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风情
高晓声
一
男人不做家务事——好“福气”!这自然是全靠老婆疼爱,把丈夫当家主公一样供着。
吃过晚饭,张永和只需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放就行了,如果他不出去,在家里陪老婆周云珍,那么,洗脸水、洗澡水都会替他端来。周云珍第一愿意让他舒服,第二呢,就指望他一直待在家里。老婆围着锅台转,无非是为了能够围着丈夫转,围着锅台转只热身子,围着丈夫转才热到心里。但是张永和愿意舒服,却有点腻烦老婆粘,鱼儿离不开水,又总想跳出水面吸口气。张永和还是常常往外面跑,不让云珍有端洗脸水、洗脚水的“荣幸”。真可算敲穿了木鱼,又嫌它破了。这对夫妻都是常州人,周云珍不满意丈夫外出,就说他出去是“赶骚”。这多难听啊!当然这不是真的,他们都不当真。不过有机会张永和也不放过报复,比如难得有一晚永和在外面玩傻了,玩到深更半夜,云珍不得不去找他,永和就会背着人说她“真正赶骚来了”。周云珍连忙招架,假意发嗔说:“我来叫你的魂,叫你的魂!”
今晚张永和有件事拿不定主意,想到村会计李禾根家里去坐一会。李禾根家一到黄昏就是聚人场,那儿是议事厅,是广播站,是神仙大会,是信息交流中心……在那里可以找到人商量,可以听到村里的舆论倾向,张永和可以因此决定究竟怎么办。但是周云珍特别不愿意他今晚跑出去,中午张小苟端着饭碗来央她丈夫帮忙时她也在场。她一看到这个把自己糟蹋得像影子像鬼魂似的小男人就恶心。他老婆骂他、咒他,甚至几次三番上吊……好像都白费。他根本不理解一个年轻女人(而且是健康的,还有点姿色)同他在一起生活有多痛苦,可有时候他居然还敢死命揪住老婆的头发把她揿到地上作践。村子上的人没有一个不同情他的老婆李爱娣的,都说她命苦,说她前世作了孽。现在她终于出走了,走就是脱罪,不是很好吗?张小苟这鬼男人不死心就由他不死心去好了,为什么要永和帮忙把她找回来呢?神经病!
按惯例,外人同永和商量什么事情,她周云珍从来不插话。这次几乎忍不住,特别是永和竟婆婆妈妈起来,竟不曾一口拒绝,好像还同情起那个影子来,真也有一股男人的臭味。关键问题上,就是不会同女人想到一块儿去,后来是母鸡乖乖报蛋打了岔,周云珍终于没有说什么。等张小苟走了,她才愤愤地说:“没见过这种自私自利的人,一点不肯替别人想一想。”
张永和对云珍的话没有作出反应,云珍猜测不准他的态度,所以她在下一站等他,看他吃过晚饭出不出门。出门,就说明他在犹豫。那么,出门不利,很可能会受到其他男人们的影响去干那傻事。现在看张永和吃完了饭,放下了碗筷,站起身朝大门走去。没等到他摸着门,周云珍已经把洗脸水端到桌上,朝他喊了一声:“洗了脸走,当心出门让狗舔!”说到“走”时她忍不住笑,因为她心里就是不让他走。趁永和绞毛巾抹脸那一刻,她一手拿剪刀,一手拎了只大毛兔在旁边等候好了,她央他帮忙剪兔毛。乡政府所在地柳塘镇逢一逢五是大集,有兔毛市场。她横竖要上集去替他剪衣料,顺便就把兔毛卖了。一来为剪布多凑点钱,二来呢,也就不用上信用社提款。因为集上提存款的人多,信用社忙,一等个把钟头,时间白花了等等等等。好像张永和坐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他略一犹豫,剪刀和兔子已经到了他手里,这时候他再说“我要出去,等回来了再剪”时,周云珍马上说:“你先剪一剪,我收拾收拾就来替你,横竖家里就这一把好剪刀。”于是张永和只好坐下来剪了,什么时候周云珍把别的家务事收拾完了来接替他,这不像工厂里按时上下班那样有规定的。所以剪了不久他就觉得是老婆做了圈套箍住他,要讲钱屉子里明明还有300多,怎么剪布还靠卖兔毛凑呢?他正想罢工,幸好这时候出现转机,矛盾不曾激化。大门一声响,有个号称“骚狗”的留根进来了,他还只是个半小伙子,读到小学三年级,连连留级三年。父母明白他同书本无缘,只得让他当童农。童农是自由主义分子,第一法律上只禁止有童工,童农就管不着。第二童农还靠父母养,无须自力更生,父母还得供养他若干年以后他才有养老任务呢。现在他要干的主要是替兔子、羊子解决口粮问题,一把镰刀一只篮,一天到夜在外面兜圈子,就像成年人赶骚一样。