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回回评 第五回 第十二幕 独卧青灯古佛旁 中国学文化卷文学册《红楼梦》篇

《红楼梦》回回评 第五回

第十二幕 独卧青灯古佛旁

中国学文化卷文学册《红楼梦》篇

  安  文

第十二幕 独卧青灯古佛旁 

贾惜春，别名四姑娘、四丫头、藕榭、藕丫头，排    行金陵十二钗正册第八位，居大观园暖香坞。父贾敬，哥    贾珍，嫂尤氏，侄贾蓉。

正册判词：画一所古庙，里一美人，看经独坐。

判云：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1.“勘破”句——勘，查看。语带双关，字面上说看到春光短促，实际是说惜春的三个姐姐（元春、迎春、探春）都好景不长，使惜春感到人生幻灭。

2.缁衣——黑色衣服。僧尼穿黑衣，出家也叫披缁。

3.青灯——因灯火青荧，故名。这里指佛前海灯。

判词译成白话便是：“看破三个姐姐盛景不长，用黑色尼装换掉女儿红装。可怜可叹侯门小姐，独坐青灯下陪伴古佛旁。”

曲《虚花悟》：唱惜春，“虚花悟”，犹镜中花，意谓悟到荣华终虚幻。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与判词“勘破三春”意同；桃红柳绿，喻荣华富贵；待如何，结果怎样呢）？

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韶华，美好时光，喻青春年华；清淡：清净淡泊，即清心寡欲，远离一切恶行烦恼；天和：指人体元气，《庄子·知北游》：“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意为修性养道）。

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夭桃”喻富贵荣华，唐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诗：“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封建士大夫以天、日称皇帝，以雨露喻君恩，所以高蟾借天上桃杏比在朝显贵，以秋江芙蓉自况；夭桃，语本《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夭夭，美而盛的样子）？

到头来，谁把秋捱过（桃杏虽盛，但等不到秋天就落尽，以草木摇落而衰的秋季，象征人间不可避免的衰败）？

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古人墓地多种白杨，后常用白杨村喻坟冢。《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青枫林，李白流放，杜甫疑死，作《梦李白》：“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青枫林意同“白杨村”）。

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的是，真是）。

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佛教把人生死说成是关头、劫数。劫，指坏劫三灾，后喻无法逃脱的灾难。）？

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佛教源于西域（印度），中国佛教认为西方有极乐世界；宝树，佛语指西方净土的草木，《妙法莲华经·如来寿量品》：“宝树多花果，众生所游乐。”宋洪迈《容斋四笔》卷十三：“无量寿经所言天宫宝树，非尘世所有也。”唤叫婆娑，指“娑罗”，为龙脑香科常绿大乔木，传说释迦牟尼在拘尸那城河边娑罗树下圆寂；长生果，指一种使人食之能长生不老的果实，或指《西游记》里的人参果。果，佛教指修行成果。全句意为皈依佛教，求得超度，觅取长生，修成正果）。

曲虽寄惜春名下，但除末三句，前面大段唱词都在描写贾府抄家后的悲惨景象。“将那三春看破”，谓孟、仲、季三春易逝，元、迎、探三个姐姐好景不长。后文照应道：“迎春姐姐折磨死了，史姐姐守着病人，三姐姐远去。”（112回）“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三春桃杏经秋凋零。白杨村、青枫林、衰草坟墓，皆喻生关死劫、家破人亡、白骨如山。末三句谓惜春出家为尼，与芳官、蕊官、藕官相似，缁衣、可怜、独卧等语，都感叹她出家后生活凄凉。

惜春年龄较小，身量未足，给人印象较深的是擅长绘画，曾受贾母命绘《大观园行乐图》。她参加诗社，但不工诗，负责“誊录监场”。诗作也是画家眼里的大观园：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山水横拖，从旁延伸，千里外，形容由于建筑精巧，大观园山水绵延，宛如绘画，给人以尺幅千里的感觉；五彩云，祥瑞之兆；园修日月光辉里，说园林与日月交辉；景夺文章造化功，文章即文彩，指大观园建筑华美精巧，铺陈华丽，布局错综，浑然天成，像自然界创造化育，巧夺天工。她在大观园卧房“暖香坞”非常温暖，飘雪冬日，院内红蓼花深，清波风寒，画室腥红毡帘，紧邻藕香榭，没进门便有温香拂面而来，故雅号“藕榭”。

