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回回评 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第一幕 秦可卿托梦王熙凤中国学文化卷文学册《红楼梦》篇

 《红楼梦》回回评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第一幕 秦可卿托梦王熙凤

中国学文化卷文学册《红楼梦》篇

安  文

这样一个关心精神文明的欧洲，怎么可能把《红楼梦》这样一部保持完整的巨大艺术品、这样一座文化丰碑忽视和遗忘了一百年之久呢？

                        ——库恩《红楼梦》1932年德文节译本后记

第一幕 秦可卿托梦王熙凤

本回通过叙述贾珍委托王熙凤办理秦可卿丧事等，透露红楼梦大结局等大量信息，是红学研究的重点之一。

秦可卿是警幻仙子之妹，曾入宝玉梦共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后与公公贾珍有染坐下病根，名医张友士看过后拖了一年捱到第二年冬天死去，死前有未了之事，就托梦王熙凤交代了一些后事。那时，黛玉父林如海病重，贾琏陪林妹妹回扬州，凤姐心中实在无趣，每晚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这时，秦可卿进入了王熙凤的梦里。秦可卿毕竟是贾母眼中重孙媳中最得意之人，贾府上下无人不爱，临走前托梦王熙凤交代了两件大事、五句俗话。

秦可卿梦托两件事，一件是祖茔即祖坟，另一件是家塾。祖茔好理解，就是在祖坟旁多置办田产，即便以后贾家被抄家，按朝廷制度，祖茔附近田产不会抄没，将来可为贾家族人生活依靠。另一个是把家塾也设在坟茔附近，即便贾家出事，子弟还可继续在家塾读书，将来还有出头机会。

贾家已有私塾，贾代儒就是校长，秦可卿为何还要建议在贾家得势时，在坟茔附近建家塾？其实秦可卿的建议与贾家私塾并不矛盾，在作者生活的清朝，一旦抄家，贾家所有私产财物都会被查封充公，贾家子弟即便不被发配充军，想活下去也十分困难，更不要说读书。如贾家私塾建在祖坟田产附近，即便将来抄家，贾家子弟还有读书的地方和机会，将来贾家才好有机会东山再起。像贾兰，贾府后四十回抄家的时候，他的年龄不大，又没背负罪名，极可能释放。还有贾宝玉，后四十回高程续书中，他与侄儿贾兰一起参加科举考试，还考取了功名。

事实上，按照清朝抄家制度，宝玉和贾兰即便没背负罪名，贾家获罪抄家，他们也很难有机会参加科考，除非贾兰走的是从军立战功，不然很难有机会高中。宝玉父母获罪，即便不出家，能参加科举考试的可能性也不大。虽然获罪之家子孙不能参考科考，但读书总归有出路。如作者自己就是最好例子。曹雪芹在家族出事后，为补贴家用，开始在西单石虎胡同右翼宗学谋了个助教，也就是红楼梦中贾瑞的职务。

曹雪芹十分有才华，如不是贾家获罪抄家，他也有机会参加科举考试，一举成名天下知。为了生活，满腹才华的曹雪芹后来也曾到两江总督尹继善府做幕僚。正因为有这段经历，曹雪芹在修改秦可卿这个人物的时候，特意赋予了她神圣使命，让她给王熙凤托梦，说出了救家良方，而且重点提到了坟茔附近的田产和家塾。幼年经历抄家的曹雪芹深知朝廷抄家制度，也知坟茔附近田产不纳入抄家查封范围，更知读书的重要性，借秦可卿之口，托梦王熙凤，嘱咐她要做好这两件事，可保家族永续。

秦可卿知道她死后只有凤姐可能执掌贾府大权，而她又缺乏战略眼光，没有未雨绸缪心胸，脾气性格刚愎自用，故以五句俗语强调做好这两件事保家族永续的必要性。

一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月亮满了之后就开始亏损，水满了之后就会溢出来，会流失。这话意思很明显，说的是物极必反盛极必衰的道理，意在表明，此时贾府已然走到了盛时的顶峰，再往前就开始走下坡路了，而红楼一开始，曹公就借冷子兴之口交代了，如今贾府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此时的贾府，已经满了，荣华富贵已极。

二是登高必跌重。站得越高，看得越远，拥有的越多，但一旦摔下来，也摔的最重。原文已交代“如今咱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经过一百年左右的发展，几代人的努力经营，此时的贾府已然登到了最高处，到了极点。不能再一味地攀高了，不仅登高必跌重，登的越高，脚下也会越不稳，只有想好退路，才不至于事到临头忙乱无措。