成年人赶骚同狗不一样,他们都会遮遮掩掩,既图快活又图名声。而留根的“赶骚”就不像他们而像狗,“骚狗”的雅号大概因此而来。他不知道要假正经,所以大家承认他好(可见人都有良心),看他练得脚头劲快,凡有差遣,如果他在场,人们就会唤他:“骚狗,跑一趟,去叫××来。”或者说:“骚狗,快替我上小店买酱油,肉都烧在锅里了,等着下料,快快……”留根从来不说二话,脚底上擦油,跑得一缕烟,好样儿的,像神行太保戴宗。他进来对张永和说:“他们叫我来喊你去,大家在等你。”说得没头没脑,“他们”是谁?“等你”做什么?“在”什么地方等?全不讲,掉头落胛,可是张永和全听得懂,连声诺诺。结果兔子一翻身在地上散步了,兔毛只剪了半边,就像当年“文革”中被英雄豪杰们剃了阴阳头的叛徒、特务、走资派和现行反革命分子(死老虎就不提了),它一窜就窜到周云珍脚边头。周云珍听到骚狗的声音,从厨房里走出来要问什么事,正好一脚踩了兔子腿,兔子一吓,她也一吓,就没有空再管骚狗和丈夫的事,忙着去捉缩在屋角的兔子。张永和乘机跟着骚狗出了大门,一边还不断叫云珍“当心兔子,当心兔子”。并且翻身随手就把门带上了,充分表现出了保卫家庭安全的责任心。
周云珍无可奈何,只得把丈夫没有完成的工作接过来做,她明白丈夫是到哪儿去和去做什么,关键在于骚狗嘴里提到的“他们”和“大家”不知是些什么人。毫无疑问,准都是男人,因为张小苟不会去找妇女帮忙的。那么男人就肯帮忙吗?从村东到村西,一家一家排过来,平时有哪一个男人把张小苟放在眼里的?就连妇女都算在里边吧,除了少数几个有特殊原因之外,平时的同情心都在张小苟的老婆李爱娣一边。要不是看李爱娣和孩子可怜,张小苟走遍全村都难借到一分钱、一粒米。男人不能挑起家庭担子本来就不应该结婚,结了婚居然还得靠老婆苦苦劳动养家就更不像话了。李爱娣呀,真是苦海无边。就连她干的那些风流事情,乡邻们都抱谅解态度,女人也是人,同男人一样有人的需要,种种迹象都让人明白张小苟结婚不久就不能尽人事。离婚吧,他跪在李爱娣面前苦苦哀求,或者大吵大闹揪着她一同去投河,把戏唱了一出又一出,……那么,谁还能责怪她呢?即使后来的双胞胎明明不是同小苟有的,舆论也没有鞭笞她,只是好奇地窃窃私议是谁的种,多了两口怎么活下去。李爱娣好像在水里愈淹愈深,似乎永远没有上岸的一天了。现在她突然离开,不回来了,这不就是乡邻们——我们那些善良的,有着无限同情心的乡邻们的一贯愿望么?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叫好,都觉得心里舒畅,都认为理所当然,都开始明白李爱娣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傻,她实在是很有心计。当年河南安阳前前后后来过好些领养孩子的人,李爱娣左拣右拣的不光是孩子的养父母,似乎还另有想法。有一次来了兄弟俩,未婚的弟弟开车运货来这儿,带了哥哥领孩子,结果同李爱娣互相看上了。那时候双胞胎刚过了周岁,李爱娣让他们领走的不是女孩而是男孩。以为她有一个头胎的男孩,是张小苟的真种,所以留女孩更加合适。现在她到那儿去了,大家才猜测她当时送男孩已用了心思,这也无可非议呀!可是张小苟赶去找她找了两次,第一次拒不见面,第二次见了面拒不回来,乡邻们的舆论就渐渐倒戈了。村长陈国梁的老娘也算是个权威人士,从前一直心疼李爱娣,疼她在十八层地狱里苦熬日子,政府有什么救济或者照顾困难户的钱物来,老娘总要交代儿子说:“不要忘记爱娣,她最难。”国梁总一口答应,也总慷慨给爱娣。别的不说,也可算替老娘树立威信。现在这有了威信的老娘替张小苟说话了,她说她倒不是封建,她是女人,怎会不晓得女人的苦处。李爱娣她熬不住,要另外找一个男人她也难怪罪,不过小苟去了两趟,她一点都不留情面,连留在家里的两个亲骨血都不愿意回来看一看,心肠也太硬,猪狗牲畜都晓得宝贝自己的儿女呢。这些话十分严厉,大义凛然。既反封建,又讲人情。按照这位老娘的逻辑,李爱娣既可以投奔另外一个男人,同时又应该回到原先丈夫的身边来照顾儿女,这大概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过渡思想,有着时代的特征,因此也竟能引起共鸣。