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的故事
高晓声
村上的人,只要心境平静的时候,见到他,就会微微笑。
其实,他的样子,一点没有惹人笑的地方。普普通通,不高,不矮,不肥,不瘦,不美,不丑。头上戴的,身上穿的,脚上着的,都随大流。走路的姿势,讲话的声调,动作的形态,也从不异样。从小活到45岁,无论家庭和他个人都循规蹈矩;心地又极好,不尖钻,不势利,不强人所难,能待人以礼,导人以理。按说他应该受到尊敬,没有任何可笑的地方。
可是,一个人的形象常常受到莫名其妙的影响。千不该,万不该,他爹娘不该给他取个名字叫“小小”。原因是他的月生小,十二月廿九生的,那天是小除夕,小除夕生了个小孩子,爹娘没文化,就随随便便喊他“小小”。这名字实在顺口,一喊大家就惯了,都喊他“笑笑”:“笑笑,笑笑,你快笑笑!”而他又姓宋。一见他来,就想到是“送笑”来了,于是禁不住要笑。
宋小小自然不在乎,他想想,自己也要笑。想不到这么个名字,能给人快乐,那实在是利人不损己的事情。所以,不管是什么人,都让他们乐。小孩子有时爱闹,齐声齐气喊:“小小伯伯笑一笑,笑一笑!”他也就真的笑,还提住了他们打屁股,一面打,一面说:“只许笑,不许哭!”
假使生活里充满了笑声,那该多么好!但有时候也总会发生笑不起来的事,小小在1975年就碰到过。
那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快10年啦。社会上的风气,也有了相应的变化。宋小小倒还一如既往,他一无辫子让人抓,二又不抓别人辫子,是个十足的逍遥派,还是照样送笑,自己也笑。
有一天,那已是快接近他的生日了。宋小小在家里搓绳,忽然听见外面一片欢笑声,好像有许多人集合在一起喝大彩。宋小小想不出这年月能出什么大喜事,不免好奇,就丢了绳头,扑掉身上的草屑,走出门外去看。只见村前两边河岸上,都聚着一大簇人,朝着河里“哇啦哇啦”喊。小小知道是看捉鱼,那有啥稀奇,便想回家搓绳去。谁知有人看见他了,大惊小怪就喊:“小小、小小,快来看,不得了的鱼,不得了,上千动万!”小小看大家那么紧张、热烈,倒要想瞧瞧究竟捉到多少鱼,也就凑过去看,原来是渔业社用篦网在捉鱼。篦网是一种很大的网,下网以后,两岸各用4个人沿着河沟拖过去,拖过一段路,然后收口拖上岸。现在已经在南岸收口了,但是,网还没有拖上来。因为网兜里的鱼太多,拖不上来了。河里一只大船,是装鱼的;一只小船,是掌网的,都停在那里。船上的人都呆了,也不动,不知他们打算怎么办。宋小小来了劲道,他在北岸看不清网里究竟有多少鱼,便兴冲冲绕过沟梢,转到南岸去。一看也惊怪起来,网兜里的鱼,果然像戏院里的观众,挤挤攒攒,真不知有多少。个头大的有10多斤,小的也有三五斤,青、草、鲢、鳙,品种俱全。这一网下得真巧,大概是下在万鱼大会的会场上了,把主席团和小兵癞子都揪了出来。宋小小一看很高兴:“好,今年渔业大丰收,大家总能分点鱼吃了。”
宋小小正想得美,谁知竟有一个小青年,不顾寒冷,脱了鞋袜,卷起裤管,一点不客气,冲到河里,在网兜里捞了一条大青鱼,捧在怀里就往家逃。原来天冷,鱼冻呆了,很容易抓住。
宋小小连忙就喊:“喂,不能拿,不能拿,快回来!”
可人家哪里听他。他又对船上人说:“你们还呆什么,快点想办法把网提上船啊!”
其实,船上的捉鱼人,也不是呆子,他们正在愁呢。
他们愁什么?
