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回回评 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第三幕 教育腐败是贾府崩溃病根 中国学文化卷文学册《红楼梦》篇

《红楼梦》回回评 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第三幕  教育腐败是贾府崩溃病根

中国学文化卷文学册《红楼梦》篇

  安  文

 《红楼梦》是一部心灵全景画，它既是中国文化的瑰宝，又是人类智慧的珍品。它以深情浓情、微妙细腻的笔触描绘了人性的复杂和社会的真实，成为世界文学的瑰宝——钱钟书

第三幕  教育腐败是贾府崩溃病根

如七回焦大醉骂是峰，八回钗黛争风吃醋是谷，九回闹学堂乃又一高潮，这要从贾蔷不显山露水的重头戏说起。

事件起因是秦钟与香怜上厕所嘀嘀咕咕相互交好，恰被金荣听见，将此事传开，引起各种污言秽语。秦钟向代课老师贾瑞告状，贾瑞助纣为虐，将责任全都归结在香怜身上。闹剧本来就此结束，最多香怜受点责备，大家息事宁人，结果贾蔷出现却让闹剧扩大化了。金荣只顾得意乱说，却不防触怒了贾蔷。贾蔷很有意思，秦钟受屈时他没出头，倒是快息事宁人时，听了金荣的几句歪话，就气得要采取措施了，这是为何？表面看，贾蔷和贾蓉关系甚好，而秦钟又是秦可卿之弟、贾蓉小舅子，所以贾蔷看秦钟受屈心中不忿，这才挺身而出。但事实应该并非如此。试想贾蔷若真单纯为秦钟，那么一开始就该采取措施，可这场闹剧本已终结，结果金荣嘴贱，又说了些男男关系的脏话，贾蔷这才忍不住要动手！

金荣的话，为何对贾蔷触动如此之大呢？原来宁国府一直盛传贾蔷与贾珍关系肮脏，贾蔷是贾珍娈童说法，书载：宁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又不知有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词。贾珍亦想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第九回。且不论贾珍、贾蔷间是否有龙阳关系，但这些谣言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贾蔷为此不得不搬到外面去住，所以贾蔷出头搞事，一半原因是为了给秦钟出气，一半是金荣脏话联系到自己处境，想借打击金荣出气。 

那么，七回焦大醉骂“爬灰”、“养小叔子”，谜底就揭开了：贾珍大小男女统吃，他既“爬灰”儿媳妇秦可卿，又与贾蓉合占贾蔷为娈童，代价是纵容秦可卿“养小叔子”！这就是宁国府都知道的主子们无比肮脏的性生活关系和性交易的内幕！金荣脏话触及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贾蔷岂能无动于衷！

而贾蔷是个聪明人，金荣是薛蟠的人，他跟薛蟠关系也不错，不想为一个小小的金荣跟薛蟠闹矛盾，于是他略施小计，将目光对准了宝玉仆人茗烟：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年轻不谙世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干联在内，不给他个厉害，下次越发狂纵难制了。茗烟本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个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第九回。贾蔷心思深沉，他了解茗烟，将其当作挑起事端的工具。本来事情已经结束了，结果茗烟进来一场大闹，直接引发了“顽童闹学堂”事件，而在这个时候，贾蔷去哪儿了呢？他跟贾瑞打了个招呼，偷偷跑了：贾蔷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着日影儿说：“是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走一步，。贾瑞不敢强他，只得随他去了——第九回。

可见，贾蔷替秦钟出气是假，泄心中之气是真。贾蔷一走，秦钟还在学堂，难道不怕秦钟被打坏，至少也应留下现场假装劝说，顺便保护好秦钟才是。贾蔷当时已满十六岁，算学堂年龄最大孩子，他有责任，更有能力保护秦钟，可他根本没考虑这些，抬抬脚就走了，任由学堂内发生群殴事件。这么一个小小事件，就能看出贾府内部层层危机，学堂是贾府内部学术气息最浓厚的场所，却成了薛蟠实施龙阳之兴的“夜店”，金荣、香怜、玉爱等都与薛蟠有染，各种污言秽语在这里盛行。在这里，贾府学子当真能学到经济学问吗？不禁要打个问号，难怪贾府几代除贾敬无人考取功名。贾府的衰败，处处可见，学堂也不例外，教育腐败，甚至是贾府崩溃的病根。