虽然万恶淫为首,毕竟要民以食为天啊。村子上好些妇女都从大娘的话里得到启发,李爱娣丢下的丈夫和两个儿子,每天都在她们眼皮底下创作出一幅又一幅苦难的图画来。她们心肠太软,实在受不了。她们固然晓得李爱娣在家的时候,这一窝也都苦。但是比较起来,丈夫有了妻子,儿女有了母亲,里里外外有一把麻利能干的手照应着,显然比现在要好一些,可见这一家是离不开李爱娣的。李爱娣拍拍屁股一走,自顾自去过好日子,倒把自身的苦难抖落到丈夫、儿女身上去了,总有点于理不当,总有点说不过去,总有点良心愧疚。再说这惨凄凄的情景弄得村上人都看了难过,光这一点李爱娣就对不起大家。有些人则由此推断出李爱娣现在过的日子是如何的好,设想着那个做驾驶员的男人怎样把她带在车上周游世界,不免有点羡慕。但是羡慕的话不便说,于是说气愤的话,一个个都成了同情弱者、主持正义的人物。男人们的心理则更加微妙,更加复杂,当年他们也都是站在李爱娣一边的,因为人皆有恻隐之心。此心之外,二心存焉。有的人就惋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还窃喜牛粪上的鲜花容易摘。明眼人都知道村长陈国梁对李爱娣家的照顾并不仅仅是奉慈命,不过他并不认真,逢场作戏而已。类似国梁态度的人还有几个,这些人都明白张小苟已经不能做丈夫,李爱娣里里外外都挺不起胸来认真反对他们调情,所以做出了彼此都只当没有的那回事。当回事的只有一个小麻子许滴滴,李爱娣知道双胞胎就是他的种,但他有老婆,李爱娣不能从他身上找出路。后来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死了,却叫李爱娣分外伤心,剩下来的一个都不是有真情的。正因为没有真情,就容易忘记李爱娣的苦,却记住了同李爱娣在一起的快活。现在他们跟着起哄,说李爱娣应该回家来,其实是想替自己的生活增加点情趣。
二
虽然有这么些舆论,但是除了张小苟之外,并没有第二个人认真去追回李爱娣。张小苟不止一次央他人帮忙,也没有古衙役跳出来。刚才张永和出去,周云珍不难猜中他是为了李爱娣的事情。但是,如果认为有许多人参与商量这件事,那就大错特错了。张永和跟着骚狗走了,因为骚狗心直嘴散,不适宜参加机密谈话。这件事需要保密吗?要,第一是陈国梁心怀鬼胎,如果宣扬出去,难免有人看穿他的用意。至少李爱娣完全明白,如果她真的不愿意回来而又不得不回来的话,知道有他在中间搞鬼就一定会怨恨他,影响他们之间的“友好”关系。那么,结果还是白白算尽机关;第二是会计李禾根胸襟坦白,却又胆小怕事,他吃不准这件事究竟怎样办才好,又知道李爱娣并不是没有性气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发作,发作起来却又狠又泼。有一年禾根的哥哥土根家被偷掉半垅青菜,只为菜畦靠近李爱娣的自留地,硬说是李爱娣家的人偷的。其实,大家明白是冤枉,半垅青菜少说也有百来斤,被偷那天李爱娣又没有到哪儿去卖菜(张小苟是挑不动的),家里边四壁萧空,一望一个对穿,倘若她偷了能藏到哪里去?可是李土根的老婆恣意挑衅,她早也骂,夜也骂,一天天骂下去,骂个没完。因为上月底挑猪灰传担,是李爱娣接土根的担子,她看见土根在李爱娣胸口捏了一把才把担子传过去,便怀疑他们有私情,半个多月来妒火烧得她坐卧不安,就借畦菜失窃把一肚子仇恨都泻到李爱娣身上去。李爱娣先是莫名其妙,后来才从土根老婆的谩骂中品出味道来了,诧异不知是谁嚼了舌根,没有的事呀!她开始还暗笑土根老婆这样痴呆的女人居然会妒忌,想不到竟骂个没完,而且越骂越粗野、越恶毒,全像牲畜借人口说出的话。李爱娣既不好解释(好事者就喜欢听解释),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一下子爆发了。乘土根老婆骂人当口,她拿了把镰刀喊起来:“偷就偷,我这就偷给你看。”说着就上菜畦把土根家的青菜全刈成了碎片。土根老婆外强中干,反而吓哑了嘴,便去搬土根来做救兵。土根来了,正要发男人的威风,李爱娣迎上去就喊:“来来来,是你老婆替我做的媒,我倒是肯,先拿鸡巴拿出来看看!”喊着就一头扑过去,直冲土根的裤裆,那镰刀闪闪发光。