但暖香坞生活极其短暂，作者预示她后来“独卧青灯古佛旁”，她作的灯谜（佛前海灯）有伏：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身沉墨海，性中自有大光明。海灯是点在寺庙佛像前的长明灯，喻惜春出家为尼。“性中自有大光明”，是带苦涩味的解嘲，“听佛经”、“沉墨海”等，才见真情。清代王雪香《石头记论赞》：“人不奇则不清，不僻则不净，以知清净法门，皆奇僻性人也。惜春雅负此情，与妙玉交最厚，出尘之想，端自隗始矣。”大观园中，除邢岫烟外，与她交厚的都是出家人，第7回提及她常与小尼姑智能儿交往，戏言要剃了头做姑子去。惜春出家修行，成佛作祖，永生不死，不是绝大好事吗？可古今有几人真正成佛？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种精神安慰而已。因此，作者充满悲悯、同情。

惜春性格，大嫂尤氏说心冷口冷心狠意狠，其实概括是“冷”和“洁”。惜春之“冷”，在抄检大观园突发事件中暴露无遗。凤姐、王善保家的一行人到惜春那儿，惜春开始是“吓的不知当有什么事”，放手让来人搜查。接着，在她丫鬟入画箱子里发现了“违禁品”，惜春更加害怕，说：“我竟不知道”，先将自己摘干净；“这还了得”，肯定入画问题十分严重；“你要打他，好歹带他出去打罢”，是把入画交出去，听凭处理。总而言之，我和入画毫不相干，只要你们不找我的麻烦，怎么处理入画都可以。紧接着又续上一段余波，把惜春的“冷”写足，这便是尤氏和惜春的一番争执。惜春先责怪尤氏“管教不严”；接着要尤氏把人带走；最后表示“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入画跪哭哀求，尤氏和奶娘也在一边为入画说情，可惜春小小年纪，竟生就一副铁石心肠，不顾入画从小服侍她一场的辛劳，也不顾嫂子尤氏的情面，竟是执意要将入画扫地出门，且扬言宁国府那边也不去了，因为她“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惜春说得十分明确：“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惜春承认自己心狠，但有她的理由：“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 难怪她后来出家比宝玉早、较妙玉真。

令人深思的是，作者并不因人废言，对惜春的绝情并非完全否定，一面不动声色写惜春的“心冷口冷心狠意狠”，一面又肯定“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不下狠心断绝世间种种感情纠葛，便不能成为自由自在的人。第40回刘姥姥说：“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众人都笑，惜春离座拉着奶母，叫揉揉肠子，这是她唯一一次撒娇，可见她本性还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促使惜春最后落发为尼，是目睹了贾府无可挽回的衰败，作者安排她走上“了悟”道路，以求躲过“生关死劫”，最终仍归薄命司。

惜春与妙玉之“冷”、“洁”志趣相投，志同道合，87回闻妙玉梦魇，她若有所悟，口占一偈：“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这与她们心态产生的环境息息相关，只是妙玉是失去父母的孤苦；惜春是有亲无情的孤僻。不错，惜春有父贾敬，但故事一开始就讲贾敬已住到城外道观，基本不回家，连过生日都坚决不回城，只在除夕祭宗祠时回来一下。书里没出现贾敬夫人，估计过世，惜春说自己是贾珍胞妹，推测他们应该是同父同母关系。而兄嫂贾珍、尤氏对她是如何关心的呢？前八十回都未提过他们对惜春的关怀。惜春没惊人才华，没令人艳慕外表，很少有人设身处地地为她想过。亲情缺位，所处环境，众人态度，无从得到世间温情，惜春身处繁华的落寂，渐对世事冷漠，对生活冷淡，形成了“冷”的性格，让人怜惜之余更有慨叹。

