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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苑》优秀作品回顾:何士光小说《喜悦》

冯光辉 最后编辑于 2019-08-22 11:5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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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 悦

何士光

       秋深了;晴朗的早晨,鸭子一半浮在水田里,一半栖在田埂上,已显得那样清冷;余下来的,还没有干透的谷草个子,零落地立在那儿,也显得寂寥……只有白鹭倏地又飞起来,闪着白亮的翅膀,低低地划过田野,又才叫人想起刚刚过去不久的夏天,想起墨绿的茂密得不透风的秧子,想起火辣辣的太阳和汗水浸湿的衣裳……那么,在这一片遥远的、被磅礴的大山围着的坝子上,又一个年头算是过去了!

        一年一次的,年轻的媳妇惠回娘家的日子到了。一年只有一次,婆婆暗中是这样规定的;哪一天才能上路呢?她不知道,也不敢打听,要随婆婆吩咐的,要是引得婆婆不高兴了,就会把日子一直推到最后……没有想到,今年婆婆却爽爽快快地要她在今天就动身。日子太平了,田土里有收成,婆婆好像也很高兴。

        大清早她就起来挑水,想把家里那一口石板砌的水缸挑满,来答谢婆婆的恩情。那时,雾罩还大得很,现在呢,远远的扁担山虽然还望不见,但晨雾却不再是沉重的一片,已经浮动起来,变得灰白,对面的林子和人家的剪影已经清晰地透出来。从水井这儿往坝子上望去,播种过的褐色的田块现出来了,通往梨花场的赶场大路空荡荡的,隐隐地看得见往前延伸……到了梨花屯,从场口那儿分手,再走20里小路,就到了杉树沟,她的娘家就在那里。她一生走过的,也是她走得最远和能够盼望的路,就只有这样一段。

        她立在水井边,把扁担横在手腕上。她还很年轻,才23岁,像这一隅穷乡僻壤上的姑娘媳妇们一样,乍看去并没有照人的光彩,稍微认真一看,她的健康和美丽都叫人吃惊,明亮的眼里流露出的那种善良和温顺,会让人一望之后就永久不能忘记……看得出来,她什么也没有想,她的一颗心,只是同这田野的早晨一样新鲜喽。婆婆没有像往年一样,在她要回娘家的时候用难看的脸色待她。她今天能宽宽心心地上路,日子能这样地呈现在她的面前,她就喜悦不尽了。

        只一会,她就担好水桶,轻盈盈地顺着窄窄的田埂往回走。田埂上的细草已开始枯黄。隐隐约约地,她有了一点暖意。太阳虽然还看不见,却让人感到它正朝这一片坝子上走来,雾气也浮转得更快,乱纷纷的,好像很紧张,很快抵挡不住太阳的光亮了。猛地,她觉得肩头一阵温暖,抬起头来一看,一片光亮已经像水一样漫过去,她家的瓦檐、壁板和窗棂,还有旁边的牛棚和谷草垛子,屋后的那一片杂树林子,都浸在浅黄色的光亮里了。

        ……屋子里还是很昏暗,庄稼人的房子都是老辈留下来的式样,窗很小。她担着水走进灶间的时候,婆婆正蜷在灶边,早饭快要好了,她正往灶膛里架柴草,一双手打着战。惠连忙倒了水,赶过去说:“妈,我来!”4年前她嫁过来以后,就接替了做家务的位置,婆婆只是有时在旁边帮着她一点,却又像是一种监督。

        灶膛里散出青烟,枝叶毕剥地响着,探出猩红的火舌来。“我来烧……你看……有哪样要收拾……”婆婆说,声音有些含糊不清,脸上还像往常那样没有一点表情。她当然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但现在已是灯尽油干了,额上的褶皱正像时光一样漫长,眼角的纹路也像日子一样稠密,眼睛发红,边上浮着黄色的浆液,常常滚出泪水,再不能从她的眼里看出她的心理。她蜷在灶膛那儿,像一块古怪而沉重的暗影,只有手掌被火光照亮手指的骨节还显得粗大、有力,还能扭折那些丫枝。她的脾气乖戾,常常使人不安,但惠是长年和她相处的,听得出婆婆今天这样说并不是使气。今年分组做活路了,大家都把季节抓得紧,忙不过来的时候,婆婆也高高兴兴地来帮她煮饭的。今天呢?却是要帮她早一点把饭煮好,让她早一点上路,来犒劳她一年的辛勤。她站着,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想了一想,就到柴草棚子里去选了一捆树枝,给婆婆堆放在灶边。

