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瀛川的早晨宁静而甜美,却总是被那些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打破。昨夜的暴雨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土腥味和草腥味,挂在树叶上的水珠不时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有意无意的迎合着四周的鸟语花香。
东边那片天空开始出现点点红光,五彩斑斓的云彩漂浮在红光周围,三五成群的仙鹤在低空盘旋飞翔,时而低声对唱,时而引吭高歌,呼唤着前行的伙伴,唤醒了美丽的瀛川。
沿川江大道一直向东便是瀛东示范区,这里是瀛川市的综合试验区,也是瀛川市最具活力的一片热土。区域规划面积十平方公里,人口一百万人,将是瀛川市由小变大,由弱变强的桥头堡。
东风路是瀛东示范区的主干道,也是中心轴,瀛川市金融大厦建在这个轴的中心位置,是瀛东示范区乃至瀛川市的一座标志性建筑,高二十九层,总投资七点八亿元。
投资方是瀛川市投资集团,资金是乾坤银行瀛川分行提供的贷款,乾坤银行瀛川分行可以在那里免费办公。
除了投资集团和乾坤银行外,通过低房租、免物业等优惠政策,还吸引了六家银行机构、八家保险机构以及两家证券机构、一家融资担保机构入住大楼办公。
乾坤银行是一家区域性地方法人银行机构。主要出资方也是控股方是省财政,地市和县级财政出资比例很小,但在人事任免上也又一定的话语权。
乾坤银行瀛川分行管辖大郭县、龙屯市、姜坡市、襄水县四个县级支行。分行营业部在金融大厦的一楼和三楼,主要经营管理瀛水区范围内的各项业务。市直、瀛东示范区、经济技术开发区的信贷业务主要由分行信贷管理部负责。保险柜业务也在一楼,但隶属于分行理财中心。
乾坤银行瀛川分行机关在十六到十九层,写字楼中间东西两侧各有两部电梯,电梯的南北两边各有一个走廊,走廊的南北两边分布着大小不同的房间。
信贷管理部在十六层,紧挨着西侧南边的电梯口,一共三间房,门口除了那块醒目的办公室招牌外,两侧还有每位员工的去向牌。里面的单间是信贷管理部总经理张泰的办公室,外面两间有十个工位,每个工位都有一部固定电话,两台电脑,一台链接内网,一台链接外网,办公、炒股票、上网聊天看电影都可以。
杨岸礼的工位在北边中间靠窗的位置,虽说是个副总经理,可工作内容除了有时候替老总跑个腿儿、充数开个会或是代表老总领着大家学学文件之类的鸡毛蒜皮外,其他的跟大家没什么两样,就是每天催收利息、签合同换手续或是去企业做跟踪服务,回来再写分析报告。
刘辉灿让杨岸礼陪着去见一个客户,杨岸礼不敢怠慢,尽管刘辉灿已经离开信贷管理部,甚至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被贬到边缘化的部门,机关党委副书记在乾坤银行的确是不疼不痒,但杨岸礼还是象以前一样把刘辉灿视为自己的顶头上司。
路上,刘辉灿有些无奈的告诉杨岸礼,他的一个本家兄弟是做化工产品销售的,跟尚旭源发制品公司合作了很多年,主要是提供清洗原发的化工原料,最近尚旭源发制品公司突然中断了合作,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想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杨岸礼对尚旭源发制品公司的老板尚国乾多少有些了解,尚国乾为人很精明,也很现实,从来都是把利益放在第一位。他猜测,尚国乾突然中断合作,肯定与刘辉灿离开信贷管理部有关。
刘辉灿对此也不否认,他比杨岸礼更了解尚国乾这个人,他之所以还要这样做,是因为他的那个本家兄弟贷款购进了一大批货,那些化工原料有保质期,如果短时间内不处理掉,他的那个本家兄弟很有可能就会倾家荡产。
尚国乾没有出面,尚旭源发制品公司的副总经理霍灼华解释说尚国乾临时被瀛东示范区的书记叫去,商讨筹建发制品产业园的事情。
杨岸礼知道霍灼华在说谎,尚国乾的那辆车牌号9999的保时捷就在办公楼前面停着。
刘辉灿的要求很简单,只要能把这单业务做完,合作的事可以缓缓,实在不行的话,可以在原有的价格上再降低百分之十。
霍灼华没敢答应,说是所有的供货业务必须尚国乾拍板,但他可以把刘辉灿的话捎到,并跟刘辉灿解释说最近因为国际贸易战打的很激烈,发制品出口出现了大问题,公司的业务大幅度缩减,很多供货商的合作都被暂时中断。
刘辉灿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希望霍灼华能在尚国乾多说些好话。从刘辉灿的态度,杨岸礼已经明显感觉到刘辉灿已经完全没有了昔日信贷管理部老总的气势。
尚旭源发制品公司是瀛川市规模最大的发制品企业,业务遍布欧美和非洲,一直保持着强劲的发展势头,霍灼华那些话只是一种托辞,目的就是找一个拒绝刘辉灿冠冕堂皇的理由。
刘辉灿告诉杨岸礼,这条路走不通,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尚旭源发制品公司是张泰专管的客户,在乾坤银行瀛川分行有一个亿的贷款,刘辉灿让杨岸礼这个副总经理出面恐怕也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这样的结果应该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刘辉灿又让杨岸礼陪着见了另外一个客户逸森公司。这家企业原先是一家工艺品公司,主要业务是装裱各种字画,后来开始涉足古玩字画的仿制。
逸森公司在乾坤银行有两千万的贷款,是一家商贸公司做的担保,那家商贸公司是一家空壳公司,实际上是逸森公司控制的公司。这样的业务在乾坤银行有很多,如果深究就是骗贷。
逸森公司的老板展弘文是山东人,在瀛川人生地不熟,也只能靠这种方式获取贷款。
刘辉灿希望更换担保,骗贷是要承担刑事责任,远不是边缘化那么简单,刘辉灿作为贷款主要审批人应该最清楚这里面的厉害关系。
展弘文感激涕零,在刘辉灿面前拍胸脯、发毒誓,说他到任何时候都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
铁犁山瑞其石材加工场的老板康青木在为逸森公司贷款提供担保这个问题上没有丝毫犹豫,刘辉灿的话对他来说就是圣旨,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必须是。
但康青木还是咪着小眼向展弘文提了一个条件,展弘文那儿有一副北宋李公麟的《五马图》,是高仿中的精品,康青木希望能在他的办公室里悬挂欣赏几天。
刘辉灿当时面无表情,杨岸礼很理解刘辉灿此时此刻的心情,人微言轻的时候任何关系都是苍白无力的。
展弘文很豪爽,当即就答应了康青木的条件,而且要把那副《五马图》送给康青木,还承诺,只要康青木喜欢,他那儿的东西随便拿。
更换担保在贷款业务中不是小事,总经理张泰在外地封闭学习,一直联系不上,杨岸礼只能跟分行主管信贷的副行长宋基儒做了汇报。
杨岸礼本以为宋基儒会直接推给张泰,这在刘辉灿任信贷管理部总经理时就已经形成了习惯,只要是涉及贷款的事,宋基儒既不发表意见,也拒绝在审核意见上签字。
但这一次却出乎杨岸礼的预料,宋基儒坚决不同意更换担保,没有理由,就是不同意。
刘辉灿知道后显得很无奈,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拍了拍杨岸礼的肩膀,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了,一个礼拜刘辉灿都没在行里出现过。
谭昌汉是不得已才住进医院的。医生当着杨岸礼的面很不客气的训斥谭汝越说:“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子女,连一个老人的一日三餐都保证不了,真不知道你们平时都在忙什么?”