三是乐极生悲。一个人快乐到积淀就会发生悲哀的事情，这话再明显不过，秦可卿实在提醒王熙凤不要一味贪图享受荣华富贵，要学会居安思危，无论是个人，还是贾府，不要一味沉浸在享乐之中，如今的乐依然到了极点，再不停下细作打算，就会出现令人悲哀的事。实际上曹公已然在乐极之时写了大悲之事，比如元妃省亲点的四出戏，贾母打醮拈的三出戏。

四是树倒猢狲散。这句话之后，甲戌本有条眉批：树倒猢狲散之语，全犹在耳，曲指三十五年矣。从这条脂批大致可推断出，脂砚斋其人与曹公相交甚厚，且此语曾多次听到。所以还有“伤哉。宁不恸杀！”的批语。周汝昌考证说曹公之祖生前常对门下清客感叹“树倒猢狲散”。可卿梦里跟王熙凤说此话，依然很明显警醒她，一旦大树倒了，依靠其生存的所有猢狲只能四散而逃。从贾府范围来说，众人是猢狲，贾府是大树；从整个大环境来说，大树是朝中依靠之人，比如元妃，比如某一皇子，而猢狲自然是贾府这样的豪门。无论从哪个层面理解，最终逃不掉的都是活生生的人。

五是盛筵必散。再怎么盛大的筵席，早晚都有一散。就连丫鬟小红和司棋也说过，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宴席，不过三年五载，各人过各人罢了。秦可卿向凤姐预告：不久，家里会有一件非同寻常的喜事，不过，这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因为“盛筵必散”。凤姐赶紧询问是什么喜事，秦可卿却说“天机不可泄露”。所以紧接着，秦可卿又说了一句透露红楼结局的话：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意思就是说，万物生长的春天已过，所有的繁花都会凋谢，各人顾各人吧。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三春即指元春、探春、迎春，这与惜春判词“勘破三春景不长”契合，即元迎探三春之后，贾府必败，其余诸芳如惜春等只能各奔前程，一场盛筵终有必散之日。

短短的一个托梦，秦可卿先后说五句大俗语，句句都直指贾府盛极必衰之事，提前透露贾府最终结局，想要在此之前依靠王熙凤之力，为贾府子孙考虑，做好退步抽身的打算，可见秦可卿不是不识庐山真面目者，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既然命中注定短寿，没什么可报答众人恩情，只有在死前提前稍微泄漏一点天机，想以此扶大厦之将倾。

可悲的是，此时的王熙凤大权在握，贪慕财权，根本不可能居安思危，早早为贾府做好退步抽身打算，压根儿就没把秦可卿的忠告往心里去。她最关注的不是退步抽身，而是如何永保无虞，又有哪件大喜事。可以说，王熙凤对秦可卿忠告的忽视，直接加速了贾府的败亡。

退一万步讲，即使王熙凤听秦可卿建议去做这两件事，一来虽然看似未雨绸缪，但抄家落魄这样的话题毕竟不会有人喜欢。王熙凤管家，即便早已看出贾家弊端，也知道贾家早已成了空架子，但她从不做让贾母反感的事情，更不要说从中很难得到好处。贾母是贾家的大家长，也是这个封建世家的领袖人物，她自然是不喜欢听到获罪抄家的字眼，王熙凤也不愿意冒险给贾母提这样的建议，毕竟她还没有这样高的觉悟。听了秦可卿托梦中提到的建议，王熙凤自然也知道，这些建议是极好的，但是这两件事做起来都不容易，都需要得到贾母的首肯。

其实，即便是贾母同意王熙凤这样做，没有好处的工作，王熙凤也很难有动力去做好。事实上，秦可卿之所以托梦给王熙凤，一是因为两个人关系好，有共同语言，算是闺蜜，二是两个人身份相似，都是家族的管理者。再加上王熙凤管理能力很强，是脂粉中的英雄，秦可卿也愿意托梦给她，万一实现了呢。只是不知道王熙凤出于什么样的顾虑，最后并未落实秦可卿的这个建议。如果王熙凤当时真的按照秦可卿的建议去做了，将来贾家获罪抄家，贾宝玉也不会流落在外，受尽白眼和委屈。

宝玉原本是很多人宠爱的公子哥，一旦贾家获罪抄家，他瞬间失去了所有，从高高在上的公子哥，一下子沦为乞丐，这样的落差变故也让宝玉尝尽人间冷暖。如果王熙凤听从秦可卿的建议，做好了这两件事，相信即便是后四十回贾家获罪抄家，贾宝玉也不会如此落魄。

可见，可卿托梦虽救家良方，但王熙凤并未去做，这也为后文贾家获罪抄家后，宝玉沦落在外埋下伏笔。再次读到这一回，将秦可卿忠告之事与脂批合看，不免想起红楼一开篇凡例中的这四句诗：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