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學毗陵徐 曦子瀛撰
送曾子固倅越得燕字
紀昀評曰:“憤激太甚,宜其招尤。即以詩品論,亦殊乖溫厚之旨。”
虞風敦樸,尚立謗木觀人意;周道昌明,猶置肺石聞民聲。覩憤激於前賢詩賦中,遽以爲“宜其招尤”,豈不荒謬?相鼠有體,載於《國風》;青蠅止樊,録在《小雅》——孰謂詩品必溫厚?
次韻子由初到陳州二首·其二
“閉戶時尋夢”句,紀昀評曰:“昌谷詩:楚魂尋夢風颸然。二字本此。”
劉楨《魯都賦》云:“靈草尋夢,華榮奏□。”公幹卒於漢獻帝建安二十二年,在李賀生前五百七十餘載。必謂語皆有本,長吉是辭似非首創。
送劉道原歸覲南康
紀昀評曰:“激訐處太多,非詩品耳。”
民困貪政,直呼碩鼠食麥,《國風》遂載“誓將去汝”;士刺王虐,明言上帝靡聖,《大雅》迺録“不可救藥”——通篇激訐,豈皆“非詩品”?王文誥謂曉嵐“殊不知‘文忠’二字皆由此一片忠憤中來”,説是。
次韻張安道讀杜詩
一
“微官似馬曹”句,邵長蘅註云:“《世説》:王子猷爲桓沖騎兵參軍。桓問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時見牽馬來,似是馬曹。’”
王徽之錯認尚書郎屬隸,顯係紈絝子弟自賞風流而不諳職事;子湘以其自疑釋詩,難免致人混淆。《晉書·職官誌》述漢侍御史所掌五曹云:“四曰尉馬曹,掌廄馬。”知“馬曹”爲“尉馬曹”省稱。
二
“醉飽死遊遨”句,馮應榴註云:“‘遊遨’字見《詩經》。”
《詩》三百篇,而僅以一“見”字搪塞,何如不註?《毛詩·國風·齊·載驅》云:“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魯道有蕩,齊子遊遨。”
遊金山寺
“我家江水初發源,宦遊直送江入海”句,陳善評曰:“此語爲晚年南遷之讖。”
岷江在戎州與金沙匯注天塹,於崇明入黃海;子瞻晚歲謫居儋州,北臨南海——兩地水域非一、相距近五千里。敬甫以此爲讖,未免泛而無當。
甘露寺
一
“僧繇六化人”句,施元之註云:“《列子·周穆王篇》:周穆王時,西極之國有化人來。”
《列子·周穆王》云:“周穆王時,西極之國有化人來,入水火、貫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虛不墜、觸實不硋,千變萬化,不可窮極。”是此“化人”係極高明幻術師,實與張僧繇所繪菩薩風馬牛不相及。
釋道世《法苑珠林·敬佛篇·觀佛部·感應緣》云:“穆王時,文殊、目連來化,穆王從之。即《列子》所謂‘化人’者是也。”沙門爲鼓吹佛説,故穿鑿逸史、附會道書;後學疎於察攷,遂徑將法王子稱爲方士。
二
“上有二天人”句,馮應榴註云:“《涅槃經》:佛爲天人師。”
“天人師”爲如來名號一種,以此釋何謂“天人”,顯屬未切。《阿毗達磨大毗婆沙論·雜蘊·愛敬納息》云:“歸依佛者不墮惡趣,生天人中,受諸快樂。”
雨中遊天竺靈感觀音院
紀昀評曰:“刺當事之不恤民也。”趙克宜評曰:“此是苦雨對神陳訴之辭。紀以爲刺時,非也。”
葉時《禮經會元·荒政》云:“天時不常、水旱爲沴,則地利有所不能殖、人和有所不足恃。聖人有憂之,是故爲之荒政以聚萬民,所以救天時之不常而濟地利、人和之不及。”陳均《九朝編年備要·神宗皇帝》載熙寧十年,文彥博謂天災“實人力不至”。薛應旂《庸語·論性》云:“堯湯水旱而不能爲災者,修人事以回天變也。”查慎行評子瞻《次韻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其二》云:“人力既至,則天不能災。”是數語蓋可以解小樓惑。
鹽官絕句四首·北寺悟空禪師塔
一
“空裏浮花夢裏身”句,宋援註云:“《華嚴經》:如目翳人見空中花。”
晉譯《大方廣佛華嚴經·入法界品》云:“譬如目翳,見眞淨寶,謂爲不淨。菩提心寶亦復如是,無智不信,起不淨想。”唐本作“譬如清淨摩尼妙寶,眼有翳故見爲不淨。菩薩摩訶薩菩提心寶亦復如是,無智不信,謂爲不淨”。是此經確有言及目翳人語,然未涉見空中花事。
《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云:“迷人四方易處,妄認四大爲自身相、六塵緣影爲自心相;譬彼病目見空中花及第二月。”正輔蓋混淆二經,遂致錯釋。
二
“只應天眼識天人”句,趙次公註云:“邯鄲淳見曹植,曰:眞天人也。”
裴松之引《魏略》註《魏書·王粲傳》,謂邯鄲淳博學,曹操因遣其詣子植;臨淄侯“胡舞五椎鍛,跳丸擊劍,誦俳優小説數千言”,“評説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區別之意,然後論羲皇以來賢聖名臣烈士優劣之差,次頌古今文章賦誄及當官政事宜所先後,又論用武行兵倚伏之勢”;子叔既歸,“歎植之材,謂之‘天人’”。此“天人”指稟賦超羣、才藝傑出者,唐宣宗“精於聽斷而以察爲明,無復仁恩”,雖有詩傳世,難共若輩比肩。
《晉書·文苑列傳·應貞》云:“順時貢職,入覲天人。”是“天人”訓爲君主。沈佺期《夏日都門送司馬員外逸客孫員外佺北征》“廟略天人授,軍麾相國持”、張説《奉和聖製賜崔日知往潞州應製》“連帥初恩命,天人舊紀綱”等與子瞻此詩皆用其意。
元日次韻張先子野見和七夕寄莘老之作
“袍鶻雙雙瑞”句,馮應榴註云:“‘雙雙’字見《公羊》。”
《春秋公羊傳·宣公五年》云:“子公羊子曰:‘其諸爲其雙雙而俱至者與?’”