谭汝越满脸涨红,刚要开口解释,手机突然响了,她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当着医生的面接听了电话。
谭汝越声音很小,而且是背对着杨岸礼,听不清她听到了什么,又说了些什么。
接完电话,谭汝越的表情很复杂,羞愧、着急,还有些不舍。
杨岸礼已经猜到谭汝越是接到了任务,而且要马上去办。
杨岸礼冲谭汝越点点头,这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一种习惯动作。
医生鄙夷的看了一眼谭汝越,鼻子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望着谭汝越匆匆离去的背影,杨岸礼也只能无奈的摇摇头。
糜烂性胃溃疡并不算是太严重的疾病,两次输液之后,谭昌汉已经可以正常饮食了。
杨岸礼根据医嘱,每天都从医院的营养餐厅买了一些小米粥,山药、白萝卜炖排骨,可谭昌汉却一口也吃不下去,而且要求马上出院。
杨岸礼知道自己的老丈人这是心疼钱,可要出院也得等谭汝越来了再说。
楚沛芹来过一次,带了一篮子鸡蛋和几个苹果,跟谭昌汉简单聊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
楚沛芹是谭汝越姑妈的小女儿,杨岸礼第一次见到她。人长得很俊俏,尤其是那两个小酒窝,看一眼就能记住那张脸。
楚沛芹身材瘦小,皮肤很白,除了眼神有些阴冷,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
谭汝越对她这个表妹似乎有很大的敌意,她很生气的把楚沛芹带去的东西扔了出去,并放出狠话,如果再有下次,就别怪她翻脸不认人。
杨岸礼在医院里偶尔撞见展弘文,他是来医院看望刘辉灿的,说是刘辉灿病了,住在神经内科。可杨岸礼找遍了医院,也没发现刘辉灿的踪迹。
这个消息在鲁向辉那儿得到了证实,刘辉灿确实请了病假,但具体什么情况鲁向辉也不知道。
鲁向辉是乾坤银行瀛川分行的纪委书记兼机关党委书记,刘辉灿是机关党委副书记。
之前鲁向辉是刘辉灿的竞争对手,也是最终的胜利者,如今还是刘辉灿的直接领导,但鲁向辉还是保留了对昔日竞争对手最起码的尊重。
除了刘辉灿请病假这件事之外,鲁向辉没有多说一句话。
刘辉灿是不是真的病了,杨岸礼不得而知,他也无法联系上刘辉灿。
刘辉灿突然消失的确成了乾坤银行瀛川分行议论的焦点,有人叹息说:没想到昔日红得发紫的刘辉灿一夜之间竟沦落到如此窘迫的地步。
也有人不屑的说:刘辉灿太膨胀,太高调,这种人一旦得势不是啥好兆头。
还有人在私下说:刘辉灿能不能保住饭碗都很难说。
与刘辉灿相比,张泰反倒成了人们追捧的英雄,此人在乾坤银行向来以谨慎、稳重、正真、无私而深得民心。
他也是刘辉灿的竞争对手,眼下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在上次的民意测评中,张泰几乎拿到了百分之九十的赞成票,在市委党校参加县处级后备干部培训班更为他增添了一个耀眼的光环。
更为关键的是市委常委、副市长庄修洁还是他背后的靠山。
张泰是庄修洁在乾坤银行瀛川分行任行长期间一手提拔的,种种迹象表明,张泰提拔重用应该是顺利成章的事。
但这一切所谓的顺理成章又被接下来一连串的事件搅的天翻地覆。
三
夜里十二点半,杨岸礼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男子的电话,说是谭汝越出了点意外,让杨岸礼赶紧去市立医院急救中心。
在市立医院急救中心门口,匆忙中的杨岸礼与迎面走来的男子几乎撞了个满怀。
片刻停顿中,杨岸礼下意识的打量了一下对方,一米八的个头,长相很英俊,身材也很标准。
对方很有礼貌的冲杨岸礼笑着点点头,杨岸礼赶紧做出友好的回应。在擦肩而过时,杨岸礼无意中看到了对方左边眼角那个模糊的伤疤。
在观察室,医生正在为谭汝越处理胳膊上的伤口,杨岸礼看后,一路上悬着的那颗心才稍微放了下来。
医生说伤口太深,有可能伤到骨头,需要在医院观察两天,做一些必要的检查,还开出了一张单子,几乎涵盖了全部。
尽管费用将近五千,但杨岸礼还是觉得有必要,他也不希望谭汝越留下什么后遗症。
谭汝越坚决不同意,让杨岸礼赶紧找到刚才那个男子,退还他预交的费用。
杨岸礼猜测,谭汝越说的那个男子,就是给自己打电话,而且在急救中心门口碰到的那个人,因为急救中心只有谭汝越一个病人,深夜十分,偌大的急救中心安静的有些瘆人。
那个男子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只是在收费处查到他的微信号叫“深山孤狼”。在谭汝越的坚持下,医生勉强同意扣除正常的医疗费,剩余的可以通过微信原路返还。
在回家的路上谭汝越的心里很是纠结,说是人家在危机关头帮了自己,再让人家平白无故的出这一千多块钱的医疗费,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杨岸礼当时就劝她别太在意这些,说是只要身体无碍,其他的都是小事。瀛川就这么大,说不定哪天就能碰上,到时候再把这份人情还回去就行了。
谭汝越说她心里纠结也不全是为了这个,经侦支队一直在抓捕的巨额诈骗犯罪嫌疑人又从她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再想查到那个嫌疑人的踪迹就更难了。
谭汝越断断续续的跟杨岸礼讲了事情的经过。晚上单位加班,本来司机是要把她送回家,走到瀛川大学家属院时,突然想起二姨妈说有事找她,便中途下车。
在杨柳街与青梅街交叉口,谭汝越看到有三个人一摇一晃的从一家湘菜馆走出来,其中一个正是那个嫌疑人。
谭汝越不假思索的就冲了过去。那三个人根本没把谭汝越的警告当回事,反而淫笑着把谭汝越围起来,还要动手动脚。
谭汝越当时就火冒三丈,三两下就把那三个醉汉打到在地,正当她要把那个嫌疑人铐起来时,另外一个人却用匕首深深刺进谭汝越拿手铐的胳膊上。
那个嫌疑人见状爬起来就跑,谭汝越忍着剧烈的疼痛不顾一切的去追,就在即将追到那一刻,谭汝越的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身体重重摔在地上。
谭汝越反应过来时,那三个人不见了踪影,有个男子正在扶她起来,而且拒绝继续去追那三个人,说是深更半夜,情况复杂,还是保命要紧。
他坚持要把谭汝越送到医院,谭汝越看看被鲜血染红的胳膊和疼的几乎无法直立的双腿,也只能听从对方的安排。
谭汝越也很自责,说她当时稍微冷静一些,不那么求功心切,或是第一时间给队友打个电话,情况决不会是如此糟糕。
看着谭汝越难受的样子,杨岸礼除了跟着一起难受,实在不知道自己能为谭汝越做点什么。
李影娴是中国金河网驻瀛川记者站的站长,她是谭汝越的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李影娴留在省城工作,去年才回到瀛川。
谭汝越说:“李影娴的老公是部队转业的,在瀛川经营了一家公司,她回瀛川也是想有一个稳定的生活。”
杨岸礼第一次见到李影娴是在“煮豆听雨”茶座。
李影娴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长相十分标致,举手投足、一笑一颦都勾人魂魄,就连谭汝越都夸李影娴是天然去雕饰,百里挑一的大美女。
不过,与李影娴相比,杨岸礼还是觉得谭汝越更胜一筹,尤其是谭汝越身上散发出的健康活泼以及美貌中蕴藏的冷峻,会让人不由得想起“佳人自鞚玉花骢,翩若惊燕踏飞龙”的诗句。
李影娴的父亲在省公安厅工作,还是职位很高的领导,可谭汝越从未因为工作上的事跟李影娴张过口,她不喜欢同学之间夹杂这种复杂的感情,即便是李影娴主动提出来,她也会毫不犹豫的拒绝。
李影娴曾在杨岸礼面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谭汝越就是个死要面子的傻丫头。”
“煮豆听雨”茶座位于泰山路西段,那里最早是聋哑学校的教学楼,后来被改造成宴宾酒楼,专门接待各种喜宴。
酒楼倒闭后,李影娴把四楼的宴会厅改造成了中国金河网驻瀛川记者站的办公场所和如今的茶座。
茶座足有三百平方,六十个座位。李影娴告诉杨岸礼和谭汝越,茶座几乎天天座无虚席,很多人都是带着新闻线索慕名而来,有反映下水道堵塞无人管的,有反映广场舞、歌舞厅扰民的,还有个老太太哭诉自己有四个儿子,如今却没人赡养。
很多涉及百姓切身利益的小问题通过中国金河网曝光后,大部分都得到了妥善解决,这是中国金河网受欢迎的最重要原因。
为了吸引更多的眼球,茶座每周五晚上七点到十点,都会举办一场“百姓之音”。
