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悼恩师
宏兵短信噩耗传,恩师倏儵归道山。
历历往事涌心头,肝腸寸断夤无眠。
“小陈,走,下班后到我家吃晚饭。”
那亲切的声音,真诚的邀约,虽已越过五十多个春秋,却恍如昨日,仍是这般悦耳,这般暖心。
说这话的人,就是从1971年到1978年间,我的顶头上司,当时山西日报理论部主任郭全盛。
理论部的时任主任郭全盛,是山西日报享有盛誉的工作狂兼读书狂,我在他手下工作,正是向他学习的天赐良机。就说我见到的一件小事。有一次,我去郭全盛办公室送稿子,见他正埋头在找什么资料,我一看真吓一跳,满满几抽屉,都是他做的读书卡片,分门别类都贴有标签。怪不得在我们开部门业务学习会(那时侯每周一次部务会,通常是三学,一学毛主席著作,二学政治时事,三学新闻业务)时,他经常手里拿一沓读书卡片,不管当时学什么内容,他总能结合学习的内容,展示他摘录的经典语录,给大家作示范。他那么多(估计可以万计)读书卡片,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天长日久、持之以恒地在精心阅读过程中积攒起来的。我面对着他那戴着七、八百度近视镜的清瘦的脸庞,十二分的敬意从心灵深处油然升腾,演变成敦促自己向他看齐学习的动力。老郭,就是自己最好的榜样。从那以后,我更加刻苦地学习,加倍努力地既向实践学又向书本学,期望有朝一日也能像老郭那样学识渊博,工作起来得心应手。
老郭其人,对部下的关心和爱护,堪称“无微不至”。而他对我的呵护和帮助,又胜过他人。他不仅注重政治上和业务上的提携,连生活上也对我百般照顾。
我刚调去太原时,孤身一人,老郭怕我孤单,经常叫我到他家吃饭。他那在电讯室工作的爱人何佩珍又十分贤惠,不仅各色面食做得好,还做得一手好菜。碰上我这个在霍县时就吃惯百家饭的人,又不懂得客套。每次去他家蹭饭,吃了潮的,还带上干的。用何佩珍的话说是:“你一个南方娃在这里,晚上饿了咋办?多带点吃的回去。”临走时,她还要追到门口关照一句:“有啥事吭声,呵!这儿就是你的家。”暖心吧?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老郭伉俪对我的关怀。
1972年五一国际劳动节那天,傍晚下班后,又被老郭邀去他家吃晚饭。吃饭时,我顺口说到汤兰珍在临汾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老郭愤而起座,说道:“这哪能行?我来找老刘,(老刘即时任山西日报总编辑、一把手)。尽快想办法把她也调到咱们报社来。”
说到汤兰珍的遭遇,话就长了。简要说几句吧:她到临汾县底中学两年多,由于离城较远,派性斗争的干扰倒不大,她过得还比较舒心,但是,学校里共有教工20多人,仅她一个外省人,还是唯一的女性,即使校领导对她有所照顾,生活上总有诸多不便。况且,县底地处农村,文革期间,治安状况又不太好。夜里,时有不轨之徒爬围墙进校门盗窃。她还有些痴大胆,我倒老提心吊胆。后来,我通过临汾县委通讯组一位姓景的通讯组长帮忙,帮她调进城关的一所七年制东方红学校(六、七年级即初中)。谁知该校的校长既霸道,又排外。学校里受重用的都是他的七大姑八大姨或其他裙带关系。把汤兰珍这位北师大毕业的本科生安排教小学二年级。我去临汾探亲时,坐在她那宿舍兼办公室的房间里,每逢课间,耳根没有半分钟的宁静。你想,都是七八岁的稚童,吵吵闹闹,哭哭笑笑,是家常便饭。你踩了我一脚,我骂了她一句,她拿了我的橡皮,都要跑到办公室来向汤老师告状,吵得我头都大了。我说你这北师大的高材生,跑这儿来当保姆来了。汤兰珍本人当时还想得开,她觉得,咱初来乍到,先从孩子王做起也好,也是一种锻炼。有一天,我在操场上看到这位大校长,满怀希望地赶过去跟他打招呼,想伺机为老婆说说情。没曾想,他鼻子朝天,哼都没哼一声,搞得我一付狼狈相,好尴尬。再后来,汤兰珍孕期到了,要请产假,他竟然说:“为什么你非要回上海休产假?不能让你丈夫请假来临汾侍候你吗?”真是奇谈怪论。那时候国家的政策规定,生孩子女方有52天产假,男方是没有假期的。他却要让我请产假去临汾服侍汤兰珍。汤兰珍当即拒绝了他的无理要求。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又告汤兰珍说:“学校无权批产假,你必须去向城关公社领导请假。”东方红学校在临汾县城的东门,公社在县城的西门。摆明了,这是他捉弄人的鬼话。可汤兰珍老实得居然信了,她挺着即将临盆的大肚子,步行好几里路去请假。谁知公社领导说:“批假是你们学校领导的事情,不需要找我们的。”早在大学时期,我们全班同学都知道,汤兰珍是个最实在的人。公社领导的这一句回答,也把她气得都走不动路了。太欺负人了!万幸的是当时碰到了一位在临汾二中当老师的北师大校友。说是校友,原来并不相识,是经另一位与我们同时分配到临汾二中的校友龙梦辉介绍,见过一两回面而已。这位校友见义勇为,用自行车把汤兰珍送回了东方红。要不是他出手相助,那天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情来。