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回回评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第二幕 刘姥姥初见王熙凤 中国学文化卷文学册《红楼梦》篇

《红楼梦》回回评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第二幕 刘姥姥初见王熙凤

中国学文化卷文学册《红楼梦》篇

  安  文

  第二幕 刘姥姥初见王熙凤

不甘苟且，探索诗和远方，刘姥姥终于进了荣国府。不过，作者是为再写凤姐。前文写凤姐用了两笔，一笔是冷子兴口传；第二笔是黛玉进贾府眼见。这两笔都不够，冷子兴介绍不能详细，否则行文累赘，且不符冷子兴身份；黛玉进贾府所见不能代替凤姐他人心中形象，而凤姐又是后面的主要人物，戏份足且形象突出，必得提前在读者心中潜移默化种下一个凤姐，此后她的种种作风才不会突兀，取“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效果。这回是仆妇眼中的凤姐，又有刘姥姥眼中的凤姐，让凤姐形象稳稳印在我们脑中。

经过百转千回，刘姥姥终于要见凤姐了，她即将迎来估计是一生最尴尬时光，而我们又有了一个见识凤姐丰满性格的机会。刘姥姥等凤姐时，周瑞家的再说凤姐。凤姐身份之重、事务之繁，自不可径直出现，好像情节专为姥姥设计、不来凤姐就没事、坐等刘姥姥一般，如此便失真，故而此处凤姐必得缓出。缓出另一个好处，是可带出平儿，平儿身份是丫鬟，此处顺理成章带出来，笔下无痕又合情合理。等凤姐功夫，一方面是写刘姥姥这个“乡巴佬”的新奇感受，同时又借刘姥姥写凤姐住所，与借黛玉视角写贾府套路一样。但黛玉和刘姥姥关注的点不一样，唯有借刘姥姥才能这么细致写凤姐住所，唯有这么细致地写才能凸显凤姐华贵身份。凤姐住处对刘姥姥完全生疏，从物质层面到礼节层面的完全生疏。这种生疏不同于黛玉进贾府的生疏，黛玉留意的是一些重要礼节和各处怎么走，姥姥则是一种对富丽堂皇各类器物的新奇感。凤姐住处凸显的仍是凤姐身份，写那个自鸣钟尤其出彩。此物在凤姐住处出现非常合理，她是大忙人，对时间精确度要求非他人能比，她爷爷又管过各国进贡。

接下来见凤姐，是一段群戏，写凤姐、姥姥、板儿、周瑞家的，无不合乎身份，对白之精彩及隐在对白里的各人心境，值得反复玩味，这种好处只能自读自想。不过也有几处细节可以说一说。姥姥进房后，凤姐先装作没看见，一边拨手炉灰，一边慢慢问：“怎么还不请进来？”用词尊敬但态度傲慢，且明显给姥姥听的。她鸣知周瑞家的叫姥姥过来了，没必要问，问心理，一方面表现自己对亲戚客气，同时要用姿态、语气显示自己高高在上，有意要让姥姥看看她平日里的威严尊贵，但又不能在明见了姥姥后表现，那不是待客之道。所以这句话是说：我不知你已经进来了，我平时是这副面孔、姿态，后面的笑言笑语，是我对你客气。后面对话过程中，凤姐在这个村妇面前，秀了一把上层人士的优越感。凤姐是热衷于炫耀自己的能耐和份量的，极有表现欲。

这里作者借贾蓉一用。贾蓉到来，脂评称“横云断山法”，也就是突然来件事将眼下的事隔断，《红楼梦》常用，有多个好处。首先是笔下之事有起伏，才有味道，而凤姐在其中才有更多表现空间。借贾蓉，凤姐卖弄了两次。一次是假装拒借屏风，直到贾蓉阿谀奉承一番才罢，并顺道捧了一把自己娘家。娘家份量就是自己份量，由此在刘姥姥面前狠狠炫耀了一次，自己不仅在贾府地位尊贵、手握大权，且娘家背景雄厚，不输夫家。而后还不过瘾，贾蓉走后，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事要交代，把他喊回来，细想后又不想说了，再打发走。这里凤姐一举在两个层面达到了炫耀效果，一是她的权力，一个豪门公子，她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她不说话，这位贵公子就得一直在旁垂手侍立，而她竟没什么要紧事，说了句“现在乏了，以后再说”，就让人走了。第二，向他人呈现自己有很多事做，但可举重若轻，虽有事，但并不因此忙乱。事多说明自己重要，事多但可以淡定处理完，说明自己有能耐，这是凤姐最引以为豪的。所以，凤姐可能压根就没事，就是故作神秘在姥姥面前炫耀自己权力、份量和能耐。