“百姓之音”的客户群体大致有三类,第一类是有冤屈没人愿意听;第二类是心里有怨气找不到地方倾诉;第三类是吃饱喝足实在没地方去的闲人。
杨岸礼觉得自己应该属于第三类。谭汝越工作生活没有规律,自己又不热衷耍酒玩牌或是其他一些休闲娱乐,在谭汝越的怂恿下,也就半推半就的成了“百姓之音”的常客。
“百姓之音”形式多样、内容丰富,可以坐着讲故事,也可以站着练嗓、诵诗,偶尔也会请一些歌手、笑星来助兴,所以,刚一开始就趋之若鹜、人气爆棚。
“百姓之音”最大的特点就是自由,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即便是洋相百出、五音不全,只要自己不觉得尴尬,观众都会很礼貌的掌声响起。
不过,从李影娴口中杨岸礼还了解到,有些过激的言论还是不能乱讲,尤其是带有一些政治倾向、攻击谩骂语言或是发泄个人私愤的,原则上也是不允许的。
杨岸礼总是在坐在茶座西北角落不太受人关注的地方,他的左边也经常坐着一个人,那个地方也相对比较隐蔽,杨岸礼偶尔看过去,或是那个人偶尔看过来,都能很清晰的看清对方。
那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女性,从穿着打扮上看,很庄重、正统,从举止上看不像是瀛川本地人。她从不看手机,也没有跟任何人打过招呼,面前只有一杯白开水。
她偶尔也会冲杨岸礼矜持的笑笑,但笑容过后依然是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李影娴不认识那个人,只知道她叫萧湘竹,而且还是听别人说的。
源于初衷,“百姓之音”会把更多的机会给那些敢说真话又不犯规的倾诉者。
一首《沉默是金》之后,一个外地的建筑包工头在《听松》跌宕起伏的音乐氛围里,讲述了自己的亲身经历。
三年前,他从中间人手里承接了瀛东示范区一家发制品企业的厂房土建工程。
按照事先签订的合同,工程完工那家企业应付他百分之八十的工程款,可厂房验收合格交付使用后,那家企业就找各种理由拒绝付款。
中间人拿到中介费后撒手不管,无奈之下他就起诉到法院。打了三年官司,三百万的工程款一分钱没要回来,又垫付了十几万的诉讼费以及打点各种关系的费用。
在法庭上,那家企业的代理律师说他没有按合同标准施工,法官就让双方提供依据。
半年之后重新开庭,法官又说,双方各执己见,需要委托一家第三方机构来认定。
又过了半年,在法庭上,第三方机构鉴定的结果,证明那家企业是对的,法官判他败诉。
他不服就上诉,可半年之后上诉法院又驳回重申。
法官劝他私下和解,那家企业愿意支付一百万的工程款,他坚决不同意。
又拖了半年,从省里找了一家第三方机构来鉴定,结果还是一样。
法官又劝他私下和解,但那家企业只愿支付八十万。
他说他已经无路可走,打了三年官司,他已经是一无所有。他也找了很多部门反映情况,得到的答复是,经济纠纷需要法院来判决。
他希望有人能替他呼吁,同时他也横下一条心,就是拼了命也要为自己讨个说法。
他情绪激动,句句煽情,博得了现场很多人的同情和支持。
可李影娴私下告诉杨岸礼,那个包工头也有责任,三百万的土建工程就有三个中间人,八十万的中介费,他不在其他方面做点手脚肯定是要赔钱。
那家企业叫尚旭源发制品公司,财大气粗,又有瀛东示范区在背后撑腰,那个包工头再怎么折腾也无济于事,更何况还是一个外地的。
这种各说各有理、法院都判决不了的案件,哪家媒体都不会报道,对于那个包工头的诉求,李影娴也爱莫能助。
活动即将结束时,杨岸礼又无意间看向左边,萧湘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这在杨岸礼的潜意识里几乎也成了一种习惯。
刘辉灿的那个本家兄弟叫刘银灿,开了一家化工产品专营店,以前主要经营污水清洁剂,供货对象是澡堂、洗浴中心,刘辉灿当上信贷管理部老总之后才开始给尚旭源发制品公司供货。
刘银灿的老婆闫冬菊很朴实,身上没有一点城市女人的气息。她和刘银灿来瀛川是为了躲避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瀛川生存下来,从来没想过要发财成为有钱人。后来误打误撞发了财,在瀛川也扎下了根,买了房和车,成了乡亲们和亲戚们眼中名副其实的有钱人。
闫冬菊是信贷管理部客户经理赵文乐领着来见的杨岸礼,刘辉灿那边一个人也联系不上,她只能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杨岸礼身上。闫冬菊在乾坤银行有三百万的贷款,是用瀛川市的两套房子做的抵押,刘辉灿本人也做了担保,经办人是赵文乐。
闫冬菊希望杨岸礼再跟尚旭源发制品公司那边再说一下,只要能把货收下,哪怕是亏钱也行。闫冬菊当时急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杨岸礼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搞得不知所措。他已经陪着刘辉灿专门去了尚旭源发制品公司,就是再给人家说一百句、一千句,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真的不知道如何答复闫冬菊,自己在信贷管理部充其量也就是个大办事员,在尚国乾眼里就更不值得一提。在这个问题上,杨岸礼既有自知之明,更不会自取其辱。
刘银灿的出现帮杨岸礼解了围,他进来之后二话不说,拉上闫冬菊就往外走。闫冬菊却很固执,根本不愿挪动半步。
刘银灿狠狠的朝闫冬菊脸上扇了一巴掌,声音很大,杨岸礼都感到心里一惊。闫冬菊捂着脸跑了,刘银灿一脸尴尬的跟杨岸礼说了声“对不起”,也赶紧追了出去。
赵文乐告诉杨岸礼,刘银灿和闫冬菊有四个孩子,中间都相差一岁,大女儿高三,二女儿高二,三女儿高一,儿子初三,都正是花钱的年龄,如果这批货真砸在手里,还真不是一巴掌能解决的问题。
杨岸礼完全明白这件事的后果,可他真不知道自己除了同情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谭汝越在这件事上却表现出了很大的热情,她提醒杨岸礼,他们有个同学在西部一个省的工信厅工作,那个省的发制品行业也很发达,可以试试。
杨岸礼跟那个同学只是面熟,没有太深的交情,不过人家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把杨岸礼托付之事给搞定了。
闫冬菊非要给杨岸礼下跪,说是大恩大德无以回报。杨岸礼吓得赶紧要把闫冬菊搀起来,可闫冬菊死活不肯,还要磕三个响头,刘银灿见状也俯下身子和闫冬菊抱头痛哭。
钱同兴是刘辉灿的表叔,一个地地道道的的农民,门口的保安说什么也不让他踏进乾坤银行半步,他只能逢人便问认识不认识刘辉灿。
杨岸礼夹在人流中刚要迈进那扇玻璃门,身边的一位同事告诉他,刚才门口那个人已经在这里三天了,说是刘辉灿的亲戚。
那位同事还一脸鄙夷的说:“乡下人办事就是不靠谱,出门也不看看黄历,这个时候找刘辉灿,那不是自讨没趣。”
听完这话,杨岸礼停下了脚步,犹豫了几秒钟,杨岸礼还是回过头去见了那位自称是刘辉灿的亲戚钱同兴。
在大厅的休息区,钱同兴说他的奶奶和刘辉灿的奶奶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他这次来找刘辉灿是遇到了天大的事。钱同兴说话的时候,也是很着急的样子,好像天要塌下来似的。
钱同兴的老伴得了脑梗在市中医院治疗,已经欠了医院两万块钱,医院那边说什么也不行,一周之内不把钱交上,就得从那儿搬走。
钱同兴本来并没有打算要找刘辉灿,说是好多年不来往,张不开那个口。
钱同兴有个女儿在一岁的时候送给了一位姓葛的远房亲戚,听说那个女儿嫁了个好人家,可那位远房亲戚说什么也不告诉女儿现在的情况,因为这是当初约定好的。
钱同兴抹着眼泪说:“如果不是她妈妈这个样子,我到死都不会张这个口。”
刘辉灿一直联系不上,钱同兴这边看上去应该是火烧眉毛,况且人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低三下四的这种地步。尽管杨岸礼无法判断钱同兴说的是真是假,但人命关天,他还是愿意帮钱同兴一把。
谭汝越对杨岸礼的想法没有拒绝,说既然是刘辉灿的亲戚,能帮多少就帮多少。但她还是暗示杨岸礼,以后遇到这种事情尽量要考虑清楚,都是普通家庭,大家都不容易。
杨岸礼帮钱同兴还清了医院的欠款,并谎称刘辉灿在外地出差,这些钱都是刘辉灿出的,医院那边的事不用担心,啥时候把病治好,啥时候出院。
杨岸礼说完这些话也挺后悔,那三万块钱还是谭汝越从朋友那儿借的,这后续的费用谁也不知道会有多少,真要再冒出个十万八万的,杨岸礼还真不知道如何解决。
