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顏復兼寄王鞏
“誰從我遊顏氏子”句,秦少儀註云:“《易·繫辭》云: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
《周易·繫辭》云:“子曰:‘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論語·雍也》載孔丘稱弟子唯顏回“不貳過”,知仲尼所謂“顏氏之子”意指子淵;其已卒於周敬王三十九年,一千五百歲後焉能奉陪子瞻?題中“顏復”二字明言隨和仲遊者爲長道,係復聖四十八世孫;袞國公苗裔譜系朗然,豈容混淆先祖、遠孫而失禮如斯?
芙蓉城並敍
趙彥衛曰:“迥後改名蘧、字子開,宅在江陰。”
或據此附會,謂周瑤英實居澄江;是説猶因周豫才晚歲久處上海而目滬城爲魯鎮,聞者豈不噴飯?當時盛傳丁度、石延年死後執掌芙蓉,知城在仙域;子瞻篇首“誰其主者石與丁”已明言非人間事,必欲斷方壺圓嶠作塵寰某地,何異緣木求魚?曲學阿世輩譁衆取寵而自矜能文,實屬下流。
傅子美招公澤飲偶以病不及往公澤有詩次韻
“一夜丹田手自摩”句,馮景註云:“《太微靈書》:清水鄉敖丘里丹田名藏精宮。”
《太微靈書紫文琅玕華丹神眞上經》《太微靈書紫文仙忌眞記上經》皆未見山公引語。是辭實載於《太上老君中經·第十七神仙》:“清水鄉敖丘里丹田名藏精宮,神姓孔名丘、字仲尼,傳之爲師也。”據此釋義,惟知道敎神話,於丹田何爲仍屬懵然。
《延陵先生集新舊服氣經·修養大略》云:“人有三丹田:上元、中元、下元是也。上元丹田,腦也,亦名泥丸;中元丹田,心也,亦名絳宮;下元丹田,氣海也,亦名精門。”醫家多徑以丹田稱氣海,趙獻可《醫貫·主客辨疑·中風論》云:“丹田,實爲生氣之源。”費伯雄《醫方論·理氣之劑·補中益氣湯》云:“大氣積於胸中,歸於丹田。”於其所處,孫思邈《千金翼方·針灸·婦人》云:“丹田,在臍下二寸。”後世杏林率從斯説,《聖濟總録·針灸門·治泄痢灸刺法》云:“丹田穴,在臍下二寸。”龔廷賢《萬病回春·中寒·灸陰症法》云:“丹田,在臍下二寸。”顧世澄《瘍醫大全·胸膺臍腹部·小腹癰門主論》云:“丹田穴,在臍下二寸。”然不乏異解,王國瑞《扁鵲神應針灸玉龍經·一百二十穴玉龍歌·勞證》云:“丹田,在臍下三寸。”馬齊《陸地仙經·子午固關元》云:“丹田,在臍下一寸三分。”周學霆《三指禪·丹田解》遂含糊其辭以彌縫諸論,云:“臍下有丹田,有活見之處,而不可以分寸計。”
聞辯才法師復歸上天竺以詩戲問
“今者亦無來”句,施元之註云:“《金剛經》:阿那含名爲不來,而實無不來。”
《金剛》漢譯五種,晉本云:“阿那含名爲不來,而實無來,是故名阿那含。”據唐高宗咸亨三年程待賓鈔本、穆宗長慶四年柳公權寫本、懿宗咸通九年王玠栞本,宋崇寧、思溪、磧砂諸藏與高麗初刻本俱同。梁本作“實無有法名阿那含,是名阿那含”,陳本作“阿那含名爲不來,實無所有,能至不來,是名阿那含”,隋本作“有法若不來入,彼故説名不來者”,唐本作“彼無有少法,證不還性,故名不還”;是典原屬《般若》第九會,《大般若波羅蜜多經·能斷金剛分》云:“以無少法,證不還性,故名不還。”諸譯對勘,詩釋似引鳩摩羅什本。
釋智顗《金剛般若經疏》云:“阿那含,此云不還,亦云不來;欲界結盡,上界證無學。應云‘不來’,略以無兼不。”釋吉藏《金剛般若經義疏》云:“斷欲界結盡、不生欲界,故名不來也,而實無來者。”釋惠能《金剛經解義·一相無相分》云:“亦名出欲,出欲者外不見可欲之境、內無欲心可行,定不向欲界受生,故名不來而實無來。”皆傳意甚明,知經作“無來”。明成祖校刻大報恩寺以降,諸通行本作“無不來”者意固可通,其辭皆誤。
和子由送將官梁左藏仲通
“不惜腸空誇腦滿”句,程縯註云:“道家云:欲得不死,腸中無滓;欲得不老,還精補腦。”
老聃既述五千言,洞靈、通玄迺各申義,沖虛、南華遂自敷衍;是後撰著蠭起,漢世見諸載録者已有三十七種、凡九百九十三篇;鄭隱藏書以降,三洞四輔漸蔚爲大觀;明正統、萬曆兩朝先後編刻,收書達一千四百三十種、計五千四百八十五卷,猶有遺珠見於敦煌鈔本。漫謂“道家云”,豈異失註?季長引語見載《莊周氣訣解》:“欲得不死,腸中無滓;欲得長生,五臟當清;欲得不老,還精補腦。”
張安道見示近詩
紀昀評曰:“‘荒林’四句太激。古人雖不廢諷刺,然皆心平氣和,迺不失風人溫厚之旨。”
鴞萃墓棘以誶夫,迺歌“顛倒思予”;鴇集苞栩遂問天,故唱“曷其有極”——此皆憤激溢於言表,採詩官豈因“心平氣和”而録在《國風》?