原来这河浜里的鱼,虽然统归渔业社管,但沿岸各生产队也都有份。尽管只是“蟹脚份”,社员总还能分到一点。可是,最近几年来,那些经常有鱼吃的人已经吃鱼成癖,越吃越馋,就连这点“蟹脚份”也统统吞吃了。社员偶有红白喜事要吃点鱼,也需请求乃至恳求才得,平时就只好闻闻腥气了。所以,捉鱼的人,看见观众越聚越多,怕鱼捉上船来,群众眼红,起哄来抢。渔业社的主任王东大又不在,出了纰漏谁负责!幸好宋小小生产队的队长陈亮生,是王东大的大舅子,看到他们为难,特地从北岸驾了只小船过来,建议他们把鱼捉上来后,放在生产队的仓库里。捉鱼的人正在犹豫,被那小青年一抢,宋小小一吆喝,晓得不能拖下去了,就答应陈亮生,听他安排。陈亮生连忙划回北岸,随即派几个社员,划了几条小船,向渔网靠近。捉鱼的人把渔网拉出一小部分,往舱里一倒,就是满满一船。这时,有几条尖钻的鱼乘机一跳,滑下河浜逃了性命。要在平时,大家就会连喊:“可惜!”现在都不在乎了,只是一个劲喊,“该死,该死!那么多,不得了!”真兴奋得发了疯一样。
宋小小看见鱼陆续往北岸运,而且装在箩里往后边仓库里抬,他看出了情况,也就绕过沟梢,再转回北岸去。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鱼,真想看看究竟有多少。因为这东西实在惹看,会看得你心花直开。
谁知走近仓库,他大吃一惊。原来同队的社员,竟有不少候在路上,等箩筐抬过去,就不声不响地伸手去拿鱼。拿了就往家里送,送回去了又来拿。
宋小小紧张了,连忙劝阻说:“你们不能这样做,要坏事的!大家不要动手,由队长去和渔业社商量商量,这鱼是我们这儿河浜里捉到的,又帮他做了事,要他照白市价格供应我们过年吃的鱼,他会答应的。你们这样一搞,白市鱼吃不着,反倒惹出大麻烦来,弄得大家不安稳。”
说来说去谁也不睬他,还是不声不响地拿。有人还低声骂他:“关你屁事!”有的说:“管他,拿了再说。不拿,几时能吃到他们的鱼!他们就是吃得滚在地上,也轮不着我们。”
宋小小很着急,看看这些人,又都是妇女,不好动手阻拦。刚巧他侄儿跑来,也拿了条鱼走。他就连忙拦住,双手拉住鱼尾巴,连声喊:“放下,放下!”侄儿奇怪道:“叔叔,你抢啥?那边还有,你去拿就是了。”宋小小生气说:“不能拿!”他侄儿不肯放,赌气似的说:“我就要拿,我就要拿!”两个人就争夺起来。一个说:“不能拿!”一个说:“就要拿!”一个说:“你放手!”一个也说:“你放手!”结果谁也不肯放,越夺越起劲。那鱼也可怜,想不到死到临头,还要受这种罪。大家见他们夺得起劲,也不来劝,反而“吃吃吃吃”地笑。侄儿也笑起来,扯皮说:“小小叔叔,你火啥!笑笑,笑笑!”笑得旁人弯了腰。侄儿抓的是鱼头,手指伸在鱼鳃里,勾得牢牢的,把鱼勾得鲜血直淌。小小抓的是鱼尾,使不着力,手一酸,鱼就滑脱了,只落得一手的鱼血。最后还是侄儿大获全胜,捧着鱼跑了。
小小气得话也说不出,掉头就走,再也不愿看。
事情果然闹大了。不到两个小时,公社民兵指挥部就来了6员大将,清一色,都是头头亲自出马,没有一个小兵。
原来社员拿鱼,早被捉鱼的人发现,马上就派人回渔业社告急。偏偏王主任又不在,只得赶到公社去报告。公社干部一听,真是又喜又惊。喜的是正当鱼源紧张的时候,总算捞着了一大批鱼。惊的是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敢公然抢掠。须知年关脚下,哪个不要鱼,能抢吗?如果让社员抢着就吃,不抢的人怎么办?干部哪个会动手抢喔,岂不都得落空!赶快去追查,谁带的头,谁动的手,一个一个都弄清楚,一家一家都叫他们拿出来。该办的还要办,该罚的还要罚,否则不得了!
六员大将得令,没有哪个不愿去。啊哈,什么叫美差?这就叫美差!追鱼!
