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回回评 第五回 第七幕 宫闱榴花 （三）二十年来辨是非 中国学文化卷文学册《红楼梦》篇

《红楼梦》回回评 第五回

第七幕  宫闱榴花 

（三）二十年来辨是非

中国学文化卷文学册《红楼梦》篇

  安  文

（三）二十年来辨是非

不作不死。元春之死，作者引三个典故。一是省亲点《乞巧》，脂评“长生殿伏元春之死”，命如杨贵妃。二是“榴花开处照宫闱”，借孙权宠妃榴花神潘淑不辨是非，卷入皇权之争，惨被宫人缢死，说元春重蹈覆辙。三是借《论语·季氏·季氏将伐颛臾》的虎兕相逢，讲元春没有像孔子教训弟子冉有和季路那样，作为权臣季氏的“相”，明辨是非，恪尽职任，负起纠正季氏（四大家族）犯错责任，在皇帝与贾家之间调和，避免季氏（贾府）与鲁国君主（皇帝di）对立的作用。结果，判词画中那张“弓”，既是她在“宫”中像潘淑和杨贵妃那样被弓弦勒死之“弓”，又是四大家族“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之“弓”。悲剧既责元春愚蠢，又不能全怪元春。

元春之鼠目寸光、不辨是非之愚蠢，作者在判词和原文多次暗示。如省亲后，宝玉给黛玉讲小耗子偷香芋故事，小耗子对大耗子说：“盐课林老爷家的小姐才是真香玉”，便是讽刺不识玉好处的元春“有眼不识真香（黛）玉”，不如探春机警聪明。还有元春判词“香橼”，特性是心有不甘，与［恨无常］曲子的“恨”对应，就发现元春没有宝钗那种为家族利益心甘情愿无私牺牲精神，省亲当晚“胡言乱语”：“当日既送我去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如今富贵，不如平常人家儿女天伦”,抱怨父母、家族和皇帝，更别提借修改“蓼汀花溆”、“红香绿玉”反对宝黛姻缘立场，彰显心胸狭窄和鼠目寸光。

贾府悲剧又不能全怪元春，因为她二十年来可能辨明了一些局部的小是小非，却看不透皇室与北静王等四王八公、尤其四大家族之间权力斗争这盘大棋，更看不透贾雨村这个兕的阴险毒辣和举足轻重，她只是个棋子。

秦可卿天香楼“爬灰”而死，伏的就是贾府因元妃省亲政治“爬灰”太上皇而亡。元春未必与太上皇如何，但已经改朝换代，贾家仍目无皇帝，紧跟太上皇，终究是祸非福。秦可卿死，伏攀附贾府的秦家灭亡，而攀龙之凤元春很快晋升，其实伏贾府加速崩溃。贾政被皇帝招见谢恩后，就去“东宫”谢太上皇。此东宫不是太子居所，而是太上皇住的大明宫，唐代叫“东内”。元春原本并不得宠，突然晋升，封号还是“贤德”，且与太上皇有关，充满讽刺。最要命的是元春省亲。原本皇帝意思是家属每月逢“二、六”可六次进宫探视，结果太上皇突然下旨破天荒说妃嫔可省亲，老臣贾家“欢呼踊跃”，响应太上皇旨意，等于政治爬灰，太上皇与皇帝关系历来敏感，让皇帝怎么看？丈人贾家听太上皇的，对皇帝阳奉阴违，皇帝岂能不恨？如果没太上皇恩宠，贾家也没机会办蠢事。那太上皇目的是什么？且看省亲结果如何。别的不说，如没省亲，贾府再躺平吃喝几代没任何问题，但贾家可是倾尽家财修了大观园，最终彻底花光家底，太上皇釜底抽薪，将贾家这些“亲信”家底折腾光了，还让皇帝看清了贾家真面目。而贾家早年被太上皇宠到无法无天，要啥有啥，如今皇帝培植自己势力，不给贾家好处，本想迎接贵妃省亲风光一次，花费像当年宁荣二公接驾一样，羊毛出在羊身上，皇帝过后应该给贾家高官厚禄补偿……可惜等来的却是一无所有，一点好处没得，又白白掏空了家底，岂能甘心？既然新皇帝对贾家不仁，不给好处想让贾家“饿死”，贾家趁手里还有一些势力，怎能不起异心？如果换个皇帝，贾家等于又是当年宁荣二公扶龙之臣，还不是再度荣华富贵！贾家可能不敢这么想，但皇帝会不惦记吗？人的欲望就怕逆境压力和贪欲引诱。贾家想博一把大的，北静王又有贪心。皇帝则哪怕无害人之心，不能没防变之意，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况且贾府王夫人哥哥王子腾还手握京师重兵，与其相信贾家不会造反，不如寻找机会一举消灭对威胁他执政的四王八公……双方矛盾点就在于权力和利益，是你死我活，而不是是非曲直。于是，皇帝设下针对四王八公这伙人的削藩夺爵惊天大局，元春即使看破，又能奈何，顶多悔之晚矣！