次韻答章傳道見贈
“達人千鈞弩,一弛難再彀”句,馮應榴註云:“‘達人’見《左傳》。‘一弛’見《禮記》。”
《春秋左氏傳·昭公七年》云:“臧孫紇有言曰:‘聖人有明德者,若不當世,其後必有達人。’”《禮記·雜記》云:“子曰:‘百日之蜡、一日之澤,非爾所知也。張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張,文、武弗爲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
於潛令刁同年野翁亭
“我來觀政問風謠”句,馮應榴註云:“‘觀政’見《書經》。”
“觀政”《尚書》凡二見。《商書·咸有一德》云:“七世之廟,可以觀德;萬夫之長,可以觀政。”《周書·泰誓》云:“肆予小子發,以爾友邦塚君,觀政於商。”
席上代人贈別三首·其二
“籠中翡翠不由身”句,趙次公註云:“‘籠中翡翠’見白樂天詩。”
白居易《長慶集》録詩三十七卷,“籠中”凡八見,所囚有雉、鶴,自比稱鷗、鳳,雖語及鸚鵡,終未言羈縻翡翠;“翡翠”凡九見,唯《勸酒》“瑇瑁筵前翡翠棲,芙蓉池上鴛鴦鬭”實摹禽狀,然“瑇瑁筵前”究與“籠中”有異。
自比豢翼原爲詩家習語,韋應物《雨夜宿清都觀》“豈戀腰間綬,如彼籠中禽”、韓愈《東都遇春》“譬如籠中鳥,仰給活性命”等皆此意;“麒麟”“翡翠”對仗,成典極夥,褚亮《傷始平李少府正己》“高文綴翡翠,茂學掩麒麟”、杜甫《曲江二首·其一》“江上小堂巢翡翠,花邊高塚臥麒麟”、林寬《長安即事》“翡翠鬟欹釵上燕,麒麟衫束海中犀”等俱用是法。
追和子由去歲試舉人洛下所寄九首
·暴雨初晴樓上晚景五首·其四
“高堂鉅壁寫《降魔》”句,查慎行註云:“《傳燈録》:天魔念世尊成道,且受折抑,率衆作難。世尊以指按地,地大震;魔皆顛仆,於是降之。”
釋道原《景德傳燈録》三十卷,唯載禪宗天竺四祖優波鞠多、十二祖馬鳴降魔,未見薄伽梵觸地;釋居頂《續傳燈録》三十六卷、釋文琇《增集續傳燈録》六卷,所輯者起自汾陽善昭、訖於唯庵德然,皆曹溪法嗣,無一語涉調御丈夫伏波旬事。悔餘釋辭實出諸瞿汝稷《指月録·七佛·釋迦牟尼佛》:“天魔念世尊道成,且受折抑;率衆作難,窮現可怖可欲諸境。世尊泊然不動,以指按地,地大震;魔皆顛仆,於是降之。”語本《佛本行集經·昔與魔競品》:悉達多太子“於彼初夜,以手指地,降伏魔衆波旬眷屬”,“是時其地遍及三千大千世界六種震動、作大音聲”。
贈上天竺辯才師
“中有老法師”句,馮應榴註云:“《文選·頭陀寺碑》:以法師景行大迦葉。”
王巾所謂“法師”顯係尊稱釋慧宗,非謂“景行大迦葉”者即號“法師”。《雜阿含經•二六》云:“若於色説是生厭、離欲、滅盡、寂靜法者,是名法師;若於受、想、行、識,説是生厭、離欲、滅盡、寂靜法者,是名法師——是名如來所説法師。”《十住毗婆沙論•分別法施品》謂説法者應行四法:“一者廣博多學,能持一切言辭章句;二者決定善知世間、出世間諸法生滅相;三者得禪定慧,於諸經法隨順無諍;四者不增不損,如所説行。”
佛日山榮長老方丈五絕·其四
“清風一榻抵千金”句,季錞註云:“杜詩:家書抵萬金。”施元之註云:“李後主《箭》詩:天才見脩竹,何啻抵萬金?”