义学产生于北宋，始于名相范仲淹，是专为民间孤寒子弟设立的学校。这类学校，或私人出资开办，或以祠堂地租而设。两者虽都是办学，但产权或经济供给方式不同，后者纵使族长犯罪，祖茔田产也不能没收，其子孙可继续读书；而前者是有官爵之人集资所办，一旦家族被抄，没经济来源，义学也就烟消云散。古代有不少吟咏后类学校这类子弟的小诗，如宋代诗人刘克庄诗云：

短衣穿结半瓠空，所住茅檐仅蔽风。久诵经书皆默记，横挑史传亦能通。

青窗灯下研孤学，白首山中聚小童。却羡安昌师弟子，只谈 《论语》至三公。

清代著名诗人袁枚也有诗吟：

漆黑茅庐屋半间，猪窝牛圈浴锅连。牧童八九纵横坐， 天地玄黄喊一年。

贾府始祖当初创立义学，是考虑族中贫穷子弟请不起老师，可来上学，希望家族多出有为子弟，继续光耀门楣。所以，脂砚斋在“义学”后批：创立者之用心，可谓至矣！而贾府义学并非以祠堂地租而设，没有固定收入保障，学费临时由族中有官爵的人按俸禄多少供给，属于私人出资开办的私立学校，宁荣二公万万想不到九死一生得来的基业，某日会轰然倒塌，贾府得势时义学由高官富家出资控制，实际变成权贵的工具，薛蟠等为所欲为，真正寒门子弟寸步难行；一旦失势，则随之解散。

关于学校管理，宁荣二公规定：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掌，专为训课子弟。而这次大闹学堂事件的责任人，洽洽就是贾代儒这个塾掌。贾代儒，被贾家内评为“年高有德”，又是老儒，大约也有帮他度日之意，于是拥为塾掌。贾代儒“年高”当然没说的，有没有学问也不追究，可真“有德”吗？规定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可见，贾代儒不仅薪俸有保证，且学中日常开销如喝的茶，桌凳，书本，如一律由他置办，这里面的“藏掖”也是有的。如此，贾代儒生活完全可以过得去，应好好教读孩童，可他并不满足，且看：（秦业）可巧遇见这个宝玉这个机会，又知贾家塾中司塾的乃现今之老儒贾代儒，秦钟此去，可望学业进益，从此成名，因十分喜悦。只是宦囊羞涩，那边都是一双富贵眼睛，少了拿不出来，因是儿子的终身大事所关，说不得东拼西凑，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赍见礼，带了秦钟到代儒家来拜见。“那边”指宁荣两府，“势利”是秦业对贾府所有人的印象，当然也包括贾代儒，不然不会东拼西凑封这么大一个“红包”当贽见礼。

二十四两银子什么概念？刘姥姥曾说：二十几两银子是当时穷苦人家一年花费；贾琏五两银子就能将尤二姐母女三人加若干家人一个月的生活搞定。如办私学，就以营利为目的，收多少红包都没关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关键是，贾府义学是 “义学”，是贾家宗族内有钱人捐款办的“希望工程”，他是被人聘请来做校长兼老师的，是有薪俸的。若不见钱眼开，怎会收下这二十四两银子？这样的人“德”从何来？收了人家礼，如了家长愿也好，好好教育人家子弟也可以。再看：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侑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儿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没有看错，贾代儒收了薛蟠“束侑礼物”，却没尽一点老师之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曾训斥一二，结交契弟更是不闻不问，为什么这样？如一本正经训诫，苦口婆心教导，以至于吓走这个财主，再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呢？薛蟠是个手中散漫的，金荣她妈就说金荣，不帮不帮，那薛大爷一年还要帮咱们七八十两银子。那么，送给贾代儒的这些束侑礼物又该值多少呢？贾代儒非但不尽心管教，且由着薛蟠性子让他胡来，由此整个学堂学风变得乌烟瘴气， “德”在何处？再看贾代儒课堂状况：如今宝，秦二人一来，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绻缱羡慕，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轻举妄动。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与宝，秦。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迹。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不意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这也非止一日。非止一日，持续发酵，这样状况贾代儒却感觉不到，这得需多迟钝才可以？我看他不是感觉迟钝，而是装聋作哑。如果他及时察之，并出面制止顽童们这种上课心不在焉，眉目传情，规整学风，哪有后来的大闹学堂之故事？可怜家长们一个个望子成龙，白白辜负了殷殷心意。