惜春之“洁”，充分表现在这句话里：“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为什么给你们教坏了我！”，正相对“你们”宁府之不洁而言。若当凤姐面撵入画出于无奈，那第二天找尤氏带入画走，则是故意借题发挥，以达到与兄嫂决裂目的。惜春早想摆脱宁府阴影，而恰好入画之事与宁府有千丝万缕联系。她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去。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第七十四回），可说以自己全部智慧和人生阅历得出的人生真谛。她的“洁”的性格，导致“冷”，而以这种“冷”达到“洁”的目的，归根到底，就是不同流合污。也许她唯一的过错，就是带累了无辜的入画，使之成断绝宁国府的“炮灰”。

也许你会认为她这是绝情无义，其实这正符合小乘佛教重视的自渡。自渡虽比普渡狭隘得多，但不能说是错的。惜春向往“大光明”，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凄凉，清净无为，圆融自通。她厌弃世俗的浮躁与丑陋，因其“洁”而不能忍受世间污浊。王国维先生说：惜春是观他人之苦痛而获解脱，“唯非常之人为能”，“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力，而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始知生活与苦痛之不能相离，由是求绝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脱之道”。惜春之解脱是“超自然的”、“宗教的”、“平和的”，因而可说惜春是《红楼梦》悟性极高的人。她的出家源自自我了悟，不甘愿活在浮躁和虚枉的痛苦中，是一种自我的顿悟。惜春出家早于宝玉，真于妙玉，这对一个不经风雨、年纪尚轻的贵族小姐，实在难能可贵。

惜春“勘破三春”，披缁为尼，作者深刻揭示了她所以选择这条生活道路的原因。客观上，她在姊妹中年龄最小，逐渐懂事时，周围接触到的多是贾府已趋衰败景象，四大家族没落命运，三个姐姐不幸结局，给惜春幼小心灵打击非常重，尽管小说没写她如何发何种感慨，但从有关情节可以看出，这位性格内向、孤僻的小姐，心灵深处是颇多感叹的。贾府虽是国公之家，功名富贵奕世，但在内外矛盾斗争中终于大厦将倾，油灯将灭，惜春从现实生活中看到你争我夺的丑恶现象，令她心意灰冷，感到生活无趣，这是古往今来许多大家子弟常见的一种现象，愈是在这种贵族家庭中，对世事丑恶感受愈深愈愤，出走造反是一条路，出家绝尘也是他们选择的一条路。主观上，则由环境塑造成她那种毫不关心他人的孤僻冷漠性格，她的处世哲学就是“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够了”。第74回赶走入画，惜春说：“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们也有不能了悟的。”又说：“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这样时刻，惜春既为自己未来担忧，现实一切失去吸引力，彻底心冷了，悟透了！便产生弃世念头。《红楼梦》第115、118回，惜春终于下定决心，完成夙愿，出家了。所以，当贾府一败涂地的时候，入庵为尼便是她逃避统治阶级内部倾轧保全自己的必然道路。作者没按佛家理论，把惜春皈依佛门看作登上普济众生的慈航仙舟，从此获得光明和解脱，而是按照现实与生活的逻辑描写她的归宿，用艺术手腕对皈依宗教人物的精神面貌作如此现实的描绘，“摘去了装饰在锁链上的那些虚幻的花朵”，而绝不在她们头上添加神秘的灵光圈，这实际已成了对宗教沉痛和深刻的批判。不过，续书120回安排惜春结局：“栊翠庵圈在园内，给四妹妹养静”，但脂批说惜春后来靠乞讨度日，而大观园被封，栊翠庵非古庙，且被贾雨村、孙绍祖等中山狼盯上，妙玉出走惨死，惜春还呆的住吗？87版红楼梦电视剧说刘姥姥在瓜州渡口桥上，看见惜春手拿僧钵化缘，神情麻木不仁，是符合作者设计的。妙玉逃走，应该与惜春和邢岫烟同行，贾雨村要搜查栊翠庵消息，李纨应该是透露给惜春和邢岫烟的，这才符合作者首尾相照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