次韻潛師放魚
“無數天花隨麈尾”句,施元之註云:“《佛頂心經》:觀世音菩薩説此陀羅尼已,天雨寶華,繽紛亂下。”
內典未見題爲“佛頂心”者。《大佛頂如來放光悉怛多般怛羅大神力都攝一切咒王陀羅尼經大威德最勝金輪三昧咒品》載觀世音現馬頭羅刹身説何耶揭唎婆畢,阿難迺請世尊宣佛頂如來放光摩訶悉怛他般多羅攝一切咒王最勝金輪帝殊羅金剛大道場陀羅尼,於時“天雨七寶花,繽紛亂下”,薄伽梵遂傳諸咒,內有一種名“大佛頂心中心”。是經德初蓋曾過眼而漫不著意,故致淆亂。
釋敎經、論習見天雨花事,《佛本行集經·發心供養品》“天上即雨無量諸花”、《佛説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諸天子雨曼陀羅花”、《大智度論·釋初品·到彼岸義》“地爲大動,天爲雷震,空中雨花”、《釋摩訶衍論》“無量無邊諸天子、無量無邊諸天女雨種種妙花、燒種種所有名香、出現種種微妙妓樂、開布種種勝妙莊嚴具”等皆其類。
作書寄王晉卿忽憶前年寒
食北城之遊走筆爲此詩
“扣門狂客君不麾”句,施元之註云:“《唐·賀知章傳》:號四明狂客。”
賀知章卒於唐玄宗天寶年間,三百餘歲後豈猶有殘魂能扣王詵門?“狂客”爲辭,詩家多以自稱,白居易《酬舒三員外見贈長句》“已判到老爲狂客,不分當春作病夫”、許渾《韶州韶陽樓夜宴》“鸜鵒未知狂客醉,鷓鴣先讓美人歌”、釋廣宣《駕幸聖容院應製》“古來貴重緣親近,狂客慚爲侍從臣”等皆用此意;揆諸子瞻前後文,亦屬此法。
次韻田國博部夫南京見寄二絕·其二
“大夫行役家人怨”句,施元之註云:“《毛詩》:《黍離》,周大夫行役。”又云:“《周易》卦名《家人》。”
《毛詩·國風·王·黍離》序云:“周大夫行役至於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爲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按德初釋義,子瞻迺謂叔通見鴻慶宮黍苗叢生而歎宋室衰亡,遂揲蓍得《家人》以諷諫上政。然天水原廟代有提舉,豈容土著耕爲農場?用咒詛當朝語入詩,何正臣、李宜之輩焉能無視?觀下句“應羨居鄉馬少游”,知“大夫行役”實指田氏通判彭城事,“家人怨”者即“悔敎夫婿覓封侯”意。
答郡中同僚賀雨
“下策君勿取”句,施元之註云:“《漢·溝洫誌》:治河有上、中、下策。《漢·匈奴傳》:漢得下策。《晉·周顗傳》:阿奴火攻,固出下策。”
《漢書·溝洫誌》云:“繕完故堤,增卑倍薄;勞費無已,數逢其害,此最下策也。”《漢書·匈奴傳》云:“漢武帝選將練兵,約齎輕糧,深入遠戍;雖有克獲之功,胡輒報之,兵連禍結三十餘年。中國罷耗,匈奴亦創艾,而天下稱武,是爲下策。”《晉書·周顗傳》云:“弟嵩嘗因酒,瞋目謂顗曰:‘君才不及弟,何迺橫得重名?’以所燃蠟燭投之。顗神色無忤,徐曰:‘阿奴火攻,固出下策耳。’”是治河思築堤壘壩爲下策、驅虜以鏖兵征戰屬下策、伯仁視使酒擲燭係下策。揆諸前文“天地本無功,祈禳何足數?渡河不入境,未若無蝗虎”等語,子瞻顯謂敦厚敎化方稱上策,諸法雩祭實落下乘,故勸“君勿取”。德初引語雖俱有“下策”二字,意皆未切詩旨。