土根怕鸡巴被她割下来,吓白了脸,“哇哇”喊救命,之后足足两年在村上抬不起头来。现在如果把李爱娣追回来,逼得她又发狠,那不是捉个虱子在头上搔搔吗!他最好不参与这件事,不过当了干部又无法一推了事,所以还是做暗点好,免得李爱娣把毒结在他身上。三个人中间只有张永和不当干部,同张小苟、李爱娣都没有特别的关系。这件事本同他没有干系,起初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找他帮忙,还怀疑陈国梁是否以为他同李爱娣有什么亲密关系。天地良心,他们之间实在没有任何越规的行为。要说有过相好的念头,那也远在参军之前,“文化大革命”还不曾出台,两个人都还只十五六岁,那时候他总觉得邻村这个姑娘惹他爱怜。他们在小学里同过学,出了学堂门,李爱娣还是一副学生腔,苗条清秀,头发总梳洗得又干净又整齐,风一吹就飘,头一晃就滑,她同当时农村里的妇女不一样,似乎已经懂得头发是妇女最好的饰品了。有时候在路上两个人碰到了,总要站住了谈一阵话,话也总有得谈,而且张永和如果不先道别的话,李爱娣啊,从不厌停留太久。可惜李爱娣是一个富农的女儿,否则,张永和就会央父母托人去提亲。这些都是正经的想法,决没有轻薄的成分夹杂在里边。谁知事隔不久,李爱娣竟进了张小苟家的门做起童养媳来。既然张永和这样的青年不可能是她的对象,那她就只能自轻自贱来配合自己的出身了。如果久经沧桑的父母都认为这就是她合适的出路,优质的她又怎能看透这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呢!张永和虽然年纪轻,这样的社会现象却也看惯了,只是发生在李爱娣身上未免有所触动,但莫名其妙的烦恼一阵过后也就认为理所当然了。他有个很实际的头脑,不曾同梁山伯那样害相思病弄坏身体。不久他参军去了,复员回来后就同已经恋爱了两年的周云珍结了婚,而李爱娣的悲剧已在一幕幕演出。应该说张永和非常同情她、怜惜她,特别是历史逼着自己清算错误,思想上明白了造成李爱娣的悲剧原因之后,张永和也不免遗憾地自责。想到自己当年假使有勇气去冲破那魔障,李爱娣就不至于会如此不幸。当然,这样想未免有点对不起周云珍,他同周云珍的婚姻还是美满的呢。但生活在一起长久了,总也有龃龉和腻烦的时候让那些想法钻空子。况且李爱娣命也真硬,苦痛并没有能够摧折她,反而把她磨洗出一种特别动人的风韵来。有时候在他面前晃过去了,他会把她想上片刻。他同周云珍行房事,也会偶尔想到,假使这不是周云珍而是李爱娣会怎么样呢?甚至有一次发现果然同她在一起,醒过来才明白做了一个梦。他不可能像16岁时候那样纯真了,有一阵他认为,同现实中的李爱娣相好起来是件容易的事,因为那不过是一个生过孩子而艳名在外的女人。结果他全错了,李爱娣对他的态度严肃而矜持,发现他稍有挑逗就把脸沉下来走开了。要不是后来生的双胞胎的确像死鬼许滴滴,要不是她泼得要去割李土根的鸡巴,张永和几乎不相信她真有那些风流故事。相信她确有以后,他就只能把她对他的态度看成是一种报复,这表明她当年对他确有过感情而被辜负了。张永和这种理解只能自以为是,不能证实,却给他带来冤屈和烦恼的情绪。这么些是是非非,实际上表明了李爱娣是张永和朦朦胧胧的第一个恋人。有人说脑袋像个口袋,什么东西都装。那么李爱娣的形象已经装进了张永和口袋的底层,很难掏出来了。陈国梁和李禾根是否清楚和利用这种心理,张永和无从知道。光听陈国梁说,之所以会找他帮忙,是因为李爱娣送掉孩子的时候,张永和听说了孩子的去处,无意中顺口提到,他有一个战友复员后安排在那儿的公安局工作。现在这个关系就变得举足轻重了,李爱娣出走之后,张小苟已经去追过两趟。他举目无亲,不但两眼摸黑,找不到人帮忙,还连嘴巴也哑掉了。本来就没有几个词儿,本来就缺乏表达能力,到了异乡说一口家乡土话,让听众把他当外国人,意思无法交流,谁还耐烦管他的事!即使有能认真琢磨出他意思的人,又看他猥琐难堪,晓得做他的妻子也不容易,反而好心劝他成全了别人算了。那儿基层单位的干部同李爱娣现在的男人很熟,他们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他们不相信他会是李爱娣的丈夫,说世界上哪儿找得出如此不相配的一对。