吴铭瑞是省乾坤银行信贷管理处的处长,曾在瀛川分行任行长两年。他接受纪委监委审查调查的消息成了瀛川分行的一颗重磅炸弹,炸的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有两个核心焦点,一个是贷款问题,另一个是生活作风问题。
贷款问题主要集中在刘辉灿身上,他当时是信贷管理部老总,基本上架空了主管信贷的副行长宋基儒,贷款上的事基本上是以刘辉灿的意见为主。
吴铭瑞在瀛川分行的精力全都在女人身上,据他自己交代,瀛川分行有三十个女职工跟他有染,有的是为了职务提拔,有的是为了岗位调整,也有的是为了从吴铭瑞那儿弄几个零花钱,有的也确实是被吴铭瑞英俊的外表和甜言蜜语忽悠到床上的,而且这些都被吴铭瑞记在本子上。
杨岸礼很为刘辉灿担心,尽管他猜不到这里面到底是啥情况,但听多了那些谣言,尤其是当纪委的人把刘辉灿办公室的东西全都带走之后,杨岸礼很难控制住自己不朝坏的方面想。
张慧语是刘辉灿的爱人,在市文联工作,四级调研员,湖北人宜昌人,很有南方水乡美人的气质。
她约杨岸礼在奥斯卡影城见面,电影票是她事先买好放在前台的,在座位上她递给杨岸礼一张纸条、一个信封和一张银行卡,说是找到纸条上面的四个人,对方知道该怎么做,卡里的钱是杨岸礼为钱同兴付的医疗费。
电影是《树大招风》,开演十分钟后,张慧语满怀深情的看了一眼杨岸礼就匆匆离开了。
杨岸礼也无心停留,回去之后便按照张慧语纸条写的一一开始落实。
四
赵文乐跟杨岸礼关系最铁,但赵文乐跟刘辉灿之间的事杨岸礼从来不问。
没等杨岸礼开口,赵文乐就赌咒说:“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办,出卖朋友那是孙子干的事。”
诸葛熙镇是文房四宝斋的老板,还经营了一家名叫恒信通的担保机构,注册资本金一亿元,跟乾坤银行瀛川分行有合作,但业务量不大。
在得知杨岸礼是为刘辉灿的事而来,诸葛熙镇便拿出一张表格,上面有十家企业的名单,跟杨岸礼说:“把这张表交给宋基儒就可以了。”
李承锡是同仁裕典当行的老板,主要经营古玩字画的典当质押和买卖,他很爽快的让杨岸礼转告委托人:“同仁裕从来没有出售过一件宋代的瓷瓶,那些东西放在同仁裕也绝对安全。”
宋基儒看完杨岸礼给他的那份企业名单,很淡定的说:“放这儿吧,回头再说。”
吉理咨询服务公司在故乡云酒店的六楼,老板蒋昉纯听起来像个女的,一见面,杨岸礼才发现是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这是张慧语委托杨岸礼找的第四个人。
杨岸礼把那个信封交给蒋昉纯,上面一个字也没有,但蒋昉纯却让杨岸礼转告委托人一句话:“成事在天,谋事在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离开吉理咨询服务公司时,杨岸礼在酒店大厅猛然发现了楚沛芹,楚沛芹应该也看到了杨岸礼,但她还是假装没看见的继续朝里面走去,而且看上去神色也有点慌张。
赵文乐被纪委叫去了很多次,回来之后总是第一时间把那里的情况跟杨岸礼复述一遍。涉及二十五笔贷款,对方掌握的情况很准确,主要是落实那些贷款客户通过赵文乐给刘辉灿的利益输送情况。
赵文乐告诉杨岸礼,他确实受人之托给刘辉灿送过一些东西,具体是啥,他真的不知道。他担心自己会扛不下去,甚至还有要跑的念头。
回想起李承锡说的那些话,杨岸礼猜测,刘辉灿肯定是做了两手准备,即便是赵文乐扛不下去,也不会伤其筋骨。所以,杨岸礼劝赵文乐尽力就行了,历史上那么多叛徒,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比赵文乐强百倍,人家要是动真格的,杨岸礼敢断言,赵文乐绝对扛不过一个小时。
不过,杨岸礼还真低估了赵文乐。赵文乐被纪委叫去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每次回来都会说一句:“又一天过去了。”而且脸上也总是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张泰又被安排参加省乾坤银行组织的县处级后备干部培训班,信贷管理部的工作临时由主管副行长宋基儒代管。
乾坤银行瀛川分行党委书记、行长冯雨婷在省委党校学习,在征得冯雨婷同意后,贷审会照常进行。有十一笔贷款需要审核,十笔贷款是诸葛熙镇交给杨岸礼的那份名单上的企业,一笔是逸森公司的。
宋基儒在会上说:“这十一笔贷款的担保企业都相继出现了问题,由恒信通担保公司和瑞其石材加工场来置换担保,对乾坤银行来说是件好事,冯雨婷行长对此也很支持。”
恒信通担保公司与乾坤银行瀛川分行签有合作协议,而且在瀛川分行还存有五千万的保证金。按照协议规定,一旦贷款出现风险,乾坤银行可以直接从那五千万里面扣除,对乾坤银行来说几乎是没有风险。
瑞其石材加工场是大家公认的隐形富豪,提供两千万的担保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对于这样的操作,参会的所有人都没有异议。
省乾坤银行向瀛川分行派驻调查组的目的也跟贷款有关,一共来了三个人,监察室副主任吴俊风,信贷管理处副处长张元武,监察室科长齐安国。
涉及的贷款除了纪委掌握的二十五笔外,还有铜雀台小商品批发市场和金诚食品的贷款。
铜雀台小商品批发市场在乾坤银行的贷款商户一百三十家,都是小额贷款,最大的单笔金额五十万。这些都是刘辉灿任信贷管理部总经理时办理的业务。
对这些业务刘辉灿根本无暇顾及,全部交给杨岸礼去做的,尽管没有出现一笔风险业务,但调查组却给出了相反的结论。
没有担保,没有抵押,仅凭一张身份证和商户的业务流水、纳税记录,就发放出去一千五百万的贷款,完全背离了乾坤银行的贷款规定,是严重的违规操作,是要严肃追究责任的。
吴俊风根本不听杨岸礼任何的解释,他拿出省乾坤银行下发的红头文件,逐条逐项的念给杨岸礼听,并质问杨岸礼,那一百三十笔贷款,哪一笔符合省行的要求?
吴俊风要求杨岸礼写出书面情况说明,杨岸礼照做了,但他却非常不满意。
他提醒杨岸礼,如果认识不到自身的错误,解释一百句、一千句,又有何用?
他还暗示杨岸礼,这么大的事,一个副总经理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总想着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拦,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杨岸礼很清楚吴俊风话里的意思,但事实恰恰就是如此,那一百三十笔贷款是自己全权负责的,刘辉灿从未提出过任何异议,这个责任必须自己承担。
几番不愉快的交流之后,吴俊风有些不耐烦的给杨岸礼下了“最后通牒”,两天之内,要么把问题说清楚,要么就等待组织处理。
谭汝越知道这些情况后,劝杨岸礼提前做好思想准备,既然不愿昧着良心说假话,那就只能等着和刘辉灿一损俱损。
宋基儒很含蓄的劝杨岸礼不要太固执,有时候保护自己也是一种策略,真要是被免了职,很多事情想挽救都不一定有机会。
鲁向辉却坚决支持杨岸礼,还义正言辞的说:“调查组没有权力罢免瀛川分行的干部,不要听信那些谣言,该怎么干还怎么干,非常时期不能自乱手脚。”
有了鲁向辉这些话,杨岸礼烦躁的心情稍微平复了点,他也做好了思想准备,大不了跟赵文乐一样做个客户经理,或是被调到其他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不离开瀛川,在哪儿干都无所谓。
吴俊风认为杨岸礼想的太天真了,贷款责任是要终身追究,银行的钱也是国家的钱,造成重大损失,是要追究失职渎职责任的,严重的是要坐牢的。
对于吴俊风的话杨岸礼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有因就有果,怕是不解决问题的。
他一直都认为,信贷政策要灵活掌握,如果都按条条框框办业务,一台电脑就能解决问题,根本没必要养这么多闲人。况且,只要不出风险,吴俊风那些话就站不住脚。
金诚食业是市直的一家民营企业,原先是一家集体肉联厂,李建刚拿出十万块钱,并征得当时的市乡镇企业局同意后,肉联厂就变成李建刚个人的。
更名金诚食业后,规模扩大了十倍,建了五个生猪养殖基地,五百家连锁专营店,一直都是瀛川市社会各界津津乐道的明星企业。
金诚食业在乾坤银行瀛川分行有一千五百万的贷款,是郊区的一家塑料厂做的担保。
调查组质疑的重点是,那家塑料厂总资产不超过两百万,如何能为一千五百万的贷款提供担保?