        不久,早饭摆出来的时候,丈夫也回来了。今早上他好像很忙碌,忙些什么呢?总是婆婆有什么吩咐,那么,她不好过问。家里再没有别的人,一家人坐下来吃饭。菜有三碗,一碗红亮的、填了糯米粉的辣椒,一碗白净的、盐水浸渍的蒜瓣,一碗酸菜炒肉片。这比平常丰盛多了,像是给她饯行。大家都一声不响,没有交谈,只是婆婆吃完了的时候,惠就立即搁下自己的碗筷,起身为婆婆添饭,然后双手把盛好饭的碗送到婆婆的手上。

        吃完了饭,她要洗碗,婆婆说把碗收拾在锅里好了。她要喂猪,丈夫先吃完,已经把木桶提在手里了。这么说,她空闲了?……有一次,家里来了一个老表,是在县城里工作的,听说娶了惠这样好的一个表弟媳,特地来看一看,在这儿住了一天,却始终没有认真见过表弟媳一面。早上,老表很迟才起床,她已挑完水,给社里的包谷薅草去了。吃早饭的时候,因为有客人,她照例不到饭桌上来,一直在灶间料理,匆匆地在那儿把饭吃完。过后,她喂猪、洗碗,跟着又出门做活路。收工本来很迟,她又要趁那一阵打猪草,差不多天黑才回来,在灶间吃完晚饭,收拾好锅灶,剁碎了猪草,天就完全黑下来了。为了把仅有的一盏油灯让给客人,晚上她不再做针线,悄悄地张罗好客人的床铺,她就一声不响地歇息了。好比风总是飒飒地吹过树林,小河绕着碾房流过去,她的日子也一天天地过去……而这一刻,她真的空闲了。

        该换衣裳了,但她还是不由得停了一停。让婆婆看到自己一说起回娘家就高兴,总有些不好,今天更觉得不好。耽搁了一会,她才低着头,慢慢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她出嫁的那一年,照老辈们的说法,世道不太平,用来压衣箱的衣裳,只有一件碎花灯芯绒上衣,一条蓝布长裤,一双浅蓝色纱袜,和一双深棕色布鞋。这套嫁装她平时从来不穿,现在从红漆已经发暗的柜子里把它们一件件取出来,不一会就穿戴好了。在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曾盼望长大了有一件毛线衣,她以为那是人世间最好看、最贵重的衣裳;后来渐渐地知道不可能,就不再想它了。

        衣裳是用心浆洗过的,一走动就窸窣作响。她放轻脚步走出来。堂屋里的方桌上搁着一个细篾背篓。她心里一动,不禁偷偷地望背篓里瞥了一眼:好几只黄颜色的旧玻璃瓶里盛着包谷酒;还有用旧报纸一份份包起来的,则多半是砂糖。这一带的风俗,一瓶包谷酒或者一斤砂糖,就是一份带给亲戚的见面礼。要是这些全是婆婆用来打发自己上路的,就可以去看望许多家亲戚了。不知是为了偷看过背篓,还是为了动过这样过分的念头,她顿时觉得脸热心跳,于是急忙把头转向一边,窘迫地候在那儿,等着与婆婆和丈夫告别。

        不一会,婆婆和丈夫从对面的房间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还在低声地商量。丈夫手里提着好几刀膘肥肉嫩的猪肉。她有些明白了,原来丈夫一大清早出去,是因为湾子里正有人家杀猪。

        “跟亲家说,”婆婆开始嘀嘀咕咕地吩咐她,“这回简单得很,等到正月间,再……”

        她的心一下子跳得更厉害,慌慌张张地连连点头,答应着婆婆的嘱咐。婆婆说了一些什么,她其实并没有听清楚。眼前的情形差不多叫她不敢相信。婆婆很爱面子,但又很小气,惠往年回娘家,总是用一块方方的帕子包一点什么就上路的。要是她想得到,这时一定会像那些知书识礼的女同志一样,用几句热忱的话来感谢婆婆。但她却想不到,因为这样的事情从来也没有发生过,想到了也会叫人好笑,说不出口,她已经习惯了不在婆婆面前把喜悦表露出来,只是微微地红着脸,羞涩地低下头去……