而且,那个被领养来的男孩也一点不像他,乡政府、公安局自然也去过了,那儿的人公事公办,控告别人要有证据,有了证据还要检核,千里迢迢,谈何容易,等着再说吧!况且接受的只是张小苟的告状记录,并不负责张小苟的膳宿,天见可怜,还是李爱娣现在的男人出面接待了他。所以,他要同对方论理是挺不起腰杆来的。除了乞求,就只有耍赖皮。主动权完全捏在别人手里,官了、私了都有难处,法律解决难,以情相劝也难。官了吗?真叫旷日持久,这个一般的民事纠纷,公家几时有空认真去管?况且,管也未见得就帮张小苟;私了吧,李爱娣已经在别人家里了,只要给你个不理睬,谁还有本事走单骑劝她回来?法律解决吧,李爱娣只要说出她是童养媳成婚的事实,张小苟就失败了。而且,事实上也没有去登记过,结婚证也拿不出。如果本地干部、群众出庭作证,也不能抹杀童养媳这一事实,败诉是注定的了。那么双方协商又怎么样呢?这又不是可以协商的事。陈国梁的老娘大概就是协商派,那意思是要把李爱娣劈成两片。李爱娣自然不会答应,至于还要她完璧归赵,那根本就是梦想。
一个个办法都没有用,那怎么办呢?陈国梁的主意就是要把4种办法协调起来,配合使用,能够挑起这个担子的最佳人选就是张永和。一则他在那边有公安系统工作的朋友,正好管得着这类事。只要张永和去会朋友,关照一声,就会呼应起来。二则他在部队里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会打交道,会用普通话同外地人交谈,同李爱娣现在的男人,具备对话的条件。三则他对张小苟、李爱娣的情况十分熟悉,容易随机应变,找到适当的语言使对方动情。陈国梁村长如此识人,可真把张永和这块纯钢用到刀口上了。张永和空在部队里干了几年,终也不曾捞到今天这种祭坛拜帅的机会。现在碰到了,他又不得不辜负村长的一片好心。他知道这件事应该由陈国梁本人去做,他也知道陈国梁不愿意去做是有难言之隐的。要是张永和的灵魂果然纯净,倒也罢了,可惜他也有难解的情结,知人如村长,应该心里明白,明白了就不该再把他推到将台上去,否则就像别有用心了。李爱娣走了,他也有失落了什么的感觉,他不会反对李爱娣回来,但是他当然知道李爱娣是不愿意回来的,他凭什么要狗捉老鼠!到头来让李爱娣把恶水泼到自己身上来!世界上聪明人何止陈国梁一个,而聪明人自有应付聪明人的一套办法。经过了认真的、不动声色的、旗鼓相当的和转弯抹角的反复研讨以后,张永和终于没有说服陈国梁御驾亲征。但是他完全守住了不加入的原则,他只做一件事,替张小苟写封介绍信给他那位公安局的战友,说明张小苟是他的乡亲,特地去看他,有些个人的事情同他面商,一字也不提李爱娣的事。村会计李禾根首先倒向他,原因没说出来,其实是认为这事能不管就不管,不是要管也管不了吗!再说张永和一来一去,除了旅费,公家还要付工钱给他呢,怎么算?
于是陈国梁也只好点头。
讨论完毕,张永和回家时黄昏已经深了,周云珍问起他时,他连写介绍信的事都没对她讲,这就有点被聪明误了。周云珍本来有点怀疑,因此疑云更大。
三
张小苟第三次去找李爱娣,村子上几乎没有人相信他会凯旋归来,认为这无非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罢了。要说可悲,也真可悲。除此之外,张小苟还能希望什么呢?空空的脑袋比瘪着的肚皮更不易控制。所以他总是想着李爱娣,明知她不会回来了,还会一次次奔那儿去……人间有那么多解不开的结,大到国际纠纷,小到个人恩怨、儿女私情,老天爷就是用它来消磨人类生命的。所以,张小苟的作为并不痴呆,但愿天下人都能理解他,即使到了长城,实在也并非好汉。
然而事情却也奇怪,张小苟去了约莫10天左右,竟和李爱娣一起回来了。进村的时候夜幕将撤未撤,碰到的人还怕在苍茫的暮色中看错了人,特意凑上去认了个准,这才迅速把消息传播开去。可是许多人听了还不相信,这时候光靠枯燥的新闻报道不行了,得靠文学,亲见的人只得形象地描述道:“李爱娣走在前头,手里拎着一个黑皮包,胀鼓鼓的。张小苟跟在她屁股后头,伛偻着腰,腋里夹着一个布包,走路拐着脚,摆来摆去,就像李爱娣的尾巴。”这么一说,大家也像看见了一般,却忍不住微微笑起来,因为都熟悉那幅图画。笑过以后,这些听众都沉默过片刻,好像在动脑筋,然后有许多人都说出同样的话来:“噢,想不到她倒还会回来!”
