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回回天天讲第三回
中国学国文卷红学册
第三回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安 文
这回作用主要是让几个主要人物登台,其中重头戏是王熙凤出场和宝玉黛玉会面。“夤缘”,就是拉关系,贾雨村通过林如海拉贾政的关系。林如海请贾雨村做家庭教师,一对一辅导黛玉,林夫人丧,林如海就让贾老师送黛玉去贾府,贾老师这就攀上了贾府,靠贾政帮忙复职,这大概可算与学生家长建立关系最成功的例子了。
黛玉进贾府,一来,通过她的眼睛介绍贾府的生活环境,尤其是那种侯门深似海的富贵氛围;二来,表现黛玉性格形成的一个因素,即寄人篱下,所谓处处谨慎,事事留心,进退应付都得长心眼,这种环境对其敏感多疑性格的形成无疑产生了影响。好在人漂亮,所以叫孤标傲世,如果丑,那就叫作了。
凤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众人敛声屏气,与凤姐放诞无礼形成鲜明的对比,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这是极富性格化的外表描写。最具特色的还是出场那段对话。开头几句,表面上似乎在夸黛玉,实际是在奉承贾母。然后话锋一转,又为黛玉的苦命洒同情之泪,但这把眼泪与其说是洒给黛玉,不如说是洒给贾母看的。直至贾母说她不该又引黛玉伤心,于是连忙转悲为喜,赶快自我解释,说见了妹妹就忘了老祖宗了。实际上,她心目中只有老祖宗,林妹妹的到来,不过给她博取老祖宗欢心提供又一个机会罢了。接着她就问长问短,布菜让餐,忙个不停,戏全给她一个人演了。最有味的是她讲这段话,先是笑着的,后来哭起来了,但随后又笑起来了。短短几分钟悲喜哭笑之间感情的转换,就像装了按钮那么灵活。原来感情也不是什么纯真和纯洁的东西,在一个阶级社会里,感情其实就是社会工具。总之,这就是个泼辣聪明的美少妇,关键还是美,美的叫辣妹子,丑的那是泼妇。
黛玉和宝玉的会面怎么写?黛玉来贾府,读者关心的当然是与宝玉的会面。但她到之后,见了贾母,见了王夫人、邢夫人和李纨,见了迎春、探春和惜春,见了王熙凤这个当权派,还拜了贾赦和贾政,贾家几乎走了个遍,最后吃了晚饭才见到了贾宝玉。这是老曹独具匠心的艺术处理,愈是期望的东西,愈要千呼万唤始出来,便愈具有吸引人的力量。直到宝玉来了,老曹又来一个波折,因宝玉还要去王夫人那里请安,黛玉匆匆一面,宝玉又走了。这不仅有两次机会对宝玉进行外表描写,而且也使这个生活画面更加摇曳多姿。逗来逗去,两人终于会面,逗人玩味的是这两个人产生的那种自我感觉。一个是似曾相识,一个是久别重逢,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感觉的产生并非不可能,但如再联系第一回虚构的那个故事,一个是神瑛侍者,一个是绛珠仙草,那么两人这种共同感觉,就被涂上一层美丽的神话色彩。生活真实加上宿命色彩,让这种描写了产生永恒的初恋效果。
接下去便是宝玉替黛玉取表字“颦颦”。宝玉就是这样直率纯真而无所顾忌,并且还带点孩子气,真有点一见如故的意思。值得注意的是宝玉的那句话:“除了四书杜撰的也太多呢”,认为封建社会的许多典籍都是瞎编出来的,对之持否定的态度,但却不敢否定四书。四书就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被统治阶级捧为圣经,同时也是知识分子升官发财的必修课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宝玉所谓的叛逆思想,还没达到这个高度,而且始终达不到这个高度。
最后就是宝玉摔掉那块与生俱来的通灵宝玉。这是一个非常富有特征性的细节,也是他和黛玉第一次相会这个戏剧性场面的最高潮。这块宝玉在别人看来,不但是稀世之宝,而且也是宝玉的命根子,但他却当成瓦片一样往地上摔了,真是“似傻如狂”。应该注意,在这种傻和狂的里面有着非常丰富的内涵,这说明宝玉有这样一种思想性格:一般人看得最贵的东西,却看得最贱;一般人没有的东西,也不愿意一个人独有。一个富贵公子具有这种思想性格,是非常难得的。这时候他年纪尚小,摔这块玉像是耍小孩子脾气,但对仕途经济的学问不屑一顾,甚至这个家庭所给他的富贵荣华、娇妻美妾,都统统摔掉了。
这回书中主要人物出场时,作者都对他们做了非常详尽的外表描写,包括人物的相貌、体态、穿着、风度等,一般作品都会有。但中国旧小说对人物外表描写,常常来个“有诗为证”,这样,这种描写就不是包含在故事情节之中,而是游离在故事情节之外,变成一种附加成分。这种写法几乎成了中国旧小说的一个传统,老曹也沿袭了这个传统,但他写得贴切,显示了人物的性格甚至命运,加之有的人物诗的水准在清诗里算得上上品,,所以比起一般旧小说还是高明得多。
其中咏宝玉,就用了两首《西江月》,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等句,耳熟能详。这两首词较准确概括了宝玉性格上的某些表现,但没触及其本质,且表面看对宝玉有贬无褒,这说明作者是用世俗观点来咏宝玉。因为这两首词是附加在外的,是叙述人的语言,当然只能站在这样的立场上来写。事实上,全书老曹对宝玉是作为正面人物肯定的,而且满怀热情对他称颂赞叹和同情惋惜。所以这两首词实际上是寓褒于贬,贬中带褒,或者说从传统的观念来看应该贬,而从老曹的观念来看应该褒。总之,这就是个要妹妹、不要做官、要自由平等,不要奋斗的青少年,关键还是又富又帅,所以实力坑爹,实力败家。
从“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句来看,曹雪芹笔下的宝玉,本来还要经历了一段贫穷困苦的生活磨练,但高鹗的续作却没了。这是高鹗续作不合曹雪芹原意的例子之一。没这段经历,无论是对典型形象的塑造,还是对悲剧意义的表现,都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