更为严重的是,李建刚赌博欠下了巨额的高利贷,已经跑路了,还把金诚食业给抵押了出去。很多债权人已经向法院起诉并递交了财产保全的申请,乾坤银行瀛川分行为何迟迟没有动静?
还有就是,李建刚是刘辉灿的战友,这个时候跑路难免让人会有更多的猜疑。
瑞其石材加工场的老板康青木跟刘辉灿也是战友,他约杨岸礼见面就是为了金诚食业那一千五百万的贷款。
在场的还有李建刚的老婆陈雪卉,瀛川市金融服务公司的经理戴霄昂。
陈雪卉正式接手金诚食业,用陈雪卉弟弟名下的一块土地做抵押,在瀛川市金融服务公司拿到了两千万的贷款,月息百分之二十,用来归还金诚食业在乾坤银行瀛川分行的贷款本息。
省行的调查组已经没有在瀛川再待下去的必要,尽管吴俊风有些气急败坏,但也只能是说几句狠话发泄一下,除此之外,瀛川的一草一木他也无权处置。
调查组撤回省行之后,就开始有人为杨岸礼担心,说是吴俊风跟吴铭瑞在省行是死对头,他不从吴铭瑞身上榨出二两油来是不会罢休的。
跟着吴铭瑞遭殃的,除了刘辉灿就是杨岸礼。刘辉灿那是咎由自取,可把杨岸礼捎带上确实有点冤。
信贷管理部因为这事也有了一些很微妙的变化,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的奥妙。
陶婉丰提前结束了黄山之旅,总是拿着宋基儒的话在信贷管理部大呼小叫。她也是副总经理,而且资历比杨岸礼老,就连杨岸礼都觉得将来接替张泰的肯定是陶婉丰。
齐亭山和柴云波是陶婉丰的忠实追随者,这个时候为陶婉丰摇旗呐喊再正常不过。
侯澜的心思全在她那个小超市,信贷管理部换了谁当家,只要不跟她过不去,她就举双手拥护。
赵文乐还是那个熊样,整天就跟没睡醒似的,时不时的被纪委叫去,回来不是一言不发,就是趴在工位上呼呼大睡。
夏怀智倒是很为杨岸礼的处境担忧,他提醒杨岸礼,在这场暴风雨刮来之前,还真是得找个藏身之处。他从小道打听来消息,说是刘辉灿恐怕一时半会儿还真就回不来。
王禹墨是内勤,很安静,没有知道她每天都在想什么,工作上得事她只跟张泰汇报。
杨岸礼多次看到陶婉丰跟王禹墨长时间交谈,尽管大家都不知道她们之间得谈话内容,但在这个敏感时期,这绝不是空穴来风。
杨岸礼没有心思理会工作上的这些烦心事,与信贷管理部副总经理的职位相比,谭汝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杨岸礼去办。
地坤寺是一所新修的寺庙,位于石磨山西边的半山腰,从瀛川市开车到那里至少要一个半小时。
寺庙依山而建,大门向西稍微偏南,大门前的那片空地被平整出一个沙石路面的简易的停车场。
寺庙的院落不大,东西两侧各有三间瓦房,都是仿古式建筑,从成色看象是新建的。后面是大殿,约有三层楼那么高,与其他寺庙大殿的建筑风格大同小异。庭院中间摆放着一个铁制的长方形立香香炉。
绕过香炉拾阶而上,便来到大殿,大殿里供奉着关公的塑像,塑像前面的功德箱里散落着几张小面额的纸币。
路上,谭汝越告诉杨岸礼,地坤寺有个神医,是她二姨妈介绍的,她是碍于二姨妈的面子和躲避谭昌汉无休止的唠叨,才勉强答应下来。
谭汝越没抱多大希望,但寺院是佛门净地,她还是反复叮嘱杨岸礼,到了那里不要乱动,不要乱讲话。
跨过大殿的门槛,谭汝越很虔诚的双手合十默念了一番,然后和杨岸礼一起跪在关公塑像前很虔诚的磕了三个头。正当谭汝越准备起身时,一只燕子突然落在供桌上,对着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谭汝越膜拜完,就向一个僧人打听寺院的住持,僧人听后便带着谭汝越和杨岸礼来到大殿东侧一个独院的禅房。
谭汝越刚卖过门槛,突然,一声清脆的木鱼声传来,在禅房内余音袅袅,回声不断。谭汝越寻着声音才发现靠窗的地方有一张铺着黄布的桌子,后面坐着个僧人,看上去三十五、六岁的样子。
只见僧人双手合十,微闭双眼,口中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芸芸众生,皆有佛缘,我佛慈悲,佛法无边,不笑红尘客,专渡有缘人。”
谭汝越赶紧说明来意,说是经别人介绍,想请住持给把把脉。
僧人点点头,示意谭汝越坐下并回复说他就是这里的住持,法号鹤翁。
僧人先为谭汝越把脉,约十分钟后,僧人慢慢睁开眼缓缓说道:“从脉象上看,女施主无任何毛病,也没必要吃药,但从面相上看,女施主前世有段孽缘,今生是来讨还的,这也是天道法则,因果报应,非人力所能为。”
谭汝越没听懂,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就听僧人解释说:“这位女施主目光犀利,步伐矫健,所从事职业一定与兵器相关,若能坚守信念,惩恶扬善,虽不为世间所容,来世必喜结良缘;若心存杂念,背道逆行,虽博得一时安逸,来世再无缘佛门。”
谭汝越听的一头雾水,在旁边的杨岸礼却强忍着没笑出声,谭汝越瞪了他一眼,杨岸礼赶紧闭上双眼,双手合十,不断默念“阿弥陀佛”。
僧人为杨岸礼把脉的时间很长,而且左右手反复了好多次,弄得杨岸礼心里多少有点发毛,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毛病。
僧人把完脉,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杨岸礼,这才开口说道:“从脉象上看,这位男施主气血充足,阴阳协调,身体非常健康。但从面相上看,这位男施主性格过于刚烈,将来必有一场大劫,渡过了,送子观音自会从天而降,膝下承欢自不必言;渡不过去,与女施主之间前世的尘缘已了,来时再无缘相识。”
谭汝越刚想问僧人说的什么意思,就被僧人制止,说是天机不可泄露。谭汝越见状只能作罢,并问要付多少钱。
僧人笑着说:“有缘相识,跟金钱无关。”
即便如此,谭汝越还是朝功德箱里塞了一百元元钱。
刚迈出门槛,身后就又传来清脆的木鱼声,谭汝越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位僧人微闭着双眼,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尊满脸杀气的守护神像,谭汝越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一个寒颤。
出了寺庙,两个人很快就把刚才发生的事情暂时放下,他们要利用这短暂相聚的时光,尽情的去欣赏石磨山秀丽的风景。
他们登上石磨山顶的寄月亭,据说无论是什么愿望都可以在这里通过灵魂的交流,寄给月宫里的那位神仙姐姐,只要心诚,就一定能够梦想成真。
杨岸礼和谭汝越坐在亭子里,吹着山风,畅想着要去八达岭爬长城,领略一下当年孟姜女感天动地的爱情神话;还要登上天安门城楼,亲自体验一下中国人民站起来的那种民族自豪感;甚至还幻想着要去颐和园,穿上龙袍,带上凤冠,再点上一桌宫廷御膳,当一回皇帝、皇后。
他们甚至想到了三十年之后,也是在寄月亭,也是在长城,也是在天安门城楼,也是在颐和园,他们或拄着拐杖,或坐着轮椅,在儿孙们的簇拥下讲述着昨天、昨天的昨天发生的故事......。
杨岸礼开车准备下山时,迎面突然驶来一辆挂着京P牌照的黑色奥迪轿车,他透过前挡风玻璃,在驾驶座位上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他有意识的将车停下来,通过后视镜,他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从车上下来,径直朝寺庙走去。
当女人登上台阶即将跨入大门的时候,突然回头朝杨岸礼这边看了一眼,杨岸礼的脑子里快速跳出三个字:“萧湘竹”。
五
杨岸礼再次来到“煮豆听雨”茶座,不过,这次萧湘竹没有来,那个位置一直空着。
李影娴也没有来,茶座的具体事务由袁羽觞负责,李影娴只是挂个名,踪迹不固定,而且向来是独来独往。
袁羽觞曾私下跟杨岸礼开玩笑说:“李影娴除了美貌才气和优越的家境,身上没有一丁点女人味。”
袁羽觞是盛蔓的第三任老公,都说袁羽觞屈尊于盛蔓膝下肯定是另有所图,不然的话,一个高大魁梧、帅气十足的美男子绝对不会娶一个肥胖个矮、而且还离过两次婚的女人。
盛蔓是南岳地产老板盛南岳的女儿,还是乾坤银行瀛川分行综合管理部的小职员,没有具体工作,也不受任何约束,上班对她来说只是一觉醒来有个去处。
盛蔓跟李影娴、谭汝越是高中时玩的最好的,李影娴回瀛川之后,三个人见面的机会才逐渐多起来。
袁羽觞跟谭汝越是初中同学,大学读的是心理学,茶座是他在瀛川的第一份工作,谭汝越是在茶座跟袁羽觞续上同学友谊。
杨岸礼跟袁羽觞很有眼缘,两个人都喜欢宋词,都对李清照情有独钟,特别是《武陵春.春晚》让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题。
袁羽觞是在茶座认识的盛蔓,不到一个月就领证同居。
