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与三十年
月朗
那个叫韦家的小村,以前住着我的母亲,这里叫老家。现在,埋着我的母亲,那里叫故乡。
以前每两三周必得去一趟。现在,两三个月,也难得一次。
没有了母亲的小村,突然失去了她原有的魅力。失去了母亲的老屋和院子,也仿若垂垂暮年。一年到头,除了过年,几乎没再住过人。去年回去给老人过十月朝,发现那些鸡屎藤竟然从围墙外探进小院,占了水泥地的一半。没了母亲的小院,蔓生起各式杂草。那些总与母亲分食的雀子,也不再看到身影。
这一年,我失去了生活的热情。这一年,我几乎没办法写作。这一年,我变得锱铢必较。这一年我过得潦草而彷徨。这一年,那些喧闹和嘈杂仿佛一下遁了形,常常安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心跳。这一年,世界变得怎么样,再也不关我事。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一年。去年的这个时候,正是老人家的弥留之际。我们大家庭大大小小的成员,从各个角角落落一拨拨地赶回小院。就连数年未曾联系的亲友,也相继赶回。几乎全村的人都来看望她。母亲见每一个人都笑,没有伤心,未见流泪,她大概在笑告诉我们此生的幸福和满足。就算是嘴唇再干裂也不再提任何要求。我们用棉签一遍遍滋润她的嘴唇,我们强忍住伤心,对她微笑。每一眼,都是深深地刻在了心底。然后是锣鼓八音戏台子。我家的小院从来没有那样热闹。繁华过后,便是漫长的冷寂。想来人生也大抵如是吧。我再也不用奔波在找老娘的路上,再也不用操心她是否吃饱穿暖有否尿裤子。当想起这些的时候,突然发现,原来为老母亲担惊受怕的过程,竟然,竟然也是一种幸福。世间的事,总是在失去之后才会明了,多么大的讽刺。
我用这一年的懈怠,试图去体会老母亲离群索住孤孤单单的三十年。我又想起工作调离社渚后母亲说过的话:你为什么跑那么远?在社渚,我抬抬脚,乘个三轮车就看到你了。现在只能你回来看我了,你又那么忙。于是,母亲把自己小院里每一寸有土的地方都种满了庄稼,一寸都不放过:山芋、花生、土豆、辣椒、蚕豆,搞得蚊虫滋生,惹来我们一遍遍埋怨。再后来,我跑到了常州,离得更远。然后,经常可以回家看母亲的二姐退休也来了常州。没有女儿相看的老娘真的活成了一只孤雁。每每从监控探头里看到母亲形单影只地自言自语:“一个也不家来哦,就我一个人哦!”我便有些失落,但那失落也只是一阵风般,盘桓一会,心头也就散了。虽然我也常接她来常州住,一住一两个月,怎奈习惯了田间地头的老人家哪受得了劳改一样的城市格子间。“父母在,不远游”,这话年少时不是未曾听过,只是当时入不了心,动不了情。等到入心入情,亲已化了灰,作了古,杳无踪迹。
这一年,我一直在试图劝解自己,和后悔心疼母亲的自己和解。比如,母亲97岁高龄走的,走时四代同堂,子女孙辈曾孙辈个个相送。九十岁左右,也曾带着她坐过飞机乘过高铁游玩过好些地方。就算是离世前的每一年,我也同着二姐二嫂带她附近的民宿住过,玩过。二嫂也给她的老屋花了大心思装修过,老人在装修完备的屋子里生活了近十年。好看的保暖的衣服被褥也是该有的都给买。她凭一根缝衣针,利用家传的放血疗法救过多少孩童的性命,这一生,也是积德行善,修得寿终正寝。可是,每每午夜醒来,依然是满满的心疼。恨自己在她最需要子女服侍的几年,没能力天天侍奉在跟前。所谓的能力,也并不是真的没有,只是总想着兄妹们分担,为什么一定要指望分担?也恨自己一意孤行,离家太远。更检讨在父亲辞世的三十多年里,没能给她找一个陪陪她的老伴,哪怕说说话的老伴……
这一年,我也一直在种植。在我的平台上,种蔬菜、种花木,只要有一个盆、一只桶,我都要种上。没有种子,哪怕是发了芽的土豆、芋头,鸟儿槽里没吃完的小米,南瓜肚子里掏出的瓜子,不为收获,只是为种而种。突然有一天,读到李永兵的小说《身体里的父亲》,我不由地呆了,原来我种的不是菜,不是花,是把母亲种在了身体里。我活成了曾经讨厌的母亲的样子。
年年清明,今又清明。以前的清明给父亲上坟,家里总有母亲候着。今年多了块墓碑,多了座矮矮的坟墓,他们在里头沉睡,我们在外头失声。
再多的语言都是空洞无力。我在这繁华热闹都市, 在华灯辉映不星月的高墙之下,写一点软弱无用的文字,聊慰这一年来的沧桑,权当拥抱一下无父无母牵挂的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