头头们下去后的各种细枝末节,这里不用多说。反正一下去就造成了声势,带来了正气。国有国法,社有社规,他们是来维护法规的。所以,即使是嘴上撒野的人,也不敢再乱说乱动。人们都知道,像这一类事情可以闹大,也可以缩小,全靠应付得体。那班拿鱼的好汉,现在都有点畏惧,缩头缩脑,拼命寻地方躲起来。家里的鱼,早就藏得无影无踪;手也用肥皂洗过两三遍,又搽了香脂,再也闻不到鱼腥味了。胆子最小的妇女,在家里都坐不住,便拿了鞋底,锁上大门,躲到宋小小家里来聊天。现在大家觉得离鱼越远越好,宋小小家里不藏鱼,蹲在那里要安稳些。再说,如果头头们来向宋小小调查,宋小小被逼得不能不说几句话,那么,他对在场的人会留点面子,不会把她们牵进去的。她们坐在那里,一面纳鞋底,一面东拉西扯地和宋小小搭话,称赞他有见识,说当时如果大家听了他,也不会弄到这步田地。有的还隐隐约约表示,现在事情已经闹出来了,后悔也来不及,只求那些看见的人(这就是指小小了)多包涵点,不要说出去,莫弄得人家过年也不安稳。宋小小一面搓绳,一面平心静气地说:“我叫你们莫动手,也是为你们好,不是为我自己。你们不听,我也没办法。现在呢,我也巴望你们别出事。我是不会说出去的,放心好了。”
听小小这么一说,众人那颗吊在半空中的心,很快就都落下来了,于是又说了许多好话。其中有个别眼尖心细的妇女,又发现了新大陆,压低了声音,指指宋小小的衣袖管说:“哎呀,小小,你看你袖管上还溅了鱼血,手也没有洗干净。万一他们走来看见了,岂不要说是你拿的吗?快去洗手换衣服!”
宋小小笑笑说:“不关事,真金不怕火!”
“你不怕火,我们怕呢。人家问你这血是哪里来的,你能说是和侄子夺鱼沾上的吗?一牵不都要牵出来!”
宋小小想想,这话也对,便马上起身去洗手、换衣裳,这样大家就更加放心了。只是等来等去,还见大将们不时在场头走来走去,事情好像总没个完,大家也不敢出去。后来又有人跑来传信,说队长不在家,会计也出门了。大将们寻不着队长,都不肯走,现在还坐在队长家里等呢。看来没有人出面,事情不会了结。大家便又担心起来,杂七杂八乱议论了一通,先骂队长,再骂会计。后来又有人说,小小也是队委,也可以出面。小小如果肯出面最好,他心里没有鬼,人也好。“小小,你就去说说吧,你只要多笑笑,保证没事。”说到这里,大家倒开心了一阵。小小也真笑了一笑,但眉间的皱纹很深。
渔业社主任王东大终于赶到队里来了,大家看见他来,便心里一松,因为他究竟是队里的女婿,总不能光踢外脚。哪晓得王东大面孔板得铁青,一进村就“哇啦哇啦”骂人。他今天确实装了一肚子气,从城里买了新渔具回来,就听说出了事。他先把捉鱼的剋了一顿,说他们不该今天就到那条沟浜里去捉鱼。他晓得那里藏着鱼群,但要等到大年夜才能捉,不然就没有鱼去应付那些临时必须安排的人。又说,既然捉了,就应该把鱼放在大船里,不该上岸。大船停在河心,别人要拿也很难。就是真的去抢,是张三、是李四也看得清清楚楚。总之,不应该听了陈亮生,心虽不坏,出的却是“馊”主意。鱼一上岸,他也管不住了。现在出了事去找谁?找陈亮生,他负不了责;找别人,也没人看见。拿多拿少,谁也没有个数,这的确是无头公案。最后,王东大特别光火的是怪他们不该向上报告,引了6员大将来。他们来了,若要认真追查,那就要得罪社员。社员当然拿大将没法,但他们长年累月,日里夜里,同渔业社对着干。那么大一条河,渔业社也看不住,今天你逼他们把鱼拿出来,罚他们的钱,到头来他们还是偷偷摸摸从河里捞回本钱去,那就要命了。如果不认真追查,那么,大将们下来干什么呢?明明白白也是为了鱼。渔业社麻烦了他们,能不谢谢他们,能不安排他们吗?那又安排多少呢?须知他们的胃口比社员大得多呢!说来说去,还不都是渔业社吃亏吗!