为人诚实的汤兰珍完全遵照政策规定,为了产假休完立即到校上班,还提前把出生不到50天的儿子陈炜送到常州乡下托妯娌倪祥宝奶他,自己如期赶回学校。更可恨的是,这位大校长却不让她带班了,让她做临时代课老师,亦即哪个班的老师请假了,就让她顶班。今天教小学一年级,明天就可能要上七年级的课。打从那时起,在半年多的时间里,汤兰珍从一年级到七年级七个年级的课全教过。这是什么概念?等于是要她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二年级的全部课程,统统弄懂弄通,再传授给学生。简直把她当神在使唤了,哪儿当人?其实,这不仅是刁难汤兰珍,也是在坑害学生。一个人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同时教好七个年级的课的。在那段时间里,汤兰珍被折磨得心力憔悴,经常头晕,而历来性格内向的她,又从来不向任何人吐露半点曲衷,就连我,她也不告诉。她去临汾地区医院就诊,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告她说可能是想孩子想的。直到我去临汾看她,发现她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地在枕头上淌眼泪,经我再三逼问,她才边哭边诉说出掩藏在心底的万般苦楚。
我在饭桌上吐露了心曲,老郭则言出如山,第二天就专门向刘山总编汇报了这一情况,建议说:“小陈和小汤,是北师大中文系的同班同学,汤兰珍还是班里的学习班长,文字水平不会差的,干脆把她也调来咱们报社呗。”刘山总编一面征求党组其他同志的意见,一面责成报社驻临汾记者站站长郑俊华做外调。经过一番折腾,到九月底,敲定:调。是老郭鼎力相助,帮汤兰珍从当小学老师一跃成为省报编辑,还帮我解除了家庭的后顾之忧。
于是,我们小夫妻,打从迈进娘子关算起,整整过了五年牛郎织女般的分居生活,直到1972年10月,在老郭的全力帮助下,才算第一次有了小家庭的窝——山西日报社家属院的窑洞第二僀最末一间。
打那以后,我在山西日报八年整,在老郭等人的言传身教中,也在自己的努力中,无论是思想上还是新闻业务上,都得到了长足的进步。可以说,我的新闻业务素养,基本上是在那八年里夯实的。
在我的心目中,老郭既是我的领导,也是我的老师,更像我的长辈。我亲近他,敬重他。哪怕我离开太原南调江苏已超45个年头,哪怕老郭后来升任总编和社长,哪怕我们之间远隔万水千山,我们之间的相互理解和真挚情感,依然如百年陈酿般醇厚。
如斯,绝非虚言,有史实为证。
那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一次他带队赴上海参加一项全国性的新闻活动。会后,其他人打道回晋了,而他,却想着常州还有一个不争气的弟子在呢。于是,他只身来常看望我。当时,他身居正厅级高位,既蒙他不弃专程来常,我就不得不向市委宣传部和市接待办汇报。时任常州市委宣传部长潘宗白在宴请老郭时,夸我说:“老陈现在可是常州日报的骨干”,老郭则慢悠悠地回道:“二十年前他就是山西日报的骨干了”。我听了他的这句话,心头顿然一热,真的很感谢老领导依然这般贴心知心。
我退休以后,已经先后五次回太原拜访过老郭。
2010年秋天,老郭在刚大学毕业的席青陪同下又来常看我。我则陪他暢游了上海、苏州、无锡和常州天目湖等胜景。
2014年秋天,老郭在他大儿子和山西日报社时任老干部处处长张慧等人陪同下,又二下江南,来看望我这个也已耄耋的老人。其时,恰逢他八十大寿之喜。我便与我退休后所创办的阳光培训中心一干同仁们一起,热热闹闹,在西太湖畔的花鸟园为老郭举办了寿宴。那一天,我们近20个老少同堂,恭祝老郭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其乐融融,其情悠悠。老郭兴致颇高,也喝了不少他所心仪的南方特色黄酒。饭后,还兴致勃发地驱车无锡,畅游了太湖。
2018年,我第五次到老郭的寓所拜访时,我两曾有个约定,等我两本新书出版时,我带着新书去向他汇报。
在那以后,我俩每年还总会通几次电话。电话里,我还是跟他讲好,一定会把我的新作送到他府上去的。
谁承想,昨晚看完亚运会女排决赛后,我打开手机一看,小宏兵发来的一条短信把我惊着了:我的恩师和挚友郭全盛,竟倏然与世长辞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呆地看着那条噩耗短信好几分钟,一言不发,汤兰珍看短信后也沉闷了好几分钟 ,才问我:怎么办?
能怎么办?依我的性子,就立即直飞太原,去送老郭最后一程。可我又因新冠+冠心两病迭加,至今未痊愈,太原是飞不动了,只能在千里之外,遥祝老郭一路走好。可是,夜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数十年前的往事在脑际翻腾不息。老郭的音容笑貌,老郭对我的悉心关爱,点点滴滴,桩桩件件,一情一景,历历在目,挥之不去。痛定思痛之际,才于今晨草此悼文。
老郭千古!老郭精神永存!我会永远怀念你!
陈德荣
2023年10年0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