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天天回回讲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爱情最初最纯的样子 中国学国文卷红学册

《红楼梦》天天回回讲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爱情最初最纯的样子

中国学国文卷红学册

安  文

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这回，宝玉十三岁，黛玉十二岁，写宝黛“共读西厢”等著名桥段,因此都说是写爱情最浪漫一回,其实，写的是爱情最初最纯的样子。什么样子？谁都说不清楚。从这回看，可以说有个基本特点：未成年时不成熟的青涩，闷闷的。“未成年”是前提，“青涩”，是内心，就是情窦初开，没经历社会，爱得没理由，也没什么“追求”、“得到”的意识，就是想起对方就有点莫名伤感，见到对方就拥有了全世界，见不到对方就失魂落魄。闷闷的，是外在，对其他人和事、甚至父母、兄妹，都提不起兴致，纵然敷衍也没那种感觉，有点“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意思，也有点“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境界。

当然，真正达到这种境界的是黛玉，宝玉并没有，男人毕竟容易雨露均沾。但比起其他女人，宝玉是把黛玉当灵魂伴侣的，所以说有“爱情最初最纯的样子”，也没错。

话说宝玉突然“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又痴痴的”。小厮茗烟，毕竟经过人事，就给他弄了一堆禁书，“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之类，比较香艳的那种。他果然如获珍宝，爱不释卷。这天正读《会真记》，遇上黛玉，先上演了一出“黛玉葬花”插曲，然后就是“共读西厢”。黛玉同样喜欢，“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

这里说明，回目说《西厢记》，正文说《会真记》，不知曹老师使什么障眼法。这两个作品虽都写张生和崔莺莺，但表达思想不同。《西厢记》是元代王实甫写的，大体是喜剧，表达“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主题。《会真记》又名《莺莺传》，是唐代元稹写的，写张生对崔莺莺始乱终弃，大体是悲剧。但请注意，元稹并不是批判始乱终弃，相反，他赞美张生的始乱终弃是一种圣人情操，意思是张生不受妖女所惑，能抛弃妖女走上圣人之道。用现在的话说，《会真记》三观不正。《西厢记》的张生比较憨厚，与崔莺莺相见时，表现出一些可爱。《会真记》的张生却不同，每次与崔莺莺相会，都直奔主题，没什么情谈款叙。这虽有点低俗，但反映的也是礼教社会的真相——大家被压抑久了，一幽会就直接爆发。

所以当宝玉说出那句名言——“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黛玉就生气了——当然不是真生气——带腮连耳通红，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宝玉着了急，又哄又道歉，黛玉又嗤的一声笑了，也说出了一句名言——“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银样镴枪头”（枪头看上去像银一样硬，其实像镴一样软），这句话现在一般骂男人“不行”，但黛玉说出来，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大概是借这句话表达心底哀怨，埋怨宝玉没勇气和力量打破家族安排的“金玉良缘”。带着这种爱情的哀怨，黛玉又听了《牡丹亭》。这段文字太美了，直接引用吧：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怎么样？读书至此，有没有心动神摇？尤其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简直就是全书主题之一。注意，这里写黛玉，也用了写宝玉那个词——闷闷的——“林黛玉见宝玉去了，又听见众姊妹也不在房，自己闷闷的。”不同的是，宝玉是表白前闷闷的，而黛玉是被表白后闷闷的。被意中人表白后，片刻就“眼中落泪”，这不仅是最初最真的爱情，更是骨子里的悲观。

想起一个人就想笑，这种爱固然成色不足，但足以安身立命；想起一个人就想哭，这种爱固然爱入骨髓，但终究可能多愁多病，情深不寿。这就是爱情最初最纯的样子——未成年时的闷闷的青涩样子。成年后的，不算；笑嘻嘻、急吼吼的，不算。当然，“最初最纯的”样子，并不一定是“最对的”样子。比如，可以想象，宝黛如真的结婚了，以宝玉的“闲”和黛玉的“作”，二人很可能并不如金玉良言幸福——但那是另一回事，爱情与婚姻、家庭毕竟有所区别，没有爱情的婚姻，与没有婚姻的爱情，都是一种司空见惯的合理存在。

你有过爱情最初最纯的青涩，结的果却不一定对的样子吗？如有，那这辈子大概率不会变坏，至少不会坏得太离谱。因为当你历经人事，备尝艰辛，即使泡在金玉良缘里，终有一天，夜深人静，会怀念起爱情最初最纯青涩的样子，甚至为木石前盟那位木萌妹子红了眼圈。虽然想回也回不去了，但根还在，善还在，一定会在其他事情上多少表现出一点善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