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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仁康:我走在高高的塘河岸上

李寿生 最后编辑于 2024-08-12 16: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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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苑》杂志于1983年第3期,发表了沈仁康的散文《我走在高高的塘河岸上》文中,常州西郊的乡情民俗被他描写得维妙维肖。在我读到的有关运河常州段的诸多文章,此文应是写得上乘的精品。

                                                 —— 题 记

 

    我走在高高的塘河岸上

        沈仁康

我的家乡在古运河边上,乡人们把古运河称为“塘河”。哦,我又回到了家乡,又走在熏风吹暖的、高高的塘河岸上了。

无边无际的大平原,极目望去,连淡墨山水画也似的山影都没有。古运河从无边无际的绿色中流来,又向无边无际的绿色中流去。晴空下,汽笛在悠悠地长鸣,成排成队的船只,在笔直的、显得有点狭窄的水面上来往,就像自行车车流,在小巷子里奔驶一般,拥挤、繁忙、热闹。江南的美色,不在于山矗海立、沙起雷行、流水鸣峡的气势,而在于如绣如诗的明媚。

现在,久雨悭晴、连月不开、道路泥泞的黄梅天过去了;濛濛烟雨、到处是隐隐约约的桃杏花的红雾的季节过去了。我眺望着无边的平原,但见麦子要黄了,油菜籽要收割了,蚕豆鼓荚了,桃杏的青果在泛黄透红,桑树的绿叶深处,桑椹也在暗暗地变为深紫色……天气和暖得很,蜂蝶繁忙得很,云雀在天空掠过,熏风扑面而来。我嗅着大地上蒸腾出来的,一切成熟的气息和丰稔的气息,醉了一般。

土地是松软的,空气也被太阳烤得暖烘烘的。我在塘河岸上走着走着,仿佛走回到40年前,走进了另一幅图画之中去了——

天是灰蓝的,高高低低的土路上,独轮车发出尖厉的叫,那叫声有着揪心的凄怆。

一个小男孩在田野里奔跑,大声地叫着:“妈妈!妈妈!”

妈妈30来岁,穿一件阴丹士林布的罩衫,罩衫下面的薄棉袄,已有10多年历史,棉花缩成一球一球,补钉叠着补钉。她在路边挑着初春的马兰和荠菜,这时候,它们是农家最好的菜肴。

小男孩跑累了,躺在河岸上的青草地里打滚,或是注视着河上白色和褐色的帆。在他幼小的眼神里,塘河的水面是宽阔浩瀚的。那悠悠的烟水远波,那远去的帆影桨声,那沉重的纤夫们的“吭唷”声,那给一切涂上厚厚的金黄色的落日余晖……都给他无穷无尽的遐思和幻想。

“妈妈,这塘河从哪里来,到什么地方去?”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妈妈,我长大了也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乖儿子,你是有志气的孩子……”

“很远很远”——多美的,多富于诗意的字眼那。

妈妈还在挑着马兰和荠菜,把余晖涂在马兰、荠菜上的金色,一起投进竹篮里,竹篮里也有一篮子的金色。一阵悠悠的歌声,在傍晚的田野上飘起来,妈妈在唱一首民歌。

天上舒卷的云彩的情趣,塘河上白帆远逝的韵味,春风春雾里江南的土香,还有马兰和荠菜的质朴……全都揉在歌声里了。小男孩觉得世间没有比妈妈的歌声更优美的东西了,妈妈唱歌的时侯,他总是如痴如醉地听着,听着……

“回家吧,你看满满一篮马兰、荠菜!”妈妈招呼着他。

“世上还有比马兰、荠菜更好吃的菜吗?”

“没有了!”

“我爱吃马兰、荠菜。”

母子在绿色的、傍晚的田野上,一前一后地走着。暮色降临了,薄雾升起来,本来宁静的田野越发静谧。

“妈妈,讲个故事,月亮婆婆的故事我听过了。”

远处,早亮的一星两星灯光在夜的薄雾中开始闪耀,那微火就像萤火虫在遥远的天边飞动。

“讲萤火虫的故事,好不好?”