        她家的黄狗不知从哪儿走过来,隔着堂屋的门槛,把沾着一茎干草的头探进来,伸长了浅红色的舌头,火火地望着他们,好像很吃惊;一只喜鹊也不知什么时候飞到了近旁,停在牛栏侧那株枫香树上,喳喳地连声叫着。

        终于,婆婆要她动身了。她最后点了一次头,轻轻地“嗯”了一声,往前去背那只背篓。

        “叫长顺……背嘛……”婆婆说。

        长顺,就是她丈夫,是一直站在方桌旁的。婆婆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一声不响地把棕丝编织的背篓系子抓在手里。他有力气,一只背篓他不在意,但是,如果当娘的不认许,他是不敢陪媳妇回娘家的。逢到这种时候,他就一声不响地闷在自己屋里。

        惠又心跳了。如果她暗暗地盼着什么,就是盼着丈夫和自己一道上路——不是为了恩爱,而是为了让自家的爹娘看见高兴,觉得婆家并没有亏待她,觉得小夫妻还和睦,觉得他们当初并没有将她错嫁人家,于是很放心,脸上也光彩。

        ……长顺背着背篓跨出了门槛,径直地朝前走。男人家的脚步又大又快,她略一踟蹰,就连忙紧紧地跟上。他们一前一后地下了石阶,穿过土院,走出竹林,顺着菜园的棚栏走了一段,就上了弯弯曲曲的田埂;黄狗一直跟在他们身后,送了他们一程。

        来到碎石铺的大路上了!经过整整一个上午的追逐,雾岚已经被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浮在那儿一动不动,留在近处的也变得像水一样透明,抖动着,融入阳光之中,浸着水田飞入家和山林,太阳高高地照着,一点也不骄矜,又宽阔又明净。大路和一条弯曲的小河并行,深绿的河水连波纹也没有。路旁一块块平坦的、播种过麦子和油菜的土地里,还有刚刚犁开的水田里,许多白颈老鸦无声地蹦跳着,听见脚步声也不惊飞……

        一眼望去,大路上没有一个人,但惠还是没有和丈夫并排走,一直落后那么一点点。他们也一直没有说话。她只见那只背篓不停地在眼前晃动,隔一会,她又高高兴兴地往前赶几步,跟上他。她是在19岁上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长顺的。原来他们并不认识,结婚之前也只是远远地见过几面,话呢,却是一句也没有说过。相亲,是在梨花屯乡场上,趁着赶场进行的;人们把长顺指给她,她就同意了——她应该出嫁了,为什么不同意呢?从那一刻起,她就明白他是她一辈子要跟着的那个男人。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在一起吃饭、歇息,各自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当小姑娘的时光已经很遥远了。在她23年的、记得起来的岁月之中,还想不出曾经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觉得幸福,正同有的姑娘买到了最新式的连衣裙,有的姑娘到海滨度蜜月,有的姑娘通过了毕业论文,有的姑娘得了最佳女演员奖……那样喜悦和幸福!

        一片晒谷场过去了,一座烘房出现在前面,丈夫的背篓仍在摇晃,而阳光还是那样明亮,天还是那样蓝……啊,你冥冥之中的主宰哟,请庇佑这遥远的坝子长久平安……

                                                                                                                                                         (选自《翠苑》1981年第1期)


        何士光,1942年生,贵州贵阳人。中共党员。1964年毕业于贵州大学中文系。历任琊川中学教师,贵州省作协专业作家、副主席、主席,《山花》杂志主编,省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全国第六、七届政协委员,贵州省第八届政协委员,中国作协第四届理事,第五、六届全委会委员。1977年开始发表作品。198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著有长篇小说《似水流年》,散文集《在神秘的茅台》《雨霖》《何士光散文选》《烦恼与菩提》,中篇小说集《草青青》,中短篇小说集《蒿里行》《相爱在明天》《梨花屯客店一夜》,短篇小说集《故乡事》,长篇纪实文学《如是我闻》等。作品分别获1980年、1982年、1985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1987年优秀中篇小说奖,1981年《雨花》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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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条评论

  • 请问《翠苑》哪有买,仰慕已久.
    2019-08-22 18:06:02 1回复
    0
  • 小说是重新打印约还是原先存在U盘里的啊。
    2019-08-22 08:04:54 1回复
    0
  • 大家的手笔就是不一般。
    2019-08-21 15:25:59 0回复
    0
  • 原来是1981年发表的。那时候山村里的人们还很少受到市场经济的冲击,还传统得很啊。
    这篇小说有沈从文的影子。
    2019-08-21 14:52:16 0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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