配合不对的“漏底包”,事后胡荣轩把事故无声无息地抹平了。平地一声雷,“四人帮”垮台,胡荣轩灵机一动,便抓住田忠群出席过全市批右倾翻案风大会,加上“漏底包”事件,硬说这就是同“四人帮”有牵连,自作主张把田忠群隔离起来。之后被上头发觉,这才放回家,不久就传来了田忠群的死讯。而胡荣轩在着实心虚一阵后,终于连一根毫毛都没有碰伤。关于这些,归帆若明若暗地看到了,他心里充盈着不平,却从来不吱一声,谁知道形势会怎样变化?他这个“非劳动人民”出身的党员干部手里有多大权力?说到底,有私心杂念的人腰杆总是不硬的哟!……
“你知道尤小妹家里平时有什么人来往?”归帆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有没有一个姓石的男子汉,瘦瘦身材,脸色惨淡,头发花白?”
“有这么个人,”杨静想了想说,“听说他也是柴油机厂的,常来看小妹,还给孩子带东西呢。”
“去年冬天一个夜晚,姓石的进了青云街12号一直没有走,”归帆眼神紧张地盯住妻子,“真有这件事吗?”
“不清楚。”杨静不禁狐疑地反问,“哎,你这个副厂长管生产,还管人家小寡妇干什么?”
归帆听了不由微微一笑,笑得不可捉摸。他随手摘一朵雪白的茉莉花朵,放在自己鼻翼下嗅着:“我出去一趟。青云街12号。”
青云街12号是一幢破落的旧式平房。
归帆刚走近,真没想到从屋檐下走出一个人来,那满头白发在月光下闪着银亮,是谢洪恩。
“他们太欺侮人了!”总工程师立在归帆面前,下颏微微颤着,声音有点发嘎,“胡荣轩会上提出的那篇技术论文,本来我们工程师办公室接到杂志编辑部来信特约石愚写的,因为题目就是关于密流球化铸造,发表后反映不错。有一天,石愚来找我,我看他神情紧张,仿佛手里拿的并不是一张稿费通知单,而是一颗定时炸弹似的,他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说稿子是你写的,这稿费任随你自己处理吧……我想,一个知识分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和艰苦劳动取得一点点荣誉和报酬,总不会是大逆不道吧。难道名利思想永远是他们的专利权,而那种对技术和政治都一窍不通,只会靠打棍子、扣帽子吓唬别人的人,身上就那么干净吗!……嗨,没有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又冒出个青云街12号。真够他受的啦!”
“那么,你谢总就唱一出‘夜探青云街’,不过为什么又怯场了呢?”归帆用随便轻松的口吻说,“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俩一起闯吧!”
说着,归帆伸手敲门。门半开了,露出一张小男孩清秀的脸。
“我们是江南柴油机厂的,“归帆说,“找尤小妹有事呢。”
一个俏丽洁净、举止大方的中年女人从里间走出来,当她辨认出他们俩是谁时,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落在了小男孩的头上。是呵,一个孤苦伶仃的妇女受尽生活的愚弄和摧折,心情怎么会如水般平静?她一定尝到过人世间的凄楚和酸辛!