这就是说,他们浪费时间,都没有想出答案来。他们中间大多数人也并不在乎要找到答案,他们吃了自己的饭,有什么工夫去管别人的事,甚至自己对自己的作为也极少探究。探究它做什么?现在人口那么稠密,连野鸡、野兔子都被搜觅得快绝种了,难道还有宝藏不曾发现吗?白费心计。况且世界这么大,天天都出稀奇事,他们懂得太少太少,没有寻根究底的能耐,只好谦虚点,理所当然地承认一切发生的事情。
这就是村子上许多人的习惯,习惯得连那么熟悉的李爱娣都不能理解了,可是他们想不到这应该惭愧。
不过生活毕竟还是太单调,晚上有去处的人不多,赌钱怕输、怕被抓,挤到别人家去看电视讨人厌,电影和戏难得有的看,而且,现在公家不出钱包场,要自己掏腰包,到村会计禾根家里去也难得听到有趣的新闻,所以哪怕发生了一件难得发生的小事,也有极好的轰动效应。李爱娣到家以后,一连几个晚上禾根家冷清得像个和尚庙,妇女们都“叽叽喳喳”闹到李爱娣那儿去了。男人起初都不去,有的是避嫌疑,有的是做给自己的老婆看的,表示瞧不起李爱娣,免得老婆学坏了。但是有些人则无所谓,也嘻嘻哈哈往那儿跑。
也真凑巧,平时常常断电,这几天倒不,张小苟家的房子虽矮,灯光很亮,好像有意把李爱娣照得清清爽爽让人看。李爱娣怀里经常抱着自己的女儿,好像补偿几个月来亏欠下来的感情。她身上的衣服虽然还是穿出去的那一套,但分明不相配,像有钱人故意装穷,大概是因为回来才特意换上的。在外面穿的一定挺好看,那么带回来了没有呢(有人想到,只为了想见识见识,没有看成是个关键)?她(他)们看李爱娣比以前俏多了,脸上的油脂大概天天搽,都渗进肌里去,弄得皮肤都半透明了,嫩白里泛出淡红色,头发更黑,黑得射出反光来。而且烫过,烫的那是一溜滑,滑到梢头才齐崭崭卷向里边,像一个没有开伞的蘑菇,好年轻,好年轻。看得大家嘴里不由得啧啧响,她真是刚刚做过新娘子哩,细算算也只走了不满3个月,还正是同那男人恩爱热络的时光,看来那男人是真心要她,调养得她多娇美啊。呀,女人找对象,还有比驾驶员更好的吗?赚钱容易,游四方也容易,给老婆买穿戴自然拣顶时髦的啰!李爱娣这骚货算交上好运了。
这些眼热的话都不好说出来,说出来了就好像赞成女人应该到外面去再找一个老公了。这绝对不是她们的本意,可是应该说什么呢?好像说什么也不得体。有的逗着李爱娣怀里的孩子,说她看见了娘多亲热;有的提到那个头胎的大孩子很懂事了,娘不在家会帮着田里去做,还割草、养羊、养兔;有的触景生情,说小苟家里几个月冷冷落落,几时像今天这样热闹过;还有人马上凑趣说没有女人就不像一个家,男人都是不做窝的乌老鸦……一个个“的的笃笃”敲边鼓。李爱娣只是微笑,看来是听着,却并没放到心里去。这只要看她那双眼,低头看怀里的孩子那么专注,那么慈爱,但是抬头看大家的时候就弄不清她究竟看见谁了。或者只是眼角扫过,看一看来了谁或走了谁,台子上放着一袋红枣和一袋核桃,无论是谁来了她就拿些放到来人手里,算是同乡亲们久违重逢的见面礼物。然后听凭自由,她显得潇洒大度,很有点居高临下的气派。有些想劝她几句的人,竟气馁不敢劝了;有些人当面不响,出了门就骂背皮了,说狐狸精修不成正果,装得神气顶不住一泡尿。
第一个正儿八经教训李爱娣的,是村长陈国梁的老娘。第二个晚上她来了,声音挺高却明显装腔作势说:“爱娣,你看还是只有我摸得准你的心思,人家都说你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我就不相信,我就说爱娣不是那种人,我差不多看着你长大的,会不晓得吗?现在大家看,不是回来了吗?”她这一说,就有人附和。有的说:“是呀,金窝箩、银窝箩,不及家里草窝箩,住惯了一个地方,还是这个地方最舒服,倘若换一个地方,那就等于重投一个胎,样样都要重新开头,烦都烦死了!”有的说:“东山看看西山好,西山看看东山好,东山西山都跑过了,才晓得还是原来的地方最最好。爱娣你说是不是?”