“好,讲萤火虫,萤火虫……”

“从前有一个放牛的,只比你大几岁,就给东家放牛了。东家很恶,牛没有吃饱,牛的什么地方擦伤了,小牧童不是饿饭就是挨几鞭子,那鞭子是抽牛的,抽人有多痛,一鞭子就是一条血痕。有一天,天黑了,天上有厚云,特别的黑,一头小牛不见了,小牧童嚎叫了一阵还是不见。天越来越黑了,到处是黑乎乎的不见五指。不见了牛,东家会打死他的,他不敢回去,只是到河边、草丛里、坟地里、竹林里……到处找。他失足掉在塘里淹死了,变成了萤火虫,提着一盏小灯笼,还是在河边、草丛里、坟地里、竹林里……到处找,找。他的小灯笼在黑暗里一闪一闪一闪……”

“找到牛了吗?”

“没有,现在还没有找到,他还在野地里找,小灯笼一闪一闪一闪。”

他沉思了很久:那小牧童只比自己大几岁,他没有家,夜夜提着小灯笼在找牛,找不到东家会打死他。他才懂得,世间还有那么多苦难。

回村的路还远,田野很寂寞,只有他和妈妈的脚步声,“哒啦哒啦”……一个故事显然是满足不了他的要求,妈妈又讲了另一个:

“你外婆的外婆还活着时,闹‘长毛’(太平天国)。一队‘长毛’和官兵在村子里打了一仗,刚要退走,村子里的火越烧越大。火光、哭声,村子里被官兵杀了不少人。‘长毛’又走回来救火,他们把大刀插在背上,把长矛架在晒谷场上,到河里提水,往烧得劈劈啪啪响的屋子上泼水。火势小了,火光弱了,最后火救灭了。可是大队官兵追来了,把村子围起来,把‘长毛’全部抓起来杀了……”

哦,世间还有这样的人吗?

“你说,怎么办好?不救火能跑掉,救了火就跑不了了……”

“……”他想不出来,不过,他觉得这队‘长毛’是好人。

也就在这一年底,日本鬼子打进来了,又杀人,又放火。她望着那冲天的火光,希望真有一队队“长毛”来救火。她5岁那年开始“跑反”,和颠沛流离的生活结缘了。

有一回,一队日本兵从屋外经过,五六个妇女就藏在这屋里的草堆里。妈妈抱着小妹妹,用奶头塞满小妹妹的嘴,防止她哭。越是这样,小妹妹越想哭,越想哭,奶头就越塞得紧。等到日本鬼子过去后,小妹妹被闷得四肢伸开地晕过去了。妈妈含着泪亲她、摇她、喊她、揉她……妈妈低哭着:

“为了大家啊,为了大家啊!……”

为了大家,自己的一切都是可以丢弃的。妈妈,狠心而崇高的妈妈……

……塘河上一声声汽笛声,把我从遥远的日子里拉回来。这40年的空间,只不过是几秒钟的路程,记忆是那样地清晰。

贫寒的农家孩子,当然没有条件接触琴棋书画。不要说触摸钢琴、小提琴,就连看都没有看见过;偶而得一支绘画笔和一张绘图纸,珍惜得不得了,也谈不上学画画……艺术给我的卡路里是太少了。可是,我从大自然那里得到了美和诗情画意的营养。春天的雨丝风片、朝烟夕雾,刚刚舒展的新叶,正要怒放的花蕾;夏天的瓜园茅寮、荷蕖翠萍、碧柳鸣蝉;秋日的红枫秋水、金黄的田野,成熟了的一切;冬日的飞雪白霜、修篁腊梅……都是我的课本。从这些课本里,我懂得了“杏花春雨”的美,懂得了“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诗情,懂得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画意……

我的妈妈不认识字,但她教我爱憎、教我美丑、教我机智、教我做人……她用她的故事、她的歌声、她的言行、她的真诚和正直。

遐思又把我带到遥远的过去,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电闪雷鸣的夜晚——

邻村妈妈的姐妹,两天两夜的难产,生命垂危了。旧中国的农村,郎中是不上门的,农民仿佛在自生自灭。妈妈发狠道:“要请郎中!”

郎中住在城里,离这里十几里,外面下着雨,泥泞的土路连乡下人都叫苦,夜色又比锅底还黑浓。大家摇着头。

妈妈进城了,说病家就在附近,郎中才不很情愿地出了门。妈妈给他打伞,自己全身湿透了。走了一段路,街道尽了,路灯没有了,在黑洞洞的前面已是乡间土路,闪电中路上的积水闪着白光,郎中不肯再走了:

“不是说就在附近吗?前面没有路了。”

“郎中先生,还有一小段路,前面就到。农村里没有灯火,天又黑,看不清爽,其实再走几步就到了。”妈妈说。

又走了一段路,道路实在泥泞。大雨把泥点溅满在郎中的皮鞋、西裤、长衫下摆上,雨雾蒙了他的眼镜。没有光,完全靠妈妈牵着他走。他站下了:

“怎么还没有到?”