杨岸礼实在想象不出袁羽觞跟盛蔓睡在一个被窝里会是什么感觉,也许用“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来形容最为恰切吧。
袁羽觞却很快乐,总是满脸笑容,从来不谈论自己的婚姻,也不回避别人对他婚姻的质疑,面对别人的猜测,总是笑着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只要能活着就已经很幸福了。”
蒋昉纯也经常光顾茶座,可他好像根本就不认识杨岸礼。
袁羽觞告诉杨岸礼,蒋昉纯是个怪人,民间都在传,说蒋昉纯有特异功能,能够感应到十里之外正在发生的事情,别看他膘大肥胖,穿宅过院却如走平地。
不过,蒋昉纯嘴巴很紧,他不愿说的事情,就是给他金山银山都没有用。
这一次茶座的话题很轻松,大多都是些花边新闻,有的是道听途说,有的绝对是胡编乱造,纯粹是为了逗大家开心。
有一个茶馆的老板,把从别人那里听到的添油加醋之后搬到了茶座。说是有一个政府官员把自己的情人介绍给自己的秘书,结婚后还长期霸占人家的妻子。秘书忍气吞声,那位官员却步步紧逼,不仅把绿帽子给人家强行扣在头上,还唆使那个女的坚决不同意离婚。
“逼到这份儿上,是个兔子也会窜起来咬人。”茶馆老板明显有些激动。
“听说那个秘书辞职回老家之后就开始四处告状,能不能把那个官员告倒,就看那个戴绿帽小伙的运气了。”茶馆老板叹气摇头,一脸的无奈。
袁羽觞对茶馆老板的话似乎很感兴趣,他们单独会面了大约半个小时,具体谈了什么杨岸礼不得而知,但第二天中国金河网的爆炸性新闻,杨岸礼断定肯定跟他们的谈话有关。
中国金河网发文称:瀛川市政府某某官员长期霸占自己秘书的妻子,还找借口安排自己的秘书驻村帮扶,并威胁对方家人,如果再四处告状,就把他们全家抓起来......。
后面还配发了一则评论: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这位官员无法无天。
很快这篇网文所报道的新闻就得到了官方的回应。《正风瀛川》发消息称:瀛川市委常委、副市长庄修洁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纪委监委的审查调查。
庄修洁是在全市领导干部大会现场被纪委带走的。他之前是瀛川市财政局副局长、乾坤银行瀛川分行行长、市金融局局长、市政府副秘书长,前年进的市委领导班子,协助常务副市长蔡晨良分管金融工作,庄修洁也是近几年瀛川市被查的最高级别的领导。
由于庄修洁在乾坤银行瀛川分行有过两年的任职经历,在吴铭瑞的案件还没有结论的情况下,乾坤银行瀛川分行又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影。
与吴铭瑞相比,庄修洁虽然好色,但他却信奉“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歪理。
不过,庄修洁贪财是人尽皆知的事,他在外面养了十多个女人,生了一大堆孩子,开销一定不会太小。
有人给庄修洁算过一笔账,他在瀛川分行调整过两次干部,每次都涉及上百人,仅此一项应该有五六百万的进项。儿子婚宴、面宴,岳父、岳母的葬礼至少也有二三百万的进项,再加上两个春节、两个中秋节,总的算来,保底也有一千五百万。
可这样的猜测很快就被否定,有人说,仅一家企业给庄修洁的单笔行贿额就有一千万,还有几栋别墅,以及省城、瀛川市的三十套多套房产。
人们在惊叹之余不禁自嘲说,还是社会地位和贫穷限制了想象。
不过,这些对庄修洁来说只是冰山一角。庄修洁最热衷的还是古玩字画和金银珠宝,有人猜测,庄修洁收藏的那些东西,随便拿出来一件都价值连城,他能这么快爬到这么高的位置,跟那些东西肯定有着必然的联系。
企业行贿主要还是源于贷款,涉及到贷款就跟张泰脱不了干系。
张泰跟刘辉灿犯的是一个毛病,都是架空了主管信贷的副行长宋基儒,而且张泰的目标更直接,就是要把宋基儒取而代之。
也正是因为刘辉灿和张泰的这种毛病,使得宋基儒在吴铭瑞和庄修洁的案件中堂而皇之的站在了干净的地方。
庄修洁落马之后,关于张泰的传言已经在瀛川分行开始蔓延,有人说:张泰在省乾坤银行县处级干部培训班被纪委带走了。也有人说:张泰已经潜逃,目前警方正在全力抓捕。
不过,真正被纪委带走的是综合管理部总经理邵金星,而潜逃的是后勤服务中心的副主任王沛军。
邵金星为庄修洁贴身服务了两年,而王沛军是庄修洁的司机,还是庄修洁其中一个女人的亲哥哥。
王沛军办有国外的护照,警方初步断定,王沛军很有可能已经潜逃出境,只能等公安部的红色通缉令发出后进行引渡。
乾坤银行瀛川分行行长冯雨婷一直没有露面,涉及瀛川分行的案件全部由鲁向辉负责,他虽然按照冯雨婷的要求组织召开了几次案情通报会,也表态说分行会尽最大努力保护干部,把影响降到最低。
但不停的有人被纪委叫去谈话,紧张压抑的气氛还是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尤其是吴铭瑞笔记本上记录的那些女职工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综合管理部和信贷管理部是瀛川分行最关键的两个部门,一下子少了两个主帅,就像是汽车突然掉了两个轮子,想要正常行驶,还必须先得把这两个轮子装好。
关于这两个部门的人选有很多的版本,支行行长、营业部总经理,还有那些资深的部门副职,都是人们热议的话题。刘辉灿不在其中,杨岸礼就更是差的不止十里、百里。
其实,在瀛川分行真正被边缘化的人应该是杨岸礼,每天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既不去结交领导,又不善于和群众打成一片,无论是领导点卯,还是民主推荐,杨岸礼都不可能榜上有名。这也是纪委一直没有找杨岸礼谈话的主要原因。
冯雨婷不在家,那几个副职除了鲁向辉之外,办公室里都是人进人出、热闹非凡。就连夏怀智这样的小人物,也开始蠢蠢欲动,要为自己后路着想。
夏怀智毫无顾忌的跟杨岸礼说:“越乱越好,越乱,我们这些小人物才能在浑水中摸到鱼。”
他瞅准机会就朝宋基儒的办公室里挤,有时候还要借助陶婉丰的力量,可宋基儒和陶婉丰好像都不喜欢夏怀智,除了偷偷摸摸、有失大雅的形象以及那些拿不到台面的小恩小惠、不足以感动人心外,杨岸礼猜测,最重要的还是夏怀智在刘辉灿和张泰之间摇摆不定,不知道把赌注压到哪边。这种小聪明,哪个领导都不喜欢。
宋基儒曾把杨岸礼专门叫到办公室,一反往日的颓靡状态,很高调的对杨岸礼说:“是该雨过天晴了,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兵,乾坤银行不是谁的祖父事业,更弦改张没啥可奇怪的。”
他希望杨岸礼能认清当前的形势,不能因为跟错了人毁了自己的前程。
他还提到了信贷管理部,并着重提到了陶婉丰,说能力是一个方面,关系才是最主要的,陶婉丰在这两个方面的优势都很明显,信贷管理部需要的就是这方面的人才。
他更希望杨岸礼能够和陶婉丰一起支撑起目前的危局。他还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一个小瓷瓶,翻看了几下说:“这种地摊货摆在这里实在有失大雅。”说完便随手丢进了垃圾桶。
那是夏怀智送的,但绝对不是地摊货,是杨岸礼帮夏怀智在一家古玩店精心挑选的,店主开价一千,是夏怀智费了好大的气力才砍价到八百。
种种反常的现象让杨岸礼有了不好的预感,很快,瀛川分行又传出了新闻,说是冯雨婷也回不来了,宋基儒很快就要主持瀛川分行的工作。
杨岸礼很不习惯这种一惊一乍、忽冷忽热的氛围,还不如把时间浪费在“煮豆听雨”茶座那些真真假假的故事当中。
萧湘竹准时出现在那里,还是那种职业女性的装束,面前放着一杯白开水。
杨岸礼无意朝那边看了一眼,正好萧湘竹也看了过来,两个人对视一笑。
在茶座现场,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现身说法,讲述了自己的真实故事。
她十五岁开始外出打工,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后来学会了一套制作防静电服装的技术,回到瀛川后办了一家服装厂,生意特别红火。
后来在政府的鼓励和支持下,在瀛东示范区购买了一块地,准备大干一场。
在新厂区建设过程中,由于资金短缺,在银行无法贷款的情况下,就用了一部分民间借贷。
工厂建到一半,管委会的人突然要求马上停工,说是手续不完善,有些甚至是违法。
找管委会的领导,得到的回答是,那是之前领导答应的事,现在领导变了,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再去找原先的领导,得到的答复是,政策有变化,找谁也没有办法。
就这样找来找去,大半年过去了,工厂没建起来,却欠下了巨额的民间借贷。
她没有讲述自己目前的处境,也没有过多的怨言,就只想有人回答她两个问题:究竟问题出在哪儿?到底是谁错了?
