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学历史卷法律册刑事篇
安 文
苏州吴县,今吴中区和相城区,地处太湖之滨,在江苏南边,长江三角洲中间,这里人文荟萃,水利发达,商业繁荣,洪武九年人口十四万户,发展非常不错。明正统十年,这里发生一桩人命案。百姓报案,在苏州城内泮环巷,发现了一具死尸。泮环巷是苏州城西南东大街东边一条街巷,明时很冷清,人少,房屋少,只有十来户人家,却有两个尼姑庵,一叫如意庵,一叫做凤池庵。两座尼姑庵后边,是一段沟渠,流向城外护城河。死尸,就发现于泮环巷后沟渠中。衙门从沟里捞出尸体,仵作勘验发现,这应是他杀。这具男尸脖子上有明显刀伤痕迹,死亡时间不到半天,显然是在其它地方被杀后抛尸于此的。几天后尸体身份也查清了,是江苏常熟商人张连仲。
老百姓爱看热闹,平时泮环巷路断人稀,冷冷清清,如今闹了人命案,大家三五成群,全都围拢在路边你瞧我看,议论纷纷。古代没监控,没DNA技术,想锁定嫌疑人,只能用最简单朴素的办法,以发现尸体地点为中心,以半径为辐射,把周边人全都挨个查一遍。本来吴县人口极多,一个一个码人耗时费力,动辄就要三五年,好在泮环巷这地方居民不多,用这种普查方式最好不过。而且,明朝户籍制度非常完善,朝廷有黄册,记录着普天之下几乎所有百姓的身份资料,各种信息。知县拿着黄册一一点卯,很快就把泮环巷的居民们都查了个遍,发现黄册所载百姓,只有如意庵妙真尼姑不见踪影,嫌疑就大了。
这妙真说案发当天,并非故意躲出去了,而是正好接了个活,有户百姓家死了人,请去做法事。而这种法事短的三五天,长的甚至能做一个多月。妙真在这户人家做了一星期法事,正巧不在如意庵。等回到如意庵,已经蹲点好些天的衙役们不由分说,锁链一套,直接把妙真带到了衙门,旋即开堂受审。知县本以为妙真是老尼姑,见到本人才发现不过十七八岁,长相美丽,皮肤白皙,且是带发修行,是个并没取得正式度牒的小尼姑。古人审案,往往容易先入为主,不一定故意冤枉好人,而是一种审讯技巧,所以知县第一句话就是:小尼姑,你为什么要杀人?妙真当然两眼一抹黑,什么不知情,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干,更不可能杀人。而且,妙真还提出有人证,证明案发当天自己确是出门办事儿了。这人证,是在泮环巷中卖青菜的小贩陈敏生。这如意庵和凤池庵里都是尼姑,自然不杀生不吃肉,只吃绿色蔬菜,所以都是陈敏生的老主顾,因此陈敏生时常往来于两个尼姑庵中。妙真出门做法事的那天早上,陈敏生正好在巷子里卖菜,俩人也就打了个照面。所以,只要陈敏生帮妙真作证,就能证明妙真是无辜的。
可妙真没想到,不找陈敏生还好,这一找,反而把自己的罪名给坐实了。陈敏生不仅没帮妙真洗脱冤屈,反而反咬一口,说案发那天,自己没看到妙真出门,却看到妙真在如意庵门口,把一个香客迎了进去,自己看得真真的,香客正是商人张连仲。张连仲进了如意庵,整一天没出来,晚上也没出来,第二天一早,泮环巷后沟渠中就发现了他的尸体。陈敏生越说越来劲,说知县大人啊,我可不是胡说,张连仲被妙真迎入如意庵这一幕,不仅我看到了,泮环巷凤池庵中的尼姑松月和巷子里织布卖布的小贩朱阿四也看到了,他们也可作证。知县又把朱阿四和松月叫来,两人也是信誓旦旦,朱阿四说自己托赖凤池庵照顾,在庵里设置了织布机,白天卖布,晚上就在庵里织布。当天拂晓,自己正在织布,看到了张连仲被妙真拉进了如意庵。而凤池庵尼姑松月也说,当时自己就在朱阿四身边闲谈,这一幕自然目睹了。您看,这不是一个, 而是三个证人,仨证人信誓旦旦,异口同声,一下子就把妙真罪名给坐实了。而且陈敏生更爆出惊天大瓜,主动承认,说自己和妙真尼姑有私情,知道妙真杀商人张连仲是图财。还说妙真杀张连仲后,搜了他身上白银一百两,藏在如意庵中一棵大树之下。知县立派衙役去挖,一百两纹银果然破土而出。
案情到了这一步,基本上就可认定妙真是杀人凶手,判处死刑,案子就结了,毕竟这人证,物证都有了,真的没什么好争议的。只是这知县一直举棋不定。因为知县看来,整个案情,整个流程,都太过顺利了。如此合适的嫌疑人,恰时出现的人证,一出来还是三个,果不其然的赃银,好像这一切都已早早安排好了。
而且,明朝法律规定,尼姑庵是清修之地,不许男丁进入。朱阿四为坐实妙真犯罪证据,不惜暴露自己在凤池庵居住情况;松月收容男性,衙门也可治罪;而陈敏生更承认和妙真通奸,为人伦礼法不容,三个人证,为举证,感觉都有点不顾自己利益,都有点拼命了,这合理么?