这以后,哭泣、激动、埋怨,时光飞也似的过去。尤小妹终于在归帆那同情的目光安抚下镇定了,慢慢诉说田忠群那可悲又可笑的遭遇。原来,田忠群一下被提升当铸工车间头头,他担心自己是老粗,不懂管理,不会调度,暗中找胡荣轩要求回班组干活。可胡荣轩呵呵一笑:“老粗管老细嘛,你看我还不是照样干得不赖。”之后,又是这个胡荣轩,却要田忠群交代同“四人帮”的“牵连”,还扬言要找那回事故中的伤残工人前来控诉……田忠群一口气憋住,回到家就躺下,肝病又重新发作了。临终,他骂自己不该昧良心、伤阴骘、错批好人,害得那个书呆子抬不起头来……
“谁?书呆子是谁?”归帆见缝插针问。
“姓石的。听老田说,他本是技术员,不知犯了什么错误一直放在铸工车间,清砂、搬运、开行车,什么活都干。可石愚并不计较老田批斗过他,他每月送工资来,总是默默在病人床边坐着,”尤小妹脸上隐隐透出一点红晕来,掠一掠头发说,“……我望着他那惨淡的脸、半白的头发,心想他三四十岁的人连个对象都没有,一定也是个苦人儿……”
归帆和谢总深深为她的叙述所吸引,静静地听着那从心底流出来的倾吐:
“老田死后,我不得不进厂做临时工。上班那天,石愚陪我去车间,一路上他告诉我,他的问题改正了,现在他正在搞一种什么‘必流化’的试验。我望望他的脸,果然活鲜多了……做临时工带个孩子,我们母子俩的生活自然很拮据。石愚便说他自己恢复了原级别,一个人用不了这么多钱,愿意每个月补贴我一二十元,给元元念书、做衣服。我说什么也不肯收,他把钱放在我面前转身就走了。尽管这样,他可从来不跨青云街12号的门槛……”
尤小妹突然住口了,眼帘默默垂着,在颊上投下淡淡的影子。谢总飞快看归帆一眼,可归帆只是盯着桌上的盆花,那是一棵小小的茉莉,白花凋落、枝叶萎黄……隔了片刻,归帆方才徐徐说道:“说吧,你痛痛快快说吧!这样,我们才会对石愚有真真正正的了解,才能有利于工作呢。”
尤小妹向来客们投过来信赖的一瞥,沉吟一下,才鼓足勇气说下去:“去年有一天,他忽然来青云街12号找我商量一件事。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说是什么通知单,原来他写了篇稿子登出来了,得了140几元稿费。他结结巴巴地说:‘这钱我不要,我又不想乱花掉,比如买糖啦,请客啦。你了解我,你给我出个主意吧。’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高兴,立时想到个点子:暂时把钱存入银行,开个‘江必流’的户名,表示它是参加新工艺试验的集体所有。他听了我的话,便带着元元上街,把钱存了,还给元元买了一只大皮球,和一盆盛开的茉莉花回到家,他和元元又玩又笑,那神气好像是个小伙子呢!这回他走后又一直不来了,茉莉花慢慢凋谢了。我想,他一定忙试验没时间,还有,寡妇门前是非多哟!……前些时,冬日阴凄的一天,元元受了凉发高烧,嘴唇烧出一串紫泡。我吓坏了,周围没有个亲人,只有他最心疼元元。我跑到厂里去敲小仓库间的玻璃窗,石愚听说头也不回就跟我走了。到家他摸摸元元额头,叫起来:‘快,快送医院!’你们知道我这个临时工没有劳保,他马上也想到了,一掏兜,怔住,只得向我伸手:‘把存折给我,救人要紧。’说着背起元元,披一条旧毛毯,一口气小跑着。哎呀,那天天气坏透了,白花花的雨夹雪,街上一切沉浸在冷彻骨髓的寒气中……就这样送到医院,女医生一量体温:39.5度!她火冒冒地瞪石愚一眼:‘发这么高烧还让淋雨?你这个当爸爸的……’我见石愚连颈脖都涨红了。”
“元元是急性肺炎,要马上打针退烧。石愚又淋着雨雪走了,他是去银行取钱的。一直忙到夜里,元元才醒过来,搂住我吵着要回家去。我拗不过孩子,还是石愚把我们母子送回青云街12号,我安排元元睡下,方才见他没有戴帽子,满头顶着亮晶晶的水珠,棉衣也湿透了。我要他脱下,放在炉火上烘干。那件旧棉衣破了几处,露出黄黑色的絮棉。是的,没有女人照顾的光棍汉,都这样凄惶落魄呢!……我一边缝补一边偏头看看石愚,说真的,我尤小妹一生一世都忘不掉他当时那样的目光!就是它使我心里拿定主意,问他:‘你为什么一直不结婚?是不是像有的人说的那样,干科技工作的人心里只有机器?’他只穿一件黑色高领粗毛衣,两手互抱着胳膊,露出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没有这回事。干科技工作的也是人,也有感情……’说着盯住我,他那黑瞳仁好像燃烧的炭球,差点烫着我的心!我说:‘可惜我配不上你……’他说:‘不,我只要一颗善良纯真的心。’他朝我跨一步、两步……蓦然台钟敲响了,12点正。真怪,在一下下悠扬的钟声里,他脸色迅速变化着,后脚跟像打了桩一样,原来充溢热情的眼睛也渐渐黯淡了。后来,他轻轻叹了口气,擦了擦汗涔涔的脸,从我手里拿过棉衣披在肩头上,又亲了亲已睡熟的元元,转身走了。那清晰沉重的皮鞋脚步声,把我的心都踏碎了……”