“天才見脩竹”云者未見諸李煜傳世詩,不知德初何據。希聲以“萬金”釋“千金”,顯有未切。“千金”爲辭習見,盧照鄰《結客少年場行》“不受千金爵,誰論萬里功”、張九齡《和姚令公從幸溫湯喜雪》“萬乘飛黃馬,千金狐白裘”、賀知章《望人家桃李花》“棄置千金輕不顧,踟躕五馬謝相逢”等俱其類;即就杜甫詩言,《驄馬行》“朝來久試華軒下,未覺千金滿高價”、《後出塞五首·其一》“千金買馬鞭,百金裝刀頭”、《奉寄李十五祕書二首·其二》“行李千金贈,衣冠八尺身”等皆較《春望》適於入註。
弔天竺海月辯師三首·其二
“生死猶如臂屈伸”句,查慎行註云:“《十六觀行經》云:譬如壯士屈伸臂頃,即生西方。”
釋典未見題爲“十六觀行”者。《佛説觀無量壽佛經》云:“譬如壯士屈伸臂頃,即生西方極樂世界。”是經詳敍初觀日想至第十六觀下輩生想,故又名“十六觀”。史季溫註黃庭堅《寄劉泗州二首·其二》“屈伸由我更由誰”句云:“《十六觀行經》:譬如壯士屈伸臂頃,即生西方。東坡詩:生死猶如臂屈伸。”妄添“行”字,已成錯謬;悔餘徑拾子威牙慧,更存訛誤。
與述古自有美堂乘月夜歸
“瀲瀲星河半隱山”句,施元之註云:“鬼詩:星河易翻。”
古今幽冥詞賦甚夥,漫謂“鬼詩”,與失註何異?《太平廣記·鬼·劉諷》敍竟陵掾夜投夷陵空館見衆女雅會事,録其歌云:“明月清風,良宵會同。星河易翻,歡娛不終。”
臨江仙·風水洞作
“四大從來都遍滿”句,傅幹註云:“釋氏以地、水、火、風爲四大。”
佛家文獻車載斗量,世尊説法製律、菩薩論著義疏已浩如煙海,祖師闡道開示、名僧詩編語録復積似羣山;子立漫云“釋氏”,實寬泛無當。《阿毗達磨俱舍論·分別界品》云:“大種謂四界,即地、水、火、風;能成持等業,堅、濕、暖、動性。”
和述古冬日牡丹四首·其四
“使君欲見藍關詠”句,紀昀評曰:“以後事論之,意似南遷之讖矣。”
藍關在眉山東北一千三百里、杭州西北近兩千里,子瞻若有東貶、西謫或北遷事,曉嵐目爲詩讖庶幾可通;後既竄逐嶺海,知其語未確。
錢安道席上令歌者道服
“醉唱儂家七返丹”句,程縯註云:“古歌云:九還七返三五一,龍虎相將入塊室。灰池熖灼天地間,金液還丹功了畢。”林敏修註云:“道書《大還祕契圖》曰:從寅至申爲七返、却至抻爲九還。”
季長引語見《雲笈七籖·金丹部》録《大還丹契祕圖·火候》:“九還七返三五一,龍虎相將入神室。灰池閉煉天地間,方知大還功已畢。”字詞出入蓋傳聞致訛。子敬所謂“却至抻爲九還”,意似欠通,實即《大還丹契祕圖·九還七返》所載“子至申爲九還”;引題失字亂序、徵文費解難明,未知係查攷疎漏、抑手民誤植?
錢道人有詩云直須認取主
人翁作兩絕戲之·其二
“不如無鏡自無塵”句,宋援註云:“六祖詩云: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臺。何勞勤拂拭?自不惹塵埃。”
釋法海《南宗頓敎最上大乘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六祖惠能大師於韶州大梵寺施法壇經》載釋惠能二偈云:“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臺。佛性常清淨,何處有塵埃?”“心是菩提樹,身爲明鏡臺。明鏡本清淨,何處染塵埃?”《祖堂集·第三十二祖弘忍和尚》唯存四句,云:“身非菩提樹,心境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有塵埃?”是後諸本皆僅録一偈,而字詞多有出入:釋延壽《宗鏡録·標宗章》作“菩提亦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用拂塵埃”,釋惠昕刪定本作“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有塵埃”,《景德傳燈録·中華五祖·第三十二祖弘忍大師》作“菩提本非樹,心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假拂塵埃”,釋契嵩校訂本作“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正輔釋辭蓋據晚出