袁羽觞私下跟杨岸礼说:“这个女人现在已经是家破人亡,儿子跳楼,女儿上吊,丈夫也被逼债的打断了一条腿,她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关于她提出的那两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她提供不了依据,中国金河网也无法报道。
向有关部门反映,得到的答复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针对民间借贷,国家专门出台了相关法律,只能依法行事。
至于说暴力清收,逼死人命,要有公安机关的调查结果,不会听取一面之词。
对于这个女人的遭遇,除了同情,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个女人叫朱雪花,她办的那家企业叫金辉服装。她讲的故事不知道是真是假,但金辉服装在乾坤银行有两百万的贷款的确是真的,而且这笔贷款还牵扯出了乾坤银行瀛川分行另一桩案子。
张兴培是乾坤银行瀛川分行法务部总经理,也是分行公认的最年轻,也是业务最全面的后备干部,县级支行副行长、分行六个主要部门的副总经理,使这位不到四十岁青年才俊光芒四射,前途不可限量。
和张兴培齐名的曹振宣是分行风险部总经理,刚过四十,注册会计师、审计师、信贷风险评估师,借调省行三年,在县级支行挂职锻炼两年,也是分行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
很多人都认为,这两个人出任分行综合管理部和信贷管理部总经理,是最佳选择,也别无他选。
极个别人就不这么认为,说是这两个人书生气太重,干业务还行,应付复杂局面和处理疑难杂症的能力还有些欠缺。
宋基儒就持这样的观点,他的理由很简单,分行目前正处在非常时期,更需要是狠角色和强硬的手段,张兴培有狠劲,但过于刚烈,不善于变通,容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曹振宣虽然处事圆滑老道,但往往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裂缝的鸡蛋总有一天会被苍蝇盯上的。
宋基儒提醒杨岸礼,不要听信这些谣言,他还信誓旦旦的保证说:“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信贷管理部就不会偏离既定的轨道。”
杨岸礼已经明显感觉到,此时的宋基儒也开始飘了。不过,宋基儒无意中对张兴培和曹振宣的评价,却得到了很好的印证。
张兴培在催收金辉服装那两百万贷款时,确实下手有点狠,几乎是穷尽了手段,虽然都是法律允许的,但如果跟高利贷的暴力清收搅缠在一起,就是再伶牙俐齿,也很难说的清楚。
张兴培认识那些放高利贷的,也跟他们在一起喝过酒,但席间说没说请那些人帮着要债,张兴培真的记不清,也不能证明自己绝对没说。
真正让人相信张兴培跟高利贷的暴力清收搅缠在一起的,还是曹振宣做的那些事。
张兴培和朱雪花的儿子是同学,金辉服装那两百万贷款是张兴培介绍的,风控报告出自曹振宣之手,财务报表造假、资产评估不实,这些是逃不过曹振宣这个信贷风险评估师的眼睛。
曹振宣亲口承认当时看在张兴培的面子上,那把尺子确实是放歪了,而且曹振宣还收了对方一万块钱。
有了曹振宣的口供,即便张兴培再嘴硬,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事件爆出后,全行人都感到无比震惊,在骂曹振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并为张兴培打抱不平的同时,更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
六
刘辉灿的突然出现,似乎给瀛川分行压抑的气氛带来了一点亮光。
人们又开始把目光投向刘辉灿,此时此刻,没有哪个人比刘辉灿更符合大家需求。
刘辉灿看上去比之前更显得精神饱满,不爱打扮的他破天荒的西装革履,还系了一条红色的领带。
谁也不知道这段时间他都做了些什么,在杨岸礼面前他也不肯透露半个字。
他跟杨岸礼聊的都是大家知道的事。他说:“庄修洁的秘书是在忍无可忍、被逼无奈的情况下才实名举报的庄修洁,不但证据确凿,而且涉案的企业为了自保也全都承认了那些事实。”
他还说:“本来这件事已经被压了下来,可听说最近上面派了工作组,没有人敢出面再为庄修洁说情。”
他还要继续说,却被鲁向辉叫走了。
刘辉灿是鲁向辉极力推荐的人选,不过刘辉灿当时并没有答应。其实,杨岸礼知道刘辉灿这是在故作姿态,无非是要显示他的重要性,而且进一步还能跟行里讲一些条件。
面对别人的猜测,刘辉灿总是避而不谈,甚至在杨岸礼面前也不愿多说,除了喝茶,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机关党委副书记的舞台已经不小了,能守住这一亩三分地,就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他偶尔也会很认真的跟杨岸礼抱怨说:“这明摆着是把我朝火坑里推,分行那么多同级别的,有能力的,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比我不知强多少倍,如果是好事,还能轮到我刘辉灿?”
冯雨婷突然回到瀛川分行,使四处飘散的疑云瞬间消失。瀛川分行依然还是冯雨婷在主政,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恐怕除了冯雨婷,谁的心里也没数。
宋基儒又恢复了常态,涉及到责任的事,他依然还是推给冯雨婷。
表现最明显的还是夏怀智,不过,杨岸礼心里也清楚夏怀智是心疼他那八百块钱,如果他要是知道宋基儒把他送的那件瓷瓶当垃圾丢掉,恐怕真会头撞南墙。
陶婉丰依然保持着高调的姿态,她的自信完全来自于她背后的强大关系网,就凭她爱人在市工信局任局长这一点,就是夏怀智脱掉鞋子、撒开两腿,不吃、不喝、不睡觉也赶不上的。
事态的发展正如杨岸礼预料的那样,刘辉灿虽说是“犹抱琵芭半遮面”,但最终还是走出了他所谓的不小的舞台,被任命为瀛川分行行长助理兼综合管理部总经理。
在全行干部职工大会上,刘辉灿激动的说:“我临危受命,深感责任重大。请大家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不辱使命,决不辜负组织信任和大家的厚望。”
任命决定宣布的第二天,刘辉灿就做了一件让全行人刮目相看的事。
瀛川市纪委副书记、监委副主任徐松德在乾坤银行瀛川分行干部职工大会上宣布:“吴铭瑞的问题主要集中在他本人在省行任信贷管理处长期间,犯罪事实已经调查清楚,正式移交司法机关处理。”
他还负责任的讲:“关于吴铭瑞生活作风混乱以及权色、钱色交易的问题,经过调查大部分是吴铭瑞胡编乱造,其目的是避重就轻,即便有少数属实,司法机关也会保护受害人的隐私。”
徐松德这番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尤其是那些感情脆弱的女职工毫无避讳的当场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省乾坤银行也专门安排一位副行长带队,在瀛川分行组织召开了干部职工大会,除了稳定人心、稳定队伍、稳定局面的大道理之外,还出人意料的对铜雀台小商品小额贷款业务提出了表扬。
那位副行长是信贷处长出身,他提出了一个不一样的观点,还打了一个很形象的比喻。说是鱼只有放到水里才能存活,才能长大,如果长期处在密闭的空间里,连命都保不住,还能繁殖出更多的鱼苗?