“前面就是,到了,到了……”

大雨滂沱,电光闪闪,天气恶劣得很。今生今世,郎中还是第一次这样出诊。在妈妈不断的“前面到了”的解释下,郎中走了一多半路后,发现受骗了,转身就要回城,再不肯前进,妈妈苦苦劝住他:

“郎中先生,我要不骗你就在附近,你怎么肯冒雨出门。现在出门了,路也走了一多半了,你何苦又撒手呢?你再往前走几里路,两条生命有救了,一村人会谢你,赞你,给你送匾,逢年过节会念叨你的恩德。现在一村人在盼你,望你,等你,眼睛瞪得圆圆的。产妇已经叫不出声来了,但在心里叫着你。在这一村人的眼睛前,郎中先生,你不能转头。我骗了你,可我只为救两条生命,你原谅我……”

郎中看到她全身是雨水,声音是那样真诚,又默默地转过身来。妈妈纯朴的机智、真诚的善良,救了两条生命。

这件事过去20多年之后,正是大跃进带来了饥荒,没有吃的,营养不良,浮肿病人的营养品就是2斤米糠。妈妈的一位姐妹浮肿得走不动路了,皮肤黄得透亮,一按一个深坑。妈妈想起砻糠箩底还有几斤稻谷,是从稻草上翻打下来的,因为藏在砻糠底下,队干部没有发现。是她的善良,约了姐妹半夜上门,她用手搓,用擀面杖擀,终于把几斤稻谷碾成了糙米,煮了半锅难得的白米饭。妈妈的姐妹果真来了,两里远的路,她费力地走了两个多小时,到后来她真想在地上爬……

第二天队干部还上门责问:

“半夜三更,你们家烟囱为什么冒烟?偷吃什么了?”

难关渡过之后,妈妈的姐妹说:

“亏了那一顿白米饭,要不我或许已不再在世了!”

妈妈的善良、真诚、机智,就像这塘河里的水、这故乡大地上的土,给我熏陶和营养。虽然妈妈逝去几年了,但她品德的力量还在。

我在塘河高高的岸上走着,啊,一株荠菜开了一竿发出淡淡清香的白花,蒲公英也开花了,车轮也似微黄的花,我也觉得美。妈妈也爱插花,但不折桃李花、樱桃花,她说:“这一枝上,说不定能结几个果子呢!”她爱插一些蒲公英、荠菜之类的野花,因此我觉得野花也很美很香,因为它们也是这片土地滋养出来的。于是,我把荠菜花和蒲公英花折下来,插在上衣口袋里。我走着,它们在上衣口袋上抖动着。

每一个绿树、翠竹四合的村子,都有白墙、青砖、灰瓦的一角露出,这几年盖了多少新房啊!盼望造屋盼了二三十年的农民们,终于造起一片片的新屋,不但有平房,还有楼房。当我走过一个村庄的时候,一群红圆型的苹果脸,仰向我,眼睛黑漆有光,像清水里的蝌蚪。他们稚气地问:

“你找谁?”

我找谁?我找故乡,这养我、长我的土地。我蹲下身子,在地上抓了一把被太阳晒得温热松软的泥土,低低地连声叫道:

“妈妈!妈……”

(选自《翠苑》1983年第3期)

链接:沈仁康

沈仁康,生于1933年,江苏常州市人,中共党员,195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历任中国科学院实习研究员,《中国青年报》编辑、记者。1961年底,沈仁康调广东省作家协会,先后任广东省作家协会《作品》副主编,中共开平市、花都市市委常委,广东省文学院副院长,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广东省文联历届委员,广东省作家协会历届理事。1953年开始发表作品。198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记忆里的一片落叶》、《尘世》、《江南小镇》、《黄金大道上的舞步》等30余部,诗集《秋天的白桦林》、《延安道上》、《南疆风》,评论集《抒情诗的构思》,散文集《火把》、《彩贝与山桃花》、《大地记痕》等,中短篇小说集《荒原上的少男少女》、《爱情圆舞曲》、《敦煌的晚霞》,电视连续剧《南岭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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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条评论

  • 非常生动,每个字节都跳动画面感。
    2024-08-13 14:47:42 0回复
    0
  • 写得有血有肉
    2024-08-13 06:54:21 0回复
    0
  • 常州出文人。
    2024-08-12 16:32:07 0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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