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砂轮,磨淡着岁月的印记,却磨不掉记忆的痕迹。“高考”的话题,引发起当年参加高考的回忆。那是改革开放的元年——距今整整四十一年的1978年。漫漫长路,终有回转,科学的春天从教育起步;余味苦涩,终有回甘,改革的萌芽从高考破土。这是建国后第一次“不讲成份、不论婚否、不限年龄、不看学历、不用领导批准”的高考。它突破了传统条条框框的束缚,体现出思想的解放,显现出改革的能量。它创造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从六六届到七八届共十三届中学毕业生,同时涌进考场的世界奇观!报名人数达610万人,创出历史的最高值。一时“洛阳纸贵”,当年的考试用纸是把计划用于印刷《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的纸,经中央政治局讨论通过后临时借用过来的。为更好地体现“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1978年成为“文革”后第一次全国统一命题的高考,以简单的分数作为录取的唯一标准。没有现在五花八门的加分、照顾、金钱、权力等因素的作用,体现出效率和公平,为寒门学子、特别是成份不好的学子开辟了一条逆袭人生的通道。当年全国大学和大专院校共录取40.2万人(原计划录取29.3万,后增加10.9万),录取率为6.6%。这一报考人数的纪录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到2003年才被打破(613万人),但录取率已上升到62%。从以上数据可以看出,那个年代的录取率极低,被形象的比喻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们相当多的知青考生,是扛着铺盖去挤“独木桥”的。
现在有相当多的年轻人不知道“铺盖”是什么东东。简单的说,“铺盖”是指床上用品。方志敏烈士在《可爱的中国》中写道:“我是一个苦学生……所带的铺盖用品都是土里土气的”。我们一群穷知青,不敢保证“所带的铺盖用品都是土里土气的”,但绝对敢保证是相当简陋的。一条已经服役十年的草席卷成筒状,内穿六根用于挂蚊帐的竹杆;一顶同样服役十年的蚊帐放在使用了十年的脸盆内,外加二件汗衫短裤。忘了枕头?鞋子脱下后往草席下一塞,同样安然入睡。大考将临,必须轻装上阵。经验告诉我,你对生活的要求越简单,生活带给你的束缚就越少。
考试时间安排在七月二十号到二十二号。每日上午七点半,分别考政治、数学和语文;毎日下午二点半,分别考物理和化学(理科)或历史和地理(文科)。考试除语文是二个半小时外,其它都是二小时。各科满分为一百分,总分共五百分。最后半天考外语,由于除考外语系的考生,外语成绩不计入总分,我与大部分人一样,直接弃考了。
当时我们身处的南通县环本农场,位于黄海之滨;考点所在的南通县南通农场,位于长江之畔。虽然在同一个县,却相距约一百公里。考点定于十九日接待南通县各农场的考生。但是当时交通运输不很方便,需要到南通市转车。如果在十九日出发,万一路上发生情况,公交车衔接不上,会造成当天赶不到考点的冏况。天无绝人之路,十八日下午正巧有一辆“东方红”拖拉机要去南通天生港拉化肥,农场领导决定把我们先送到南通市。这真是一举三得的好事。一是路途时间得到保证;二是可以提前半天不用下田干活;三是节省了农场到南通市的汽车票钱。对于农场领导的考前关怀,不但当时感恩戴德,至今仍然铭记在心。
在骄阳红似火的七月十八日下午二时,东方红”拖拉机载着我们十一位考生,开始了高考的旅程。头顶炎炎烈日,脚踩烤得发烫的铁皮车厢,人人大汗淋漓。车轮扬起的灰尘粘在脸上,顺着汗水往下流淌,在略显沉闷的气氛中,有人吼起了京剧《沙家浜》中“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那高亢激昂的唱腔,好像在用歌声自我壮行,立即引起大家心灵的共鸣,十一条嗓门全部开启,独唱变成合唱,歌声响遏行云。
“烈日喷炎晒不死,
严寒冰雪郁郁葱葱。
那知青(原词是“那青松”,请原谅我们临时篡改了),逢灾受难,经磨历劫,
伤痕累累,瘢迹重重……”
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激励着我们向前。一路豪情一路歌,拖拉机开进了市医院。把医院作为考生的住宿地,这是享受“高干”待遇啊!顿时产生了受宠若惊的感觉,觉得一路艰辛值得!在我们喜悦的激动中,“东方红”拖拉机停在住院部一幢新造的大楼前,把我们放下后就立即开走了,随之也带走了我们的激动之情。原因是因为我们年轻,高兴的有点早。
