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外有大海颜色的飞鸟。飞得很低的鸟,梦得很沉的岛。一遍遍走失,又一遍遍重游。
我记起大海边的阿平。那时候他总是说“一条生命就是一个种族,在漫长里沉浮,在沉浮中喘息。那里有更小的生活,和更长久的呼吸。”慵懒的海浪声是背景音,阿平是最纯粹的雕塑家,自然是他的材料。
可匮乏让我心中的火把烧得盲目。我只觉得阿平是贝壳里贻的肉身,话语间是半湿透的大海味道。
当巴士载迷醉的我回到城市偏僻一端的时候,那些与我息息相关又不定相识的人们正在城市的另一角落相遇。对我和他来说,生活最好就像巨大的滚轮,圆面上罗布着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针刺,沿着唯一的轨线向着大家碾来。最初扎进身体各处带来的理想当然是异质的苦痛,不过一次两次、不过习以为常,反而获得的是满足的填充感等到看着他受到针刺均沾,则又是生成别种感受:好像什么从缝间泄出来,随之飘渺,因此身子也变得轻盈。可是流逝的幸福一瞬间不但被由压强引发的挤压带得的痛取替,而与之产生的不适、恐慌涌进脑海里。不要绝望,直到现在,我才悟到其中道理:因为没有澪标,所在、所向都会不甚明了。不如等待滚轮行到轨线端点,转回另一端点方向,往往复复、不舍昼夜。只要有念想的话,即使成泥碾作,应该香如故。
只要有念想。
阿平是我的澪标。
阿平的脚步声回响着。海浪窸窸窣窣地往返,他踉跄地凑到我耳朵旁,发出痛苦虚弱的声音:“你要睁开眼!你要重新看见!”我的眼前挡了一双手,只得极力从缝隙里看见一片海,十分抽象的海,但不是画。全是无,全是空。你看不见受着阳光的碧蓝色的海天一线,看不见浅水湾的贻贝或是奔逃的小蟹,也看不见灰白的云雾弥散和孤独的海鸟漂泊。
我只是拥有强烈的感觉:仿佛我正在看一片海湾,但无论眼里还是脑海中,都没有具体的形象。这是阿平的雕塑和密授,哪怕是波特莱尔都描摹不能的结晶。
恍恍惚惚藉着廊内点灭的感应灯,我如往常一样:把钥匙插入锁孔、旋开了门、脱下鞋子,然后倒在玄关上休息一会。急急忙忙,庸庸碌碌,但是真的要我想起来做成什么,倒是讲不出来;周围朋友也是这么说,反正都这样过来的。等到爬起身要冲凉睡觉,才打开灯,陡然间看见阿平坐在床边的沙发上,只是坐着而已,却已是把海岛搬来了整个厅室。
阿平一点也没有变化,湿漉漉的眼珠子依旧是涌动着生气。“我说过,我有更小的生活,更长久的呼吸。”说罢,他极度不满意我愣住的反应,眼神狠狠盯住我,柔顺的声音变得暴戾,“你忘记了!”阿平一下子好似有千万个舌头,每一个舌头都在斥责我的背叛与遗失。
“你很清楚为什么我们会忍受这种折磨。在我看来,是因为我们失去了我们自己。”他颓靡无助地抱住胳膊,又缓缓抬头看我,“你明知道怎样才能属于海?要潜入海底,那里的海更蓝,那里天空变成了回忆,你决定留在那里,抱着必死的决心,海才会现身。你若够真心,够赤诚,海就会重新属于你。”眼神交汇,他有莫名的决心,像是无畏的勇气,像是有魄力的宣言。
当我把阿平的语句纳入脑海时,我总会下意识地颤栗。语句是具象的,里面上映的是我们的海,我们眷着的重叠的手。只要触及那段光阴,就感觉炉里再被点燃一样,心口烧得火热——
呼!我和阿平变成小行星们在宇宙边际相撞,极速爆炸,多彩的碎片四溅,星河烟雾弥漫,原本的静物画因爆炸得了盎然的跃动,情绪便被狠狠撩起。刺目的光啊!
猛然从寐中眨眼醒来,冷汗全化为海水浸润后的崭新与宁静感:梦中我完全沉溺在记忆这条深河里,犹然是年轻时候,所有的挣扎与思索一再经过。直到醒来,方得重生。但是我依旧愿意一次次经历,为了那个结晶的记忆——梦里那时,我正遭遇光阴。
手机不耐烦地响了,是同事的来电:“阿平,你好吗?”
“我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