贾家兴于宁荣二公军功盖世，在非宗不王的封建王朝，国公是异姓攀升的最高爵位，贾家一门两国公，是皇室之外第一家，贾家在三世之后尚能维持荣华富贵就不意外了。元春省亲前，贾家看似衰落，但能建大观园迎接省亲，花费都自己出，无疑尚有几百万财产，不省亲够花几代。贾家似乎不掌实权，但不提他们盘根错节势力，就说贾家定点安排贾雨村复职应天府知府，堂堂四品大员如此举重若轻安排，可见宁荣二公时代该何等风光。更让皇帝忌惮的是，贾家几代数十年掌握兵权，睡榻之前躺平酣睡，如不设法夺权，他睡得着，只能是昏君。其实，太上皇何尝不知，但办法首先是促使贾家后代弃武从文，贾家第三代都是文字辈、四代都是玉字辈、五代都是草字辈，还设法让贾母女儿贾敏下嫁后来的探花穷官林如海，荣府嫡长子贾珠娶国子监祭酒女儿李纨，都与军队无关。然后，利用贾府武力后继无人机会，从内部分化瓦解贾府势力。贾代善临死上本不简单。贾家世袭爵位由嫡长子继承，贾家上报由何人继承，由吏部、礼部制订程序，皇帝画勾就可，根本没必要由皇帝亲准。而太上皇赐贾政六品主事，分明是让贾政虽无爵却占据敕造荣国府，真正当家，而贾赦袭爵却搬出荣国府，荣国府第三代被一分为二，贾赦袭爵，贾政继产。荣国府分裂当然有贾家内部原因，但按正常程序，两房分治不合规矩，贾赦做继承人不合格，可以换贾政，但太上皇却有意分而治之，其目的是利用王子腾这只螳螂。

作者写: 王子腾从九省统制任上回来，夫人过生日，专门邀请贾母，她却以“不自在”为借口不去。不自在的不是身，而是心。贾家因王子腾失去太多，贾家衰落真正源自京营节度使的失手。宁国府宁国公、贾代化两代把持“京营节度使”几十年，给皇帝作看门人，别看官职不显山露水，却把握着皇帝和京师的安全命脉。京营节度使是“京营”军队最高长官，是作者借明代京营隐喻。京营是明代京军编制，朱元璋洪武初即设，隶大都督府，后改隶五军都督府。明成祖迁都北京后，分设京师京营和南京京营。京师京营又称三大营，包括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五军营分中军，左、右掖和左、右哨。三大营各设提督内臣、武臣、掌号头官统领。各军、各司分设坐营官、把总、坐司官、监枪内臣、把司、把牌不一。洪熙时，命武臣一人总理三大营营政，就相当于京营节度使。平时，五军营练习营阵，三千营练习巡哨，神机营练习火器。京营节度使向皇帝负责，离皇帝最近，必然是皇帝最信任的人担任。贾家任职几十年，可知其富贵和皇帝信任该多少。只是随着贾家第三代交接，再把持京营节度使未免太过惹眼，也让皇帝忌惮。而且，贾代化死后，按说该贾敬继承爵位，十拿九稳抓住京营节度使不放。可惜贾敬考中乙卯科进士，对武功刀兵必不热衷，又明哲保身炼丹，将爵位给了贾珍。贾珍太年轻无法胜任，太上皇趁机将贾政夫人哥哥王子腾提拔上来。京营节度使是贾家立足根本，也是与皇帝平衡的关键，不容有失。所以，“贾家的”京营节度使左手倒右手，便宜了王子腾，贾家无话可说，亲手扶他走上了崛起之路。贾家意思很明显，只要王子腾替他们牢牢抓住京营节度使不放，贾家就与皇帝形成互相制衡，谁也少不得谁的局面。王子腾后贾家再拿回京营节度使，仍旧可安枕无忧。而贾家与皇帝在兵权上紧紧捆绑，保持与北静王等四王八公其他几家若即若离的政治正确，才属于真正安全的臣子之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子腾执掌京营节度使，表面看军权还在四大家族内部，仍由贾家背后控制，可让贾家万没想到王子腾得了权力涨了野心，四大家族内部开始不稳定。换了皇帝，借由给王子腾升为九省统制，丢了京营节度使，贾家失去军权不说，还与王家产生不可弥补的裂痕，对贾家更不利。所以，贾家才不得不看太上皇脸色，巴结北静王等，贾母也不会待见王（亡）邢（刑）两媳妇，更因宝钗是王家外甥女，坚决反对金玉良缘。

有人说王子腾等军中大员升迁，自有吏部、兵部调配，皇帝同意，并不是想保就能保住。但贾在军中深耕多年，在京营节度使任上也固守了几十年，京营各级官员多出自门下，哪能轻易敢换人，否则皇帝早都换人了。如果王子腾不有意往上爬，京营节度使这个职务不至于轻易丢掉。对贾家京营节度使是命脉，王子腾一丢京营节度使，贾家等于彻底失去最后一块重要权力阵地，白白便宜了王家，王子腾也被黄雀吃了。

元春晋升贤德妃，贾家本想抓回往日权力，谁想“有些事错过就不在”，皇帝好不容易摆脱了贾家武力威胁，怎么可能再给他们机会，所以又一次明升王子腾大学士，暗将其彻底赶出军队，贾家失去最后一次保命和振兴的机会，贾母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其实，京营掌控京师和皇帝安全，太过重要，哪个皇帝都要抓在自己手里。从贾家无奈交出京营节度使权力，到王子腾调离京城，代表皇帝已剥离贾家军中影响，而元春和王子腾同月暴毙，贾家彻底退出政治舞台，不可能再有崛起机会，只能束手待毙。

当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皇帝收拾贾家亦非轻而易举，也要投鼠忌器，瞅准机会，贾雨村这个兕便发挥了举足轻重、不可或缺的作用。前面说过，贾雨村靠贾府势力做了大司马，贪酷和狂妄本性不改，屡被御史弹劾，忠顺王未达目的，也不会死保，难免龙颜大怒，面临治罪。这家伙故伎重演，将他多年深入潜伏得知的贾府目无皇上、以护官符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等劣迹一一告发，皇帝正想收拾贾府，正需要这样的耳目和打手，喜出望外，正中下怀，于是虎王与毒兕相逢，元春和贾府只能大梦归。当然，贾雨村也是棋子，这只螳螂多狠咬死蝉，被黄雀干掉就有多狠，最终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