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言九四 望洋而叹

中国学国文卷杂文册庄子篇

安  文

    望洋而叹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1]。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2]，不辩牛马[3]。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4]。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5]，东面而视，不见水端[6]。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7]，曰：“野语有之曰[8]：‘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9]。’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10]，而轻伯夷之义者[11]，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12]，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13]。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14]。”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15]；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16]；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17]。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18]。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19]；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20]。春秋不变，水旱不知[21]。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22]。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23]，自以比形于天地[24]，而受气于阴阳[25]，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26]！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27]？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28]？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29]；人卒九州岛[30]，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31]。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32]？五帝之所连[33]，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34]。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35]？”（节录）

注释：（1）秋水时至 ：谓秋天之雨水按时令而降。灌：流注。河 ：黄河。（2）泾流 ：指黄河之浊流，因泾水浑浊故云。大：宽广。涘（sì）：水边。渚（zhǔ）：水中小州。崖，高岸。此句谓在黄河两岸之间。（3）辩：通“辨”。不辨牛马，谓不能分辨是牛还是马。（4）河伯：黄河之神。此借为见识偏窄者。美 ：壮丽。己：己之黄河。（5）北海：即渤海。（6）水端：指水之边沿。（7）始：方才。旋 ：转。指由东向北。目望洋：瞪眼仰视。若：海神名。亦称为“海若”、“北海若”。此借为见识广远之得道者。（8）野语：俗语。（9）闻道百：听到以百数之道理。莫己若：不如自己。（10）且夫：况且。尝：曾。少仲尼之闻：以孔子之所闻为少。（11）轻：轻视。伯夷：传说商末孤竹君之子，是叔齐之兄。其父欲传位于叔齐，伯夷避让，叔齐亦不受，两人出走。后两人阻止武王伐纣，商亡。两人以食周食为耻，在首阳山采薇而食，终于饿死。（12）子：指海若之北海。难穷：难以穷尽，即无边无际。（13）门：指领域。殆：危。（14）长：常。见：被。大方之家：指见识广博晓明大道之人。(15) 语: 告。拘于虚:谓受拘于其所居之区域。虚, 区域。(16) 笃: 固；局限。(17) 曲士: 囿于一偏之见者。束:束缚。教:教养。(18)尔: 你。崖涘：指黄河边岸。丑：陋。将：犹“今”。大理：大道理。（19）不盈：海水不会盈满。（20）尾闾：海水流泄之处所。已：止。不虚：海水不会干枯。（21）“水旱”句 ：谓发生水、旱之灾害均无所反应。（22）过 ：超过。流: 流水。为量数: 以数量计。(23)自多: 自好。 (24)以: 以为。比: 读为“庇”，包容。庇形于天地：谓形体包容于天地之中。 （25）“而受气”句：谓从阴阳二气中禀受生气。（26）方：犹“只”。存：有。见少 ：见其少。奚以：何以。（27）计：思虑。四海 ：古人以为四方环绕中国之大海。礨（lèi）空：小穴。（28）中国 ：指中原地区。稊（tí）米：小米。大仓: 大谷仓。 (29)号: 称。“人处”句 ：谓于万物之中人居其一。（30） 卒：读为“萃”，犹“聚”。人萃九州岛 ：谓人所聚集之九州岛。 (31) “人处”句: 谓人处于其中之一方之地。 (32)万物 :指万物世界。豪末 :即毫末。兽或畜类其毛之末端。所连: 所继。(34)任士: 贤能之士。尽此: 尽在此处。(35)向：刚才。

     河伯因黄河之壮丽而自好，待见北海之无穷而自失。北海若于是相告，人所居之九州岛之地，在天地间实为极渺小之存在，然而人们为此而尽心尽力，或因此而享誉，实为见笑于大方。

寓言描写黄河之神和北海之神相见与交谈之情节，洋洋大观，趣味独到。黄河发大水时，河面之宽广，气势之壮丽；北海之浩瀚无边，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要描写河面宽广之景象，并非易事。作者用两岸之间“不辨牛马”四字。“不辨牛马”者，遥望对岸是一头牲畜，却不能辨别是牛还是马。这就利用人们的视觉经验揭示了空间距离，达到了独到的艺术效果，令人慨叹。

又如文中描写河伯在初见北海时，“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 （此断句与解释，是参考黄金贵学兄之说）。“目望洋”者，瞪眼仰视之状。这一特写镜头，表现出他一下被广阔无垠的景象所惊呆，其神情如在目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