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诗歌四象之二
中国学文化卷诗词册评论篇
安 文
基于这样的理解,对现代诗人的能力,甚至可进行这样认定:他固要有深广的“志”去言说,也固需丰富情感去抒发,但同时还须有丰富的想象力去完成从表象到意象的构造。换言之,想象力应是一个现代诗人“最后的力量”!
雨果说:“没有一种精神机能比想象更能自我深化,更能深入对象。”他以一个伟大作家的直觉,看到了想象“深入对象”的神奇作用。“深入对象”前提,显然是“触及对象”,而触及对象”的前提,又显然是“面对对象”。面对对象,而后出动自己的想象力,而后触及对象,而后才能深入对象。想象力深入对象之后,可以使它所触及并深入的一切事物经分解与组合之后而“变形”!
什么是分解?是人的大脑对表象的某一个部分或细节进行的“内注意”,这种内注意可形成一个更小单位的表象,这个小表象就成为从整体表象分解出来的一部分。什么是组合?一个又一个被分解出来的小表象被重新组织成一个新的表象。这种分解与组合不只运用在诗歌创作中,鲁迅谈及人物塑造时说:“人物的模特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作家谈创作》,花城出版社1981,P394。)这种经由分解与组合而改变了固有形象的东西,是一种新的事物,是人类形象世界的一个增量,因为它是前所未有的,所以也就属于创造。这种“变形”,也可形象地称之为“照亮”:“你的形而上学照不亮我的黑暗或别人的黑暗”,福楼拜如此说,但他没说出的话,却是:想象却能够照亮这一切。想象是一束神奇的光,当它出动,当它触及对象,当它深入对象,它除了让对象变形,也可让对象“去蔽”——在想象之光的照耀下,人们看到了这个司空见惯事物的前所未有的全新样子,它们是那样新鲜,是那样美丽,让人类生存世界顿时广阔并丰富起来——它突破了我们固有的时空,开拓了我们的存在空间。因此,歌德也说:想象力,是上帝给予人类高贵的秉赋。
人们一般认为:想象是人对自己大脑中已有生活表象(也叫记忆表象,即客观事物的物象在我们头脑里留下的印象)进行加工改造和重新组合而产生新的表象(或形象)的心理过程。心理学家彭聃龄说:“想象是对头脑中已有的表象进行加工改进、创造出新形象的过程。”诗人流沙河《隔海说诗》说:“所谓想象不过是一个人在生活中获得的种种印象之再组合而已。” 作家莫言《小说的气味》说:“想象力是你在所掌握的已有的事物、已有的形象的基础上创造出、编造出的一种崭新的东西。”他们对于想象的看法大同小异,都涉及了关于想象的几个重要概念:物象、表象、意象、形象。也就是说,想象就是想象者对自己生命中意象资源的重新整合与有序化组织。但并非作者具备了丰富的表象就一定能分解组合出好的意象,如果他的想象能力贫弱,则不会在物象、表象和意象这种从外到内再从内到外的输入/输出过程中中往还,就不会拥有这样的力量:蔑视逻辑,超越事实,变不可能为可能。
几乎每首优秀诗篇,都是诗人——或人类——伟大想象力的完美展示。如张绍民《远望群峰》诗中“水开了,沸腾出一群山峰”,从开了的水高低不等这一物象,通过“沸腾”的相似之处,想象出了“一群山峰”的起伏。再如《二行诗》之“从孩子变成大人/就等于从南瓜花变成南瓜”,是一个通过比喻而实现了的想象:从南瓜花和南瓜的关系,想象出了孩子和大人的关系。再如张绍民《火焰》诗,想象更是奇特:“木头正在怀念它的身体/柔软的火焰/像木头的妻子”。但诗歌想象力的展开,却必须以丰富的现实生活为基础,即必须首先面对生活中无限的物象世界,形成自己大脑中表象世界,然后才有可能在自己的笔下形成丰富的意象世界。老舍说:“知道的人多,事情多,知识多,我们就能够想象。想象不是空想,不是幻想,而是根据现实生活中的材料,重新组织起来。”
物象、表象与意象之间的关系如何?艺术家艺术表现的任务,是要把客观物象最终转化为艺术意象,在此过程中,必不可少地还有一个环节:对客观物象的表象化——对于客观物象的主观记取。
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小说《我的名字叫红》,讨论光明与失明以及记忆与画家的关系:“就算是最无能的画家……当他看着一匹马来画马时,画出来的仍是记忆中的景象。因为,谁也不可能同时看着真的马又看着纸上的马。画家会先看马匹,接着迅速把停留在脑中的印象画到纸上。在这当中,即使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画家表现在纸上的并不是眼前的马,而是记忆中刚才看到的那匹马。” 而这也正是艺术家无不强调“记忆”的原因之所在。贝多芬没有因耳聋而听不到声音,“失明”的画家没有因失明而看不到事物景象。“我的记忆弥补了我的失明”(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艺术家头脑中表象世界的丰富多彩,弥补了艺术家对世界的暂时疏离,或者说甚至决定着他们的艺术表现之丰富与深远。
但表象之于物象的最大区别,在于它具有半主观性,即表象记忆事实上已对现实事物物象进行了选择性处理——记忆于是就不再是简单复制。如记忆把一部分物象作为知觉对象而表象化,而把另一部分物象仅作为知觉的背景而有待表象化。也就是说,表象操作的几个基本动作——分解与组合、简化与细化——是具有双关性的,即它们既是表象对物象的动作,也是意象对表象的动作——意象的形成就是主体对表象记忆的再次选择性处理。所以,从物象到表象再到意象,事物本身言说性渐渐减弱,而人的言说性渐渐增强,也就是说:现实的信息越来越少,人们言说离事物真实越来越远。所以,所谓作家们让自己的作品竭尽全力地逼近现实,只不过是一种愿望而已。
表象是物象从外向内位移之后的形成,但表象的位置,虽然已经在大脑中,却并非意象,而仅是“前意象”,因表象要成为意象,尚需为之赋予意义,即康德所谓的灌注生气。正因为它是尚未被加载意义的,所以,“表象”之“表”,如同“白丁”之“白”,指的是意义的空无。如在“等你等了好半天,等得花开花又落”这句话中,当“花开花又落”独立存在的时候,是没有意义的;同样,“等你等了好半天”这句话虽有意义,却并非文学意义,因它还没被形象化。现在,让它们在“等你等了好半天,等得花开花又落”这一语言结构中猝然遇合而成为相映生辉的一个组成,这时,对于“等你”句而言,它被形象化了;对“花开”句而言,它就被赋予意义了,也就是从表象一跃而成了意象。李煜词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也是同样。
这样的理解,有助于我们最终理解诗歌意象中意与象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