说到这里,尤小妹再也忍不住了,她双手捂住脸,肩头微耸着,从指缝间流出了亮晶晶的东西。
归帆他们用怜惜和同情的目光,无声地慰藉着这个历经生活风雨仍然向往着幸福的女人。一阵沉寂,尤小妹方才擦了擦泪水涟涟的眼睛,立起身从床头柜抽斗里取出个小小存折。归帆见存折户主果然是“江必流”,存款数字从127元又回升到144元,想必是石愚后来有了钱补上去的……
瞬间,归帆那颗从麻木中苏醒的心,如同春潮般骤涨了。是啊,今天我们生活在信息论、控制论、系统工程论已得到普遍运用,整个世界都在发生深刻变化的时代,为什么还有人死抱住愚昧、无知和偏见不放?为什么“老粗”仍然要比“老细”高出一筹?为什么总是习惯用浮光掠影或捕风捉影的东西替代那心灵的剖析和透视……告别时,归帆眼光直直盯住那盆茉莉,语重心长地说:“尤小妹同志,你快把它搬出去晒晒阳光,受受露水,我相信它一定会重新活过来的。”
三
评委会在继续进行中。
谢总情绪激动地叙说着关于石愚存钱的故事,他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镜片,然后,那青筋突露的手高高举起小折子,高声大气地说道:“请看,‘江必流’,谁说他是明目张胆的个人名利思想?依我看,这是一个科技工作者对党,对四化事业的赤胆忠心!要知道,今天落实政策,绝不是什么平反、恢复职称,也不是给间小仓库作宿舍,或是晋级加薪,最要紧的是要给那些为社会主义服务的知识分子以精神上的平等,真正地把他们当做革命队伍里的同志!”
很显然,会上气氛变化了,不少人为总工程师的发言所感动、振奋。
“这意见好嘛。”胡荣轩半坐半躺,仍然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气,“那么,石愚和小寡妇那件事也是假的?”
“不假,一点不假!”归帆开口了,语气平静而深沉,颇富于感染力,“石愚和临时工尤小妹,他们俩在孤寂和困境中互相体贴,萌发出纯真的爱情,难道这不应该吗?想想吧,石愚是40几的人,一直是单身汉,如今找个对象怎么好算是生活作风有问题?难道就因为他是个知识分子,政治上被误伤过,长期被贱视过,因此就不能有任何做人的权利?不,他完全应该有,因为我们的党决不会抛弃、亏待任何一个为祖国作出贡献的人!现在我在这里郑重宣布,除了赞成石愚晋升职务外,我还愿意祝贺他幸福生活的开端!”
局势就此急转直下,几乎一致赞同石愚晋升为铸冶工程师,只有胡荣轩面色青黄,像乍见一个不相识的人,不胜惊诧地望着归帆,鼻子里哼了一声,一甩手走了。
散会后,归帆逗留了片刻,然后推着自行车,一边同谢总交谈,一边缓缓走着。一抬头,前面就是那间小仓库了,门关着,玻璃窗上映出明亮的灯光。不知为什么,归帆不禁从内心涌出一缕深深的、深深的歉疚……
“我去告诉他,让他也高兴高兴。”谢总心里一动,便想去叩石愚住处的门。
“不要去……”归帆阻拦谢总,但转念又改变了主意,“好吧,你进去找他谈谈,不过不要扯到评委会上晋升的事。你还是和他多讲讲尤小妹,等明天我让杨静去做做她的思想工作,我看他们俩的爱情总会开花结果的。到现在我弄不懂,石愚这个人难道真是块石头?那天晚上竟会不顾她的伤心就走了……哈哈,有意思!”
归帆大声朗笑,笑声在凉风拂拂的夏夜里回荡着。此刻,他根本不去想今后可能出现的麻烦和纠葛,目送走谢总以后,独自骑上车走了。一路上,心境如平静澄澈的春水,不时谛听着从沿街窗口里流溢出的熟悉旋律:
……
满园花开比也比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
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
(选自《翠苑》198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