李爱娣不接口,连笑也不笑,只低着头抚弄孩子。别人还以为她默认了呢,不是么,大家都是为她着想,说的话哪一句不在理?能不听吗?其实她就是忍着,她横竖不在这儿待下去了,还计较些什么呢?她要是真的就不走了,那这些话倒是恶毒得受不住了,那意思不等于说,她出去把自己卖了几个月吗?
李爱娣不明白的是,她同这些人无冤无仇,为什么她们都巴望她留在这儿受罪!她们为什么不明白,这里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呢?
那么她为什么会回来?
张永和对李爱娣的回来很受到刺激,兴奋的成分极少,主要是惶惑不安。他同那儿公安局的战友不过泛泛之交,难道他真为了一张条子就帮了张小苟的大忙吗?如果这样,李爱娣一定会晓得,一定会恨到他身上来,这就是自作自受了。他何必同她作对呢?想到这里,那仅有的一点兴奋也没有了。可是他又不相信自己那张条子真有这么大作用,也许是李爱娣在那儿住过一阵后,发现对方也没有真心,已经懊悔了,刚巧战友去劝了几句,便乘势落了篷,也未可知。他很想弄清楚,只是心里不踏实,不想同李爱娣见面,怕李爱娣给他难堪。周云珍也觉得奇怪,李爱娣回来的头天晚上,就在枕头上盘问那一次的秘密会议出了什么妙计,竟这样灵验?张永和因为当时瞒了她,现在直说了更招疑,只得含含糊糊回答说什么妙计也没有,不过是替张小苟开一封证明信就是了。周云珍倒也没有追究,第二天碰到张小苟,她也并没去核对。偏偏张小苟要讨好,极知己地告诉她幸亏有张永和给他战友的一封信,那边的人才劝李爱娣跟着他回来的。周云珍这可真的惹上了气,回家就同张永和吵嘴,问他出了那么大的力气把李爱娣拉回来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连老婆都遮瞒了不让晓得?肚皮里究竟藏了什么鬼念头?张永和晓得吵起来不好听,而且也觉得冤,尽量忍让。谁知周云珍气不过,想到了自从同张永和结婚以后受到的种种委屈,如今才明白丈夫心里一直想着那个××。从前隐约听人说过,她来张家之前他们就勾搭上了,这是真的,这是真的,这是真的,他把他的感情、他的精神、他的力气全花在那个女人身上了,自己只是他名义上的老婆,是一只呆鸟、一根木头或一只吃残羹拌饭的猫……于是她有了许多咒骂丈夫的话语,这些话语都是被许许多多妇女用过几千、几百年的,非常愚蠢,也非常粗野,但是在气愤的时候会脱口而出,连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都没有想一想,甚至把自己也骂在里面都不曾觉察。张永和虽然听惯别的妇女这样骂丈夫,有时挺觉好笑,但轮到自己挨老婆这样骂,况且是冤枉他,就忍不住了。要是他明智点,忍不住就走开,矛盾就不会扩大,不愉快也就会很快过去。可是张永和失控了,他也看惯了愤怒的丈夫是怎样对付妻子的,学有榜样嘛,他想也来不及想就伸手打了周云珍一拳头,并且接过周云珍说他把力气用在别人身上的话头,竟说周云珍不生孩子是因为她过门以前就生空了!……“啊啊啊”,原来他们都是会生孩子的,只不过都没有生在自己家里就是了。这句话虽然不是张永和发明的,但是周云珍无论如何也受不了,于是真的大锣大鼓吵了起来。吵到最后,自然又是老一套,周云珍哭哭啼啼,拿了身替换衣裳塞在拎包里回娘家去,一面赌神发咒永远不回来,一面摸摸门、柜、箱上的钥匙在不在口袋里。
这当然不过是农村里常见的一种吵架形式,结果很难发生喜剧或悲剧,可以不当一回事。事实上,也早就麻木得留不下印象了,但这一次毕竟有点例外。那是三天以后,张永和去岳父母家想叫周云珍回来,在一个岔路口碰到了李爱娣。很有点巧合,假使他们还记得的话,把历史倒过去10多年,这一对童男童女也在这儿碰到过,曾经不嫌脚酸地站在那儿讲过许多天真的话。现在碰到,张永和一脸尴尬。可是,李爱娣却迎着他的脸站下来了。他不能掉头不顾,只好像守门员似的蹲着猜对方的球从哪个角度踢过来。李爱娣却没有踢,只是高傲地盯住他,好像先要用眼光把这位守门员射倒之后再说。张永和果然吃不消了,竟心不由己,一开口就辩解说:“爱娣,不要错怪我!”