減字木蘭花·彭門留別
“一念還成不自由”句,傅幹註云:“釋氏以邪心、正性皆生乎一念。”
佛家固主正邪一念説,如釋道宣《淨心戒觀法·誡觀慢天懼人屏處造過法》云:“一念爲善惡,了了皆現前。”玄門亦持是敎,如《太上洞淵北帝天蓬護命消灾神咒妙經》云:“一念正眞,六宮善開;一念邪慾,六宮惡開。”儒者尤重此旨,如《尚書·多方》云:“惟聖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聖。”子瞻雖耽禪悅,豈吟詠皆向梵典中尋章摘句?揆諸前後文,所謂“學道”未詳究習何術,實難遽斷和仲必以釋氏義入詞。
贈惠山僧惠表
“案上《楞嚴》已不看”句,查慎行校云:“‘嚴’,一作‘伽’。”註云:“《翻譯名義》:《首楞嚴經》,言一切究竟而得堅固,定名爲佛性;又翻爲金剛藏,諸菩薩證此定,故名。”
《翻譯名義集·十二分敎篇》云:“首楞者,一切事竟;嚴名堅固。一切畢竟而得堅固,名首楞嚴。是故首楞嚴定名爲佛性。慈恩翻爲金剛藏,此諸菩薩證此定故,以是爲名。”知“定名爲佛性”者係首楞嚴,非《首楞嚴經》。釋典以“首楞嚴”爲題凡二見:《佛説首楞嚴三昧經》,鳩摩羅什譯,廣宣首楞嚴三昧神力功德;《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般剌蜜帝譯,細敍修行次第、破魔法門,號稱諸法皆備、無機不攝。《楞伽》開示四門頓離、二死永盡,闡述人法無我、性相圓融;漢譯傳世三種,禪家曾爲傳燈印、唯識宗視作根本經。惠山僧師承派別不明、家風旨趣未詳,案上究置何書實難攷定。
送淵師歸徑山
紀昀評曰:“不免淺率。”
或謂斯什作於建中靖國元年,時子瞻在常州苦暑,因釋維琳問疾而答詩。釋明河《補續高僧傳·護法篇·宋·維琳》謂神宗熙寧五年,“東坡倅杭,請住徑山”,又云:“久之憚煩,退靜於邑之銅山。”銅山東北距徑山二百餘里,既有西南遷居事,“師住此山三十年”云者遂無著落;傅藻《東坡紀年録》載徽宗辛巳七月廿六,“維琳來説偈”,與“溪城六月水雲蒸”時序難侔;且題中“淵”字與無畏庵主名諱不合,知和仲所送必非此僧。《徑山誌·十方住持·第六代澄慧淵禪師》云:“東坡嘗寄以詩,有‘師住此山三十年,妙語應須得山骨’之句。”《咸淳臨安誌·山川·山·臨安縣·徑山·題詠》全録其文,題爲“寄澄慧大師淵詩”。詩集、寺誌、方史對榫合縫,是“淵師”即“澄慧淵禪師”“澄慧大師淵”無疑。曉嵐以爲“淺率”,蓋未料後世有讀書魯莽而妄行穿鑿以橫生歧解者。
御史臺榆槐竹柏四首·竹
賴襄評曰:“此詩東坡本色,其清泠簡逸如淵明、其精悍如昌黎、其用筆周至如放翁。”
稱子瞻詩如陶潛、韓愈固可,云同陸遊則非。務觀生於徽宗宣和七年,和仲卒於此前二十四載,謂“其用筆周至如放翁”猶視周濂溪鼓吹理學近李延平、王知明力倡丹道若李浩然、釋玄覺廣傳禪法似釋智藏,豈不荒謬?