这是一幢尚未完工的建筑,我们被安排在二楼的一间大空壳内。楼梯还未安装护栏,从留在墙壁上的空洞的长方体,得以知道门窗的位置。明亮的阳光斜射在楼板上,把施工留下的灰尘照射的格外醒目。一根临时拉进的电线上吊着孤零零的一盏白炽灯泡,是室内唯一的设备。想扫去地上的浮尘,却找不到扫帚。趁着天色未黑,赶紧打开铺盖。草席铺在地上,蚊帐却由于找不到支点无法悬挂。聪明的理工男到街上买回一卷塑料绳,勉强把蚊帐吊了起来。楼下唯一的水龙头,像伤感的泪水,十分钟装不满一脸盆。大家互相谦让着,装到四分之一左右的水,就立即让给下一位。现在的考生为保证考试期间的休息,大多住在宾馆。当时怎么就没有产生随便找一个旅店对付一晚的想法呢?到底是什么限制了当时的想象力?这个问题我到现在还没有想明白。也许是领导这样安排,我们就这样执行;也许是这种旅途与在棉田里顶着烈日打农药相比,轻松了许多;也许是知青是一个同甘共苦的群体,谁也不会抛下同伴独自去享受。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面对种种不便,没有任何抱怨。认为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之事,自然的就像天热了人会流汗一样。
该吃晚饭了。没有门窗,屋内得有人看守。我自告奋勇地留下,让其它人先去。他们回来后,告诉了我小吃店的位置。立马赶去,一大碗面条加个荷包蛋,倾刻之间入肚。想起小学课文中,农民梁生宝进城买稻种,只舍得用五分钱买一碗汤面,然后不顾店主轻蔑的眼神,要了两碗面汤水泡随身携带的干馍馍。相比之下我比他强多了,也就满足地砸砸嘴,慢慢地往回走。又想起梁生宝喝下面汤水后还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后悔没有要点面汤水喝,留下了没打饱嗝的遗憾。同时也留下了多年以后对这种简单的满足的深刻怀念。
血色的太阳已经西沉,银色的月亮慢慢爬上星空。被太阳暴晒后的墙壁开始向外辐射热能,仿佛空气在燃烧。汗流浃背的考生在昏暗的灯光下失去了临阵磨枪的兴趣,也为了不影响同伴的休息,都钻进蚊帐,躺在一席之地上养精蓄锐。为对抗炎热,我采用了心理疗法,在心中默默地反复念叨着“心定人自凉”的口诀,不知道念了多少遍,竟然迷迷糊糊地入睡了。大约在夜晚十一点时,室内忽然有人在“啊哟啊哟”的大声呼喊中逃出蚊帐,把全体人员惊起。开灯查看,原来是一条昂首挺胸、色彩鲜艳、约三寸长的蜈蚣钻进了蚊帐,对这位毫无防备之心的仁兄进行赤裸裸的人身攻击。在这种关键时刻用夜袭的方法伤害同胞,实在罪大恶极,简直死有余辜,人人得而诛之!一场小小的歼灭战在同仇敌忾的讨伐中大获全胜,浑身的汗水是对胜利者的奖赏。随着激动的心情慢慢舒缓,进入夜深人静的时候。
深夜二点多钟,突然一阵阵尖利的歌声刺破了夜幕的寂静,经久不息的夜半歌声如雷贯耳,裹挟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刺激着我们敏感的神经。饱受二十多分钟的煎熬后,终于有人忍耐不住,跑下楼去,经过福尔摩斯式的一番打探,真相大白。原来是住院治疗的一位女精神病患者,趁着值班医生脱岗,跑到院子里抒发豪情。只有人在围观,没有人去劝阻,况且劝也没用。即将参加高考的考生怎能与精神病患者一般见识,又不知道该向谁反映,默默地忍受成为最佳的选择。想到可以把耳朵堵上,又没带棉球,只能用小纸球替代,聊胜于无。一个多小时后歌声才消失,东方已经泛起鱼肚色的光。
为赶上去南通农场的第一趟汽车,在头昏脑胀中收拾好铺盖,肩扛竹竿,手提脸盆,睡眼惺忪地行走在去长途汽车站的路上。这支“难民”模样的队伍,在市民好奇的目光中登上了开往南通农场的班车。下车后,到考点大约还需要步行二十分钟。几处树荫闻雀啼,何人犹识当时鸟?我们行走在田间小道上的模样,像是一队参加夏收夏种的农工队伍,无人关注。当我们放下铺盖,去看考场时,又变成了考生的模样,接收到了崇敬的目光。别把我们当成变形金刚,只是在不同的背景下,外界产生了不同的认知。我们当时只是一群保持平常心、不计较环境、笑把高考迎的普通知青。
中间有条土路把学校分为东西两侧。西侧教室临时改作我们的住宿地。四张课桌拼接成一张床,虽然有些高矮不一,但比起南通医院的地铺强多了。起码可以方便地支起蚊帐,保持夜晩的宁静,不用担心“爬虫上床逗你玩,夜半歌声惊梦乡”。东侧的教室是体现着公平公正的考场。这里不论职位高低、不论贫富贵贱,享受着相同的考生待遇。四周围起的草绳,忠诚地守护着考场这片神圣的“闲人莫入”之地。树枝上不时传出几声蝉鸣,更衬托出环境的幽静祥和。压根儿想不到若干年后,考场外会出现武警持枪守卫,周边交通管制,千万家长送考,入场必须安检……。
19号下午开始试座。坐在略显低矮的课桌前,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油然而生。
经历农耕劳,
彻悟学习好;
有幸来高考,
感慨知多少!
曾经在六岁至十二岁坐过六年的课桌,因为众所周知的运动而与它告别。转眼整整十二年,又回到了你的面前。应该感谢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让高考成为教育改革的破冰船,让考生成为改革红利的享受者。当时农村学校的条件要比城市学校差许多,参差不齐的桌椅,有的已经有些摇晃,却排列的整整齐齐。整个考场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桌面上清晰地展露着树木的经络,好似一幅天然的木刻画,骄傲地向学子诉说着参与教育的悠久历史。面对凹凸不平的桌面,内心涌动起同样起伏的感动。是一群从未谋面却与课桌一样朴实的学生,在放假期间冒着酷暑,把教室打扫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我仿佛看到孩子们面对劳动成果所流露出来的天真无邪的幸福笑容,我也为能够享受他们的劳动成果而感到幸福!只有在社会底层经历过的人,才会懂得,在简单中获得的幸福,才是沁入心屝历久弥新的幸福。
庄稼汉知道:人误地一时时,地误人一年。高考生知道:你误它一时,它误你一世。面对人生命运中稍纵即逝的转折点,平时嘻嘻哈哈的知青,也是不敢大意的。我们提前二十分钟进入考场,安静的等待开考。在突出政治的年代,政治总是安排在第一场考试,以示政治领先。当监考老师发卷的时候,心情突然有点紧张。几张薄薄的长方形的试卷,测量着人类厚重的无形的知识,关系着个人是继续顺着原来的生活轨道惯性前行,还是开始命运的大转折,进入大学生活的崭新天地。考场虽然没有刀光剑影的嘶杀,却是成败在此一举的无声战场,顿感倍感压力沉重。铃声响起,答题开始。当注意力高度集中在试卷时,紧张的心情也随之舒展。遇到的最大困难是在炎热天气下手臂会出汗,一不留神浸湿试卷会造成字迹模糊。只能小心翼翼地提腕书写,不但影响了答题的速度,而且干扰了思路的通畅。所以在自认为对唯物辩证法、矛盾论、实践论等基础知识掌握的比较较好的政治上,只得了72分,是在除数学外的最差成绩。吃一堑长一智,在后面的考试中就知道用干毛巾捆在小手臂上,解除了汗水之扰。接下来的考试基本顺利。
从小养成的考后能完整复述考题的能力居然没有退化。回到农场后,仔细的回忆了答题的全部内容,保守的估计总分应该在350分左右。在不清楚其它人的情况下,不知道这个分数位于什么层次。9月初成绩公布,大专录取分数线是300分,大学录取分数线是310分,我的成绩是363分。听到消息,没有欢呼的冲动,也没有庆贺的欲望,只是当晩睡得特别香甜。
回望1978年的高考,既是一次文化知识的考试,更是一次对毅力、自信心、吃苦精神的考试。如果你能把苦嚼碎,把苦咽下,把苦消化,就能感受到这是一种幸福的艰苦,艰苦的幸福。知青中不乏这种人。我们一起去高考的十一个同伴,绝大部分是六八届初中毕业生,居然录取了九个!这个录取率在全国应该是名列前茅的。此处可以写诗作贺:
昔日荷锄背负天,
勇攀书山不惧险。
学海无涯苦作舟,
蟾宫折桂跃“农”门。
作者:乐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