不过,知县虽有疑,但还是把妙真收监,对外放出消息,要择日把妙真处斩。其实,这不现实,明朝司法体系,县一级衙门没有单独对犯人执行死刑的权力,要处决妙真,至少要汇报五个部门,也就是苏州府,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以及中央朝廷,要经过一系列严密审定和商榷,其中任何一个流程上的官员有异议,那案件都要推倒重来。知县把妙真收监,说要挑日子处斩,其实是为了掩人耳目。他前脚把妙真收监,后脚就在泮环巷各处盯了暗哨,把整个巷子及两座尼姑庵全都监视了起来。摆明了,知县怀疑陈敏生,朱阿四以及松月。他始终相信,人的行为不是无缘无故的,一个人做任何事情,其中都有背后动因。这三人如此坚持彻底的告发妙真,绝不仅仅因为正义,一定还有其它的原因。道德最高上限不一定会发生,但道德最低下限却一定存在。
陈敏生,朱阿四,松月这仨人,都没读过书,要么根本不知道死刑执行流程,真要给妙真执行死刑,没个把月下不来;要么就是太沉不住气,半场就开香槟,得知知县经把妙真收监消息后,认为稳了,那是欢呼雀跃,喜不自胜,没过几天,仨人在一个晚上就齐聚凤池庵,狂欢庆祝上了。原来这凤池庵,明为庄严法相,清修之地,实际却是个藏污纳垢的淫窝。庵里尼姑松月下流淫荡,和陈敏生,朱阿四都有奸情,三人肮脏龌龊,整天在凤池庵里淫乱,不堪入目,不能细说。那天,常熟商人张连仲到吴县做生意,路过泮环巷,就到凤池庵烧香拜佛,祈求生意风顺,算是倒霉了,这凤池庵不仅是个淫窝,还是个杀人劫财之地。张连仲到了凤池庵,尼姑松月,布贩朱阿四,菜贩陈敏生见他衣着不凡,举止显贵,仨人坏从心头起,毒计顷刻生,张连仲是前脚进来,后脚三人把大门一关,三下五除二,手起刀落把张连仲杀了,然后将身上银钱洗劫一空,朱阿四将张连仲抛尸河渠。案发当天,对面如意庵妙真正好出门做法事,庵里无人,陈敏生则把从张连仲身上抢走的一百两银子埋到如意庵一棵树下,准备为来日栽赃陷害妙真做准备。至于这仨人为什么栽赃陷害妙真,其实不用细说,坏人就是坏人,坏的本质让他们无利不起早,让他们损人不利己,让他们没任何理由就可以去随便害人。
他们的设计本来天衣无缝,本来毫无问题,可是他们哪儿知道,越是完美的设计,越容易引起怀疑。知县迷惑他们,假意要对妙真执行死刑,三人信以为真,也没等到真把妙真押送刑场处斩那天,就提前在凤池庵里聚上会了。这三人在庵里把酒言欢,大谈作案细节,大聊特聊自己杀人是多么利索,自己抛尸多么迅速,自己栽赃多么聪明,甚至还频频嘲笑知县糊涂无能...反正是不用审讯,自己就全都撂了。暗中盯梢的衙役待他们说完,一哄而上,当场就把三人逮捕了。
本案结果是:妙真释放,松月,朱阿四,陈敏生处斩。
值得一提的是,知县叶锡是浙江温州永嘉人,宣德年进士,正统年间任吴县知县,政绩卓著,官声极好。后在官场被人构陷,落了大狱,差点就要冤死。吴县百姓感激他的恩德,好几百人上书为叶锡申冤。朝廷重新调查,证实叶锡无罪,叶锡因祸得福,还升了知府,《明史》更为其列传。常说史书是一家之言,后人对前人评价往往有失偏颇。可是,人民是公正的,也只有人民才能,也才会做出最公正的评价。记载千秋历史的从来不是史笔,而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