正月十八日蔡州道上遇雪次子由韻二首·其一
“一瓶井花溫”句,紀昀評曰:“‘井花’當作‘井華’。”
段玉裁《説文解字註·華部·華》云:“俗作‘花’。”“井華”從俗作“井花”習見,梁孝元帝《金樓子·誌怪》“以銅盤盛井花水,赴所擬地照之”、顧況《題盧道士房》“唯見兩童子,門外汲井花”、柳公綽《題梓州牛頭寺》“井花淨洗行人耳,留聽溪聲入夜潮”等皆其類。
書黁公詩後並引
“霜顱隱白毫”句,施元之註云:“《楞嚴經》:白毫宛轉五須彌。”
《佛説首楞嚴三昧經》《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皆未見德初引文。是辭實載於釋擇瑛讚佛偈:“阿彌陀佛身金色,相好光明無等倫。白毫宛轉五須彌,紺目澄清四大海。”此頌採摭《佛説觀無量壽佛經》九觀、九品説成,屢爲淨土文獻徵引。
《佛本行集經·相師占看品》述三十二大丈夫相,其三十一云:“眉間白毫右旋宛轉,具足柔軟、清淨光鮮。”《優婆塞戒經·修三十二相業品》謂世尊“於無量世不誑一切諸衆生”,故得此相。
次韻樂著作野步
“耳虛聞蟻定非聰”句,馮應榴註云:“皮日休詩:眼暈見雲母,耳虛聞海濤。”
星實以“聞海”釋“聞蟻”,顯屬未切。“聞蟻”爲辭習見,盧照鄰《釋疾文》“天無雷兮聞蟻聚於牀下,家非牧兮見䍧生於奧裏”、文同《和仲蒙夏日即事》“不分便衰聞蟻鬭,可嗟俱妄見蝸爭”等與子瞻此詩皆用殷師故實。
遷居臨皋亭
“不救風輪左”句,施元之註云:“《楞嚴經》:覺明空昧相待成搖,故有風輪執持世界。”
以風輪能爲釋何爲,頗嫌未切。《阿毗達磨俱舍論·分別世品》云:“諸有情業增上力,先於最下依止虛空,有風輪生,廣無數、厚十六億逾繕那;如是風輪其體堅密,假設有一大諾健那以金剛輪奮威懸擊,金剛有碎,風輪無損。”
和何長官六言次韻五首·其四
“但知抹月批風”句,施元之註云:“禪宗有‘薄批明月、細抹清風’之語。”馮應榴註云:“見《傳燈録》。”
《景德傳燈録》《續傳燈録》《增集續傳燈録》俱未見“薄批明月、細抹清風”語。《佛日普照慧辯楚石禪師語録·住嘉興路本覺寺》云:“進云:‘薄批明月高高飣,細切清風滿滿盤。’師云:‘謝供養。’”《雲峨喜禪師語録·住湖廣隨州法興寺》云:“唯只薄批明月、細切清風,醋煮森羅、薑調萬象,殷勤作一家宴。”《古林如禪師語録·住蘇州府金墅鎮蓮華禪寺》云:“這裏冷澹直截,薄披明月、細切清風,任汝橫咬豎嚼。”知是言多爲禪僧自敍家法。惟此輩皆生於元明,子瞻焉能引其説?宋時元好問《沁園春·除夕二首·其二》“閒身在,看薄批明月、細切清風”、葛長庚《淡庵倪清父》“薄批明月歸詩肆,細切清風入醉鄉”俱用斯辭,然裕之以尊奉儒術勸諫、如晦憑廣傳丹法稱祖,皆非曹溪後裔;德初卒於二人生前,釋義何據實難攷定。
“抹月批風”蓋和仲創爲新説,自謔境遇慘淡;詩家迺以粉飾清貧,鄧深《賦張以道寒綠》“飽取披煙沐雨,全勝抹月批風”、楊萬里《寄題喻叔奇國傅郎中園亭二十六詠·亦好亭》“客來莫道無供給,抹月批風當八珍”等皆取是意;後遂作標榜胸襟用,沈與求《秀守館待交代樂語》“抹月批風,見襟懷之磊落;撥煩剸劇,出談笑之從容”、釋惠洪《崇勝寺後竹千餘竿獨一根秀出呼爲竹尊者》“戲將秋色供齋鉢,抹月批風得飽無”等俱此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