他支持处在一线的信贷工作人员放下包袱,开动脑筋,把信贷政策用足用活,只要能把一条鱼变成一群鱼、一池鱼,就是尽职尽责,就应该给予肯定。
他希望瀛川分行把铜雀台小商品小额贷款业务的经验好好总结一下,争取在全省推广,更希望瀛川分行在创新的道路上亮点纷呈,越走越远。
对于这些带有鼓动性的说辞,没有太多人去当真,也包括杨岸礼本人。
说一套做一套向来是不矛盾的,说了算的人向来不去做,可具体做的人也总是说了不算,出了问题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做的人没有完全按人家说的去做。
啥叫用足用活?杨岸礼的理解就是,没出问题就是用足用活,出了问题,不是力度不够,就是用力过猛,越线了。
杨岸礼不会因为那位副行长的几句表扬而沾沾自喜,更不会轻信那些鼓动说辞,就瀛川分行目前这样的现状,能保住饭碗不丢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杨岸礼有好多天没看到赵文乐。刘辉灿给赵文乐安排了三箱酒,在洗浴中心办了一张五千块钱的贵宾卡,并给赵文乐下了死命令,酒喝不完,钱花不完,不准回来上班。
刘辉灿还笑着拍了一下杨岸礼的肩旁,从刘辉灿的表情和看自己的眼神,杨岸礼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而且极有可能跟自己有关。
宋基儒的电话是晚上十点打给杨岸礼的,因为这个电话,杨岸礼比平时早起了半个小时。
信贷管理部除了张泰和孙欣之外都到齐了,张泰的行踪大家都不知道,也没人敢问,孙欣休产假,去向牌上写的很清楚。
宋基儒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当他使劲敲打了几下总经理办公室的玻璃门,办公室才渐渐安静下来。
宋基儒当着大家的面突然宣布:“总经理张泰同志因事不能坚持到岗,信贷管理部的工作临时由杨岸礼同志负责。”
听到宋基儒的话,杨岸礼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在地上,愣在那儿半天没有回过来神儿。
宋基儒宣布完,既没有掌声,也没有热闹的气氛,就跟这事没发生过一样。
宋基儒要求信贷管理部的同志们服从安排,听从指挥,积极配合杨岸礼的工作。尽管场面很冷清且有些尴尬,但程序还是一个不少的走完了。
出门之后,宋基儒鼓励杨岸礼要在这个特殊时期切实负起责任,不要辜负领导的信任。杨岸礼恍恍惚惚的目送宋基儒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自己却站在那儿茫然不知所措。
陶婉丰在宋基儒宣布决定时就弄出了很大的动静。宋基儒刚走,她就来到杨岸礼面前,把那张请假条使劲拍在杨岸礼的办公桌上,说是心脏突然不舒服,要去医院检查,有可能还会在那儿住上一段时间。
看着陶婉丰那张有些扭曲的脸,杨岸礼心里清楚,她这是心里有气,要在自己这里撒。
杨岸礼不敢招惹正在气头上的陶婉丰,他满脸堆笑,轻声的对陶婉丰说:“要请假得去找领导,我可没有资格审批。”
陶婉丰抓起那张请假条使劲瞪了一眼杨岸礼,然后就更加生气的走了。看着眼前这个有点肥胖却总是爱扭着腰肢走路的女人,杨岸礼还真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侯澜的出现总是象幽灵一样,如果不是闻到那股呛人的香水味,杨岸礼还真没发现前面站着的侯澜。
杨岸礼有点生气的看了一眼侯澜,叫她以后要有当长辈的样子,别总是神经兮兮的。
侯澜却一点都不在乎杨岸礼的态度,她端着茶杯笑盈盈的一直看着杨岸礼,看的杨岸礼浑身不自在。
她把一张提货单放在杨岸礼面前,说是她那个小超市最近代理了一种新酒,厂家给了一批品鉴酒,信贷管理部每人一箱,她还小声告诉杨岸礼,给杨岸礼的是最高档次的,而且是四箱。
杨岸礼刚想拒绝,见侯澜又朝自己跟前凑,就连忙应下来。侯澜走后,杨岸礼赶紧把窗户打开,趴在那儿好长时间才忍着没有吐出来。
齐廷山和柴云波在信贷管理部是公认的“齐大侠”和“柴大官人”,一个自比齐燕然,一个自比柴进,这个时候他们两个是不会很在乎杨岸礼的身份变化的。
陶婉丰要去医院瞧医生,他们两个自然也要紧随左右,不过柴云波出去之后又鬼鬼祟祟的跑到杨岸礼那儿,说他昨天晚上吃火锅拉肚子,正好也去医院拿点药。
夏怀智跟杨岸礼开玩笑说:“在这两位江湖名士那里,你那个临时负责的头衔确实比不上陶婉丰那‘羽扇纶巾’。”
杨岸礼也不喜欢夏怀智离自己太近,他身上的香水味虽说没有侯澜身上的浓烈,但杨岸礼还是能够很敏感的嗅出来其中的味道,尤其是那股中草药味。
夏怀智拿出一个袖珍的钢琴模型,上面有电子日历和电子闹钟,还能定时播放钢琴曲《两只老鼠》,并印有“咏贝琴行”的标识。
夏怀智很神秘的跟杨岸礼说:“这是我爱人专门从厂家定制的,无论是品相、音质,还是做工都是最好的。”
夏怀智的爱人叫梁咏贝,开了家“咏贝琴行”,还兼职做钢琴培训,乾坤银行许多员工的孩子都在“咏贝琴行”参加过辅导或购买过钢琴、小提琴等乐器。
这款钢琴小模型杨岸礼在宋基儒的办公室见到过。为了让夏怀智面子上过得去,杨岸礼还是把模型放在自己工位最显眼的位置,尽管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
赵文乐跑过来问杨岸礼,刚才宋基儒来办公室是不是说上个月奖金的事,并埋怨说:“我刚接了个电话,一抬头人就不见了。”
杨岸礼没有理他,让他自己去问宋基儒。
杨岸礼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找到宋其儒,希望行里能收回决定,并极力推荐陶婉丰。
宋基儒很生气,很严肃的对杨岸礼说:“行里不会轻易做出决定,更不会随便收回决定,如果实在不愿意接受,就去跟冯雨婷行长说。”
杨岸礼不敢跟冯雨婷说,却被刘辉灿叫去。当刘辉灿得知杨岸礼的想法,一下子就变了脸,照着杨岸礼的头上就是一巴掌,骂杨岸礼“真是个信球”。
他让杨岸礼赶紧去跟宋基儒道歉,并收回那些不该说的话。
宋基儒这次倒是一点都不象生气的样子,他劝杨岸礼不要有啥思想负担,更不要在意某些人的态度,放开手脚大胆去干。
谭汝越知道后很理解杨岸礼的做法,说是乾坤银行水太深,信贷管理部又是个很敏感的地方,凭杨岸礼的性格,能不能驾驭的了,谭汝越心里还真是没底,好在是“临时负责”,即便是出了什么问题,也有个退路和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所以,谭汝越劝杨岸礼对此也不必太当回事,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凡事多向刘辉灿请教。
刘辉灿对此却很乐观,说是领导用人也是很慎重的,行里那么多人盯着那个位置,选中杨岸礼也是多方面慎重考虑的,能力只是一个方面。
他鼓励杨岸礼,从现在开始就要有长远的谋划,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
其实,杨岸礼心里也挺矛盾,他一方面想借助这个平台实现自己的那些在别人眼里幼稚、天真甚至是不切实际的想法,另一方面也确实对能不能胜任缺乏足够的自信。
刘辉灿似乎猜到了杨岸礼的心思,劝他说:“书本上学到的只能作为参考,做具体工作尤其是做信贷工作,就是要在虚实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既不能偏左,也不能偏右,这方面急不得,磨练多了自然就水到渠成。”
他暗示杨岸礼不要瞻前顾后,怕这怕那,在乾坤银行他永远都是杨岸礼最坚强的后盾。
此时的杨岸礼已经被强行推上了一个新的跑道,现实不会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只能硬着头皮朝前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