第二个好处是真实反映生活的丰富性，生活从来不是单线进行的，此时虽然姥姥有求于凤姐心焦，但天底下并不只有此事，此时此地有人在生活，彼时彼地亦有人在生活，各自在过自己的日子，有自己的事忙。贾蓉来此，可知此时贾珍在忙着准备会客，需要一个珍贵的屏风充场面，这个屏风只有凤姐有，且是她的嫁妆，而贾珍、贾蓉生活之一角得以显露，于是书中世界一如现实世界，而这样一来又顺便点一下宁府。宁府是后头重头戏，作者在六到十回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让读者逐渐接受宁府的存在，为后面的重头戏奠基。

第三个好处也是很重要的，应该也是凤姐此时借贾蓉止住姥姥的一个动机。凤姐其实不知怎样妥当处理刘姥姥这件事，因为不是很清楚姥姥与王府关系究竟是什么程度，也不道原来怎么处理，周瑞家的可能介绍过，但还是拿不准。其实她自己也可随意处置，根据姥姥的身份，差一点多一点都不是什么大事，但凤姐万事求妥当，况且姥姥来见的对象本应是王夫人，王夫人才是名义上的管家人，她不过是助手，在此处拦住姥姥的话，转去招待贾蓉，贾蓉走后，谈话主动权就转到她手上，她主动打发姥姥吃饭，趁机问周瑞家的王夫人怎么吩咐，心里就有数了。王夫人吩咐的话，也是中国社会人情世故的模范：“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这里的关键是怎么理解这个“好意思”。按字面意思，姥姥来看望，是心里还有他们，所以是“好意思”，但其实谁都知姥姥是为钱来的，王夫人跟凤姐说这件事，也要用虚假温馨来掩盖利益吗？中国人情神奇就在这些地方，大家即使在不必要时，也会避免用利益话，而要转用人情语，但其实这人情又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表面化，而有其内在逻辑。姥姥是来告穷的，但中国社会是有扶持亲戚常规的，所以凤姐才说：“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待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是以亲戚穷了还能上门求助，这件事本身就是看得起你，觉得你有能耐、有善心帮他，这才是亲戚的“好意思”，不能辜负了穷亲戚的这个“看得起”，因此不能简慢。王夫人、凤姐未必就只看到姥姥是来要钱的，或许真诚觉得穷亲戚还能来求助，是穷亲戚还念着他们、还相信他们的能力与善心。今天中国社会大不同往日，人们往往不相信还有人会这么想问题，这实在低估了古代一些民众的淳朴与善意。中国社交礼仪与人情话语尽管多是虚伪，然而为这种礼仪、话语所化的底层百姓是真相信、遵从这套规则的，王夫人、凤姐虽非底层，但古代女性受教育有限，且生活经历也陷在内闱，以见识而论，与平民其实并无分别，他们并非人类学家，可以远距离观察这套规范的本质，对他们而言，这套规范、这套形式就是本质，就是为人处世应遵奉的。所以，尽管礼仪、话语虚伪，但行使这套礼仪、话语的中国人，往往是真心照顾别人的感受与面子，这种照顾，也不能说不是善心好意。 

凤姐得到王夫人指示后，决定给姥姥二十两，很聪明地突出王夫人。因为王夫人才是王家在荣国府的代表，她代王夫人行事。她先说一套大家族事务繁多，王夫人年纪大很多事想不到，自己才刚开始管事，又不知有哪些旧亲戚。这些话原本统统不用讲，但在中国人情伦理下，这样讲才周全，因为自家亲戚落魄到主动来讨钱，而不知主动接济，这于自己家身份不好看。这里重点是凤姐懂得主动替王夫人解释，同时把给姥姥的二十两，说成是王夫人给丫头做衣服的钱，这钱既是王夫人的、又是她的，同样也是照顾王夫人。凤姐待下极苛刻，待上则体贴入微，从此等细处皆可看出。

姥姥听凤姐说大有大的难处，但还是给二十两银子后，十分开心，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周瑞家的向姥姥使眼色，提醒说错了话。这固然是周瑞家的替姥姥担心，但其实并没帮到姥姥，更多估计还是周瑞家的在炫优越感，通过眼色“责备”姥姥说错话，一方面体现自己对如何行事“在行”，一方面觉得在凤姐面前谨言慎行的重要性，从而体现凤姐份量。作为奴仆，主人份量自然就是她的份量，她要这份量切实被姥姥感受到，方式就是让姥姥知道在凤姐面前犯了错，是极不应该的，姥姥自然不安，凤姐地位就凸显了。这是周瑞家的潜意识里要让姥姥感受到的，也是作者要让读者感受到的。

经过一番小周折，姥姥拿到了20两银子，拿出一块银子给周瑞家的做酬谢，体现了姥姥的精明与格局。而周瑞家的不要，倒不完全是体恤姥姥，更多的应是自重，亦即前面优越感的延续。一来表示帮姥姥这件事对她是举手之劳，无需酬谢；二来表示这点银子“不放眼里”，若接了银子，便自跌身份了。此等人物心思，是《红楼梦》善描摹处，须细细体会，方知作者行文之妙、识见之深，所谓“人情练达即文章”，此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