王东大把捉鱼的狠狠骂了一顿,心里还有许多话不好说出来。他晓得大舅子陈亮生的心思。他为什么出这种“馊”主意?因为“馊”了就会“糊”,“糊”了就搞不清……可是对陈亮生又不能得罪,否则老婆同他有得吵。再说,至亲翻了脸也不好看。王东大左思右想,最后决定自己也只好“糊”过去了。
王东大想得不错,回到家里,老婆就告诉他,阿哥叫内侄女来过,意思当然是要他去打圆场。这就是陈亮生的派头,自己闯下了祸,还不肯亲自来向妹婿说句漂亮话,生怕失了大舅子的身份。其实,他心里要有妹婿的话,本来就不该出这种馊主意,现在王东大倒又不得不替他揩屁股。
王东大来到队里,已经决定了善后的办法。他知道陈亮生躲在什么地方,上村一嚷嚷,陈亮生果然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他把妹婿招呼到一边去说了一阵悄悄话,然后又一同大摇大摆地向自己家里走,他们和公社的大将们打了招呼。陈亮生表示抱歉,因为他到渔业社报告去了,不曾好好招待各位,接着是王东大发了一通脾气。于是茶、烟、酒、菜一齐摆开,王东大陪着吃酒,责成陈亮生负责向社员追鱼。陈亮生出去兜圈子,提高喉咙吆喝,压低声音通消息,动员一些人多多少少吐一点出来,稍停便回家陪客。喝了几杯,他又出门看看,只见场上放着几个社员自觉自愿吐出来的七八条鱼。他点点头,进门来又表示内心不安,说客人来了没有菜吃,是不是把追出来的鱼称些来烧了下酒,钱当然由他付啰。王东大同意了,一切顺利进行。鲜鱼正烧好上桌,有炒的,有红烧的,有清炖的。正吃得香,陈亮生又出去追,等一支烟吸完回来,报告鱼都追回,过了秤,127斤2两,已叫人挑到渔业社去了。于是结案,灌酒。
吃完已经天黑,西北风虽冷,心肠却很热。大将们乘着酒兴,都想到渔业社去看看今天的大丰收。王东大早就料到了,当然一口答应,亲自带路。陈亮生一直送出村外,然后回家,关门腌鱼。
大将们回去的时候,夜已很深。一路狗叫,也没人高兴出门看,之后也没有再来。
公事公办,自然是有交代的。罪魁祸首很容易找,就是那个小青年。他不是陈亮生队里的人,又是第一个抢鱼。所以追回了赃物,还罚他招待一场电影。好人好事也不会埋没,大家都看到宋小小劝阻那小青年莫干坏事的,所以就传开了,连公社书记都表扬他。公社书记洞悉人情,约莫知道陈亮生的馊主意里是什么细菌,所以有一次对他说:“你虽是个干部,还不及人家宋小小呢。”
拿鱼的人见事情过去了,先是欢天喜地,后来又隐隐地觉得不大满足。听见表扬了宋小小,才想到不满足的原因,背后不禁埋怨说:“当时要不是宋小小跳出来拦了一拦,倒还好多拿两条呢。横竖多也是一拿,少也是一拿。”
他们真走运,有得吃,还有得看。
宋小小也很高兴,因为受到了表扬。但听到人家说了那种话,倒笑不起来了。特别是到了小除夕他过生日那一天,同他夺鱼的那位老侄倌儿,晓得他家里没有鱼,居然拿了一条来送他,气得他连寿面都少吃了两碗。到了大除夕,想到春节总会有客人来,没有鱼不像样,只得到自由市场买了两斤过年。
他心里生过一阵气,不过并不曾在别人面前流露出来,只是没有去看电影罢了。
后来他就完全心平气和,像过去一样了。村上的人,看见他来,又会露出微笑,而且多了一个想法:“这宋小小,有时候也会做戆大。”人们更加看出他有一副好心肠,因此更加对他亲,更要对他笑了。
宋小小终究也满意了。别人拿了鱼,吃了,屙了,什么也没有剩,他倒留下了东西,所以觉得一个人有时候还是“戆”点的好。
(选自《翠苑》1982年第1期)
作者简介:
高晓声(1928——1999年),江苏武进人。上世纪50年代开始创作,已出版《李顺大造屋》《七九小说集》《高晓声八一小说集》《陈奂生》《觅》《新娘没有来》等小说集与长篇小说《青天在上》《收田财》《走上新路》《解约》《不幸》《陈奂生上城》《79小说集》《高晓声1980年短篇小说集》《高晓声1981年短篇小说集》《高晓声1982年短篇小说集》《高晓声1983年小说集》《高晓声1984年小说集》《青天在上》《陈奂生上城出国记》《钱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