“我怪你啥来?”李爱娣装稀奇。
“算了,”张永和知道她故意装腔,“你自然是晓得了,不过要晓得就该完全晓得,我那信上根本没有提到你的事,况且也是被陈国梁缠得没办法。我……”
他说漏了嘴,马上被李爱娣截住问:“缠住你的倒是陈国梁?他是我的什么人?”
张永和的嘴巴哑了。
李爱娣异样地笑着说:“你说得好,要晓得就该完全晓得。告诉你吧,我回来,并不是靠你写了那封信,我回来有我的事要做。倒是你那封信让我认识了你的战友,他通情达理,说我真不应该再在这里过下去。”她顿了一顿,加重语气道,“他还对我说:
张——永——和——为——什——么——插——进——去——帮——忙——呢?”
张永和的脸颊在抖动。
“为什么?我晓得,你也晓得。”李爱娣的话音重得像往下沉,“这些年任我糟蹋自己,任别人怎么说,我胸口总还有一块清白地方。原也已经知道不配为你留,你不及死鬼许滴滴。他如果活着,就不会像你一样。只你才同陈国梁一流!”她越说越怨恨,没说完就扭过头去,最后一句是走出了几步回身掷过来的。
……
张永和在岳父母家一直泡到夜,西风绝了,周云珍仍不肯落篷,只得独自一人摸黑闷闷回家。临近上村,忽见有人从村头急急走出来,走路的样子像陈国梁,就不知肩上扛了什么东西。临近一看,果然是他,肩上并没有什么,只是把巴掌捂着脸而已。张永和问他上哪儿去,陈国梁没有答理他,只哼哼便擦肩过去了。
张永和疑疑惑惑走进村去,发现情况和平时不同。通常夜里外面很少有人,现在都这儿一撮,那儿一撮,好像刚才发生过什么骚动,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张永和也无心去问,别人也没注意到他。一直临近家门,才碰到了骚狗。骚狗头脑简单心肠直,一看是他,就说:“哎呀,你到现在才回家哪!刚才一场戏没看见,真可惜。”张永和问是什么戏,骚狗高兴地说:“你可算问对了人了,看得最清爽的是我。”然后告诉他,刚才有个做生意的外乡人找村长。村长不在家。会计李禾根就叫骚狗去寻,寻来寻去寻不着,走过张小苟屋侧听见里边像有人在打架,觉得奇怪。因为骚狗刚才看见张小苟在会计家打扑克,还刚下局呢?于是就从门缝里朝里看,一看不得了,陈国梁正把李爱娣连人带凳一并压倒在地上,李爱娣的身子已动弹不了,幸亏还挣脱一只手,就替陈国梁的脸做了个记号。
“当场就出血!”骚狗把大拇指一挠说。他好像称赞了李爱娣的英勇反抗。
陈国梁从此不露脸,自然是医伤去了。有人说医好了伤也丢不了疮疤,只怕这个烙印像阶级一样脱不了。知识丰富的人则摇摇头说不要紧,现在不比过去,医术很高明了,就是天生的丑八怪,也有办法医得他英俊漂亮,如果脸上真的留下疮疤,除掉它也容易得很,只需把它挖下来,然后从屁股上割下一块皮补上去就行了。
有人听了这段话,一面点头称赞,一面不禁感慨,说想不到我们祖先发明穿裤子,竟是要保护好屁股上的皮肤贴到脸上去。
没等陈国梁重新露脸,李爱娣就又离开了,而且还带走了那个小女儿。那几天里大家似重新发现李爱娣并不像他们原先认为的那样上不了台盘,倒是一个很有性格、很有主见的女人,不由对她敬重起来。
当然,仍有人挑唆张小苟去找麻烦,张小苟却不去了。原因很简单,他先前去三次,费用还是李爱娣替他还掉的。李爱娣又不开银行,贴得起吗?与其贴在旅费上,倒不如生活困难的时候求她帮帮忙,看来他们已经协商完了。
总说“柴米夫妻”,现在虽然不算夫妻了,但倒还有柴米关系呢。大家想想,李爱娣做人也真不差。
李爱娣临走的前一天,上街去买了几样荤素小菜,说是纪念纪念祖宗。她走了以后,有人才偶然想起,那一天是许滴滴的忌日。
(选自《翠苑》199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