贾代儒对别家的孩子如此宽容放纵，对自家孩子却又怎样呢：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路，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忽见他一夜未归，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发狠到底打了三四十板，不许吃饭，令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的功课来方罢。贾代儒担心贾瑞“有误学业”，说明他如此严厉苦心教育贾瑞，无非希望贾瑞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这其实和贾政教育方式一脉相承（或许这也是贾政认为他年高有德的原因）。但贾政懂得缓和，后期贾政名利心大灰，见宝玉确实无意于此，要求就稍稍放松了。但贾代儒却执着强求，主观臆断，断无商量沟通余地。可他要求越高，贾瑞反而走的更远。可以说，贾瑞之死，和熙凤毒设相思局有关，更与贾代儒严苛教育方式有关。他孙子死相那么难堪，对他真是莫大讽刺。这就是众人眼中的“有德”。其实他贪财无度，借讲学行自己方便，放纵别人家孩子，学不学无所谓，却对自家孩子管教严厉，严厉得不近人情。如此自私刻板，怎担当起“有德”二字？因此，社会腐败始于教育，教育腐败始于教师，尤其是教头。

当然，贾府义学败坏之风也不全在教头，贾府子弟本身问题也很大。宝玉和秦钟自视见识高人一等，到学校无非相约玩一把，顺便认识几个新朋友；薛蟠这种老大不小的社会青年，到校也只为结交契弟；金荣这样贫寒子弟竟是为省出嚼用好“穿件鲜明衣服”；“香怜”“玉爱”为钱财出卖色相。真正想攻读的，或许只有贾兰及贾菌。但如此混乱学风，又怎能让他们静下心来呢？贾菌有时也忍不住要淘气一把，和那些真正想好好读书、有所进益的贫寒子弟差太远。

对照诗歌描绘的简陋学堂和学生们刻苦攻读情况，可以发现，贾府子弟对现有优越条件多不珍惜，他们大把挥霍大好青春，恣性妄为，某种程度上，又和老师贾代儒达成默契，心照不宣，互不相扰。只是，他们都忽略了一点，如果没有上进子弟出来整顿族风，那么家族迟早会碰到礁石。等到被抄的时候，会不会想到一句“皮之不存，毛将附焉”?偌大宁荣二府，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大儒”担当重任，竟无人问问孩子在学堂学习得怎样，出了事任由一个无知无识奴仆处理，其草率程度也堪让人瞠目结舌。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历经百年的现如今的贾府上层有多昏聩，又和义学创立者初衷有多背道而驰。

且不说秦可卿人品，其托梦王熙凤，其实提出了贾府教育改革建议：“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祭祀又可永继。” 可卿教育改革之提议，是在家族延续百年基础上，调整义学办学方式，全是为贾府做退步打算，至少保证败落后贾府子弟可祭祀祖先，并继续读书，谋求东山再起。脂砚斋感叹：可惜生不逢时，奈何奈何！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想得到者？但本不识字的凤姐听后，并无任何行动，或可理解成作者暗示，贾府最终败落之时，其祖先祭祀和子弟教育都将成为空谈。

贾府教育如此腐败，又不能如可卿所言改革，其败落之势竟就从这个小小的私塾开始显现。难怪脂砚在此回末尾评判说：此篇写贾氏学中，非亲即族，且学乃大众之规范，人伦之根本。首先悖乱，以至于此极，其贾家之气数，即此可知。真真谁都无回天之力，只能真正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