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掩不住春光潋滟,我倚在被叶影染绿的朱廊下,看清秀的露珠滚下娇嫩的花瓣,决绝得似乎它们未曾共赏一轮日出。无聊地思索着:为什么宫殿那么宽、那么长,容得下王侯的雄心壮志,容得下花魁们的轻歌曼舞,却容不下花瓣上载着的一滴愁思呢?
徐徐的,宫外的马蹄声又近了,侧耳细听,方才知道那是紫宸殿内的钟鼓齐鸣——
那是军队大捷归来了。
觥筹交错之音零碎地砸进心中本就暗潮涌动的湖面,躁得人真真是难耐!我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人,她褪去一身铁锈的戎装,她在馥郁中染上醉意……
哦,那人最喜虞美人的香气,偏偏是这早春,怕是闻不到了……
“哈——!!!”一声大叫瞬间惊破了我的思绪,突如其来的一双大手直直地按在了我的肩膀上。“啊!”声音不受控制地冲出嗓子,身子在突如其来的接触中擅自作出巨大的反应,失了沉重的礼节,转过身愤怒的正要揪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狗贼,还没等呵斥落下,那头倒是大笑起来——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姑姑!”爆炸般燃烧的震怒顷刻间被笑声化成一摊点不燃的嗔怪,却仍是怒目而视着眼前的人。
“好了好了,啊哈哈哈……咳,嗯,好侄女,不玩了,不玩了……”说什么不玩了!明明自己还笑得意犹未尽!面前的女人嘴角还挂着狡黠的笑,却看她还未卸下一身戎装,触目惊心的伤痕带着荣耀铭刻在银甲上,干练的马尾直直垂到腰间。她笑得睁不开的眼角在我心里是多么明媚,光芒万丈——
这世间再没有哪位女子能像这位巾帼将军——平阳公主那样,带着精兵快马驰骋沙场,孤身扫荡长安城外围的隋兵,为大唐的长治久安开创基业。于我,那身影似乎是一道温暖的光,静静地守护着安详的一切,可望,可倚,不可及。
一块晶莹剔透的东西到了我的嘴边,毫不客气地,一口咬碎那薄如蝉翼的艺术品,甜蜜的温柔在口中不紧不慢地蔓延,赶跑了一切陈旧的苦涩。探一探巧舌,将此刻的惬意全部揽入嘴里。
“姑姑买的糖画总是最甜的!”马上破涕为笑了。抬头,却瞧见平阳公主的脸色暗淡下来,惋惜道:“你也太急了吧,画是用来看的。”
“可糖是用来吃的。”我毫不犹豫地笑着回嘴,也惹得那人爱怜一笑。这时,我想起了什么:“就像酒是用来喝的,公主不去庆功宴,主上的御酒可就凉啦。”
“父皇赐的酒已经喝了。”
我仔细分析着她身上的气息,除了煞风景的铁锈味,却是一点酒气也未沾——就是那频繁出入的侍女,来往间也定会沾染些令人头昏脑涨的气息,我自小对那种气味极其敏感,它像千万根铜丝绕在一起般复杂,但其实只要经过了酒精的熔化,谁都能在这令人作呕的铜水中闻到“欲望”的端倪。
“公主,定是没去庆功宴吧?”不留情地。
有些面红,她从糖画上掰下一块,发出清脆的断裂声:“……还不是在想着某个小馋猫嘛……”接着送入我的嘴中。
我享受着口中的滋味,毫不吝啬地得寸进尺:“好姑姑啊,今天长安城热不热闹啊……” 运用自如的抛砖引玉。
“今日平康坊的花魁都进宫献艺,新来了一班子伶人……”平阳公主道。我朝她愣愣地眨眼睛,却赢得一个憋笑的白眼:“快去更衣!”
出宫游玩的机会只会伴随着三姑而到来,我好奇过为什么她在这么多侄儿里只垂青我一个,但她总是揉揉我的脑袋,说:“二兄总说啊,你是最讨喜的。”
嗯,让人无法反驳的回答,也丝毫没有流露出主观评价。
整齐划一的街道其实并不像姑姑口中的那么热闹,毕竟不是东市,会让人联想起宫里那恼人的繁文末节。路边偶尔出现的几家菜馆我仍有印象,包括它们一成不变的简陋,而客流量却着实有增无减。几个头裹簿巾的波斯商人牵着高大的骆驼去向同一个方向,骆驼的背上挂着笨重的包袱,我想象着包袱里琳琅满目的珠宝琉璃,想象着缀满奇珍异石的舞裙在我身上飘曳,晃眼的紫水晶与夜明珠相遇,光彩伴着清脆的音节融合,更显得光艳动人……
而目光正巧撞上上平阳公主的胄甲,虽是精心雕琢的辟邪兽纹,衬得那人多了几分庄重与精致,在刀光剑影下也难逃残损。忽而想到在这俊朗的面容下,还藏着柔美皎洁、宛若闺秀的名字——李秀宁。这个名字也许更适合镶上婉润的珠玉,而不是枪尖闪着寒光的黑铁。
“姑姑,您为何要领军作战?”
“嗯?何出此问?”
“您乃主上最宠爱的公主,本该酌金馔玉,为何要受马背上的劳苦?”
“啊……这……”勇武果断的将军此时蹙着眉,翻寻着旧日的回忆,“起初,是为了父皇夺取长安。隋帝荒淫残暴,百姓疾苦,生无所依,城外妇孺幼儿,曝尸荒野。父皇的铁蹄就快踏碎这暴徒的酒宴,我又怎能无所事事地待在深闺!相夫教子之事怎能与改朝换代的丰功伟业相提并论!”话说着,布满茧子的双拳攥紧了些。
“征战杀伐,岂非男儿之所为!如今天下即安,若是姑姑不喜欢妇人的事,便待在皇上御赐的府邸,坐享王侯的荣耀,又有什么不好?”我不知气从何来。
“名门贵胄、权倾朝野、朝歌暮舞……他们明明提着武器时想的是拼杀,放下了之后想的便全是这些东西!我不过区区一介妇人,争名夺利是聪明人干的,我这双手捻不了绣花针、握不住笔杆、举不起金盏,只会拭刃。”
她亲眼所见,镶金嵌银的酒觞中盛满了千斤重的水银,滴滴都是勾魂摄魄的光泽。
我的目光沉下去,低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侄儿只是想您……想你总陪着我。而且,战场上的刀不长眼睛……”
怎知这样她竟又乐了:“哈哈哈,我都沦落到让你个黄毛丫头担心了?”手不安分地拍了拍我的头。
“……”好啊李秀宁!还笑!会打仗了不起啊!我以后要把你做不到的事,全!做!了!
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她的利刃在历史的红尘中划出了一个新的篇章,而我,会用一生,按照这源于玩笑的承诺,为真正的奇迹写一个序。
(大家可以猜一下文中的“我”是谁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