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长汀,是闽西的一个小县城。
四面环山,山里住着老神仙,或者“山高皇帝远”,想必是这个小县城给人的第一印象。然而,我喜欢并推崇的,不仅仅是它绵延的群山、葱茏的树木或天然的氧吧,也不是它作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或“中国两座最美丽的小城之一”的绚丽光环,而是它的众多美食,比如白斩鸡,比如炰豆腐……其中的簸箕粄,最让人念念不忘。
簸箕粄,也叫米粄条,当地人更习惯于称之为“粄子”。而粄子做得最好的,我认为必须是涂坊。(感情牌,哈哈)
每到节日,尤其是每年的打醮,客家人除了烧香拜佛,蒸粄子是必不可少的。
母亲在节日的前一晚,便把粘米淘洗干净了,桶里加水,水位以浸过大米为宜。第二天早饭后,便挑着水桶往老屋去了。一边的桶里是泡着水的粘米,另一边是干净的井水,晃晃悠悠的来到了老屋前。
老屋坐东朝西,是我太爷传下来的。先前我家和大伯家曾一起居住于此,是一栋土木结构类似四合院的房子。只有一层,分上下厅,屋中央带天井,是最常见的客家居住风格。上厅位置稍高,左右两边各一厢房,中间是正厅。下厅也左右各有厢房,内里堆放了一些杂物。
老屋大厅的正面悬挂着太婆的遗照,遗照前摆了一张四方桌,桌正中的香炉上插着香,旁边还点有蜡烛。余香袅袅,很让老屋增添了一些神秘的味道。在大厅的右下侧摆了一副石磨,石磨用一方木架子支撑着,它就是制作米浆的工具。当地人叫“磨石”。
母亲用水仔细冲刷着磨石上的灰,一遍又一遍。然后把泡过水后长成白胖胖的粘米舀了一些放在磨盘中间的圆孔里,转动上磨盘的手柄后,神奇的一幕便出现了:只见白色的米浆从两个磨盘的夹缝中溢出,它们顺着石头的纹络往下滴,经由下方的竹孔,汇成了一条小细流汩汩而出,流至迎接它的盆里。通常,刚磨出来的会有点脏,可用于喂猪或洗碗用,一点都不浪費。
从而,正式的磨浆便开始了。上磨盘的手柄被套上了一根T字形的推柄,推柄是木制的,用麻绳将之与房梁连结,悬于梁下,如此一來,用一些巧劲便可比较轻松的推动磨盘转动。
母亲一般是逆时针推转磨盘的,磨几圈后,我便要拿勺往磨盘中间添加粘米和水。光添米磨出的浆太粗,且磨着费劲,水多米少则浆汁过稀,所以米和水各半这种比例的掌握尤为重要。
为了不让我累着,母亲会让我坐在凳子上,桶也放在我能轻松够着的位置,在她放慢速度的时候,我快速地添加,这样的配合是需要些技巧和默契的,当然,乖巧的我总能受到母亲的表扬。
就这样小勺小勺的添加也不是一件轻松的活,所以在我长到能够着木推柄的时候,我便要求母亲与我换位置了。母亲便微笑着站一旁,看我磨。试推了一下,呀,好重啊,我便放弃了。
全部磨好后,一两个小时的辰光已经过了。仍然是重复最初的操作,用清水一遍一遍洗磨,所有工具归位,然后母亲又晃悠晃悠的挑着桶回家。
这时候该备馅了。我最喜欢的是长豆子(豇豆)肉末馅。长豆子掐头去尾后洗净,切的细细碎碎,热猪油下锅,爆炒,再佐以肉末翻炒,撒上盐巴味精,一盆香喷喷的馅便备好了。
磨好的粄浆一般还要加适量的水,调匀备用。
蒸粄子最好用土灶头。大铁锅里盛上半锅水,垫些火草(蕨类),待水开了,再把干净的簸箕放火草上,用勺子舀了粄浆均匀的抹上一层,一是速度要快,否则边匀边蒸就匀不开,厚的厚薄的薄,那就难看了;二是越薄越好,吃起来皮薄馅多,口感更好。盖好盖子,约一分钟,掀盖,拿起簸箕放一边,换个新的簸箕,舀汁迅速匀上,复盖,然后用调羹把蒸好的粄皮划一圈,快速揭下,铺平,中间加上长豆子肉末馅,裹成长圆形,可谓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个时候,在灶台前添柴烧火的我,尽管已经狂吞口水了,但还是不能吃。因为做好的粄子要先敬菩萨,敬祖宗,敬灶王爷,然后才能轮到我。
细长条的粄子被一切两半后,放在盘子里,舀一勺馅里的菜汁,滴几滴花生油或茶油,入口一咬,妈耶,我真觉得这世间最好吃的东西莫过于粄子了。
农村里只要家里有人在,都是门户大开的,于是邻里之间,互送粄子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对门的,隔壁的,伯母家的,互相比较一番。客观的说,母亲的手艺居中,不是最好,也不至于垫底,但却有我最喜欢的味道。
自上城里念书后,除却寒暑假,我只有五一和国庆有空回家。每次回去,拄着拐杖的爷爷总喊道:怎么不叫你妈蒸粄子给你吃呢?我则笑着说,不想吃,蒸粄子太麻烦了。
其实内心也明白,爷爷疼我,而我则是心疼母亲。厨房里热不说,蒸一次粄子下来,一站就是两三个小时。尽管,磨浆早已被电动工具所替代,但仍然是一件堪比农活的麻烦事。
如今回老家,街上的小吃店天天都有蒸粄子卖,粄浆是用粘米粉调制的,簸箕也被不锈钢盘所取代,蒸出的粄子也愈发的小巧别致,但其中的滋味总归是比记忆中的它少了些滋味。
到底少了什么味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前些天与母亲通电话,我说我想学蒸粄子,母亲说,哎呀想起来是有很长时间不蒸粄子了,我说有二三十年了吧,她笑道,可能有哦。我忽然就明白了,缺的,应该就是童年的味道,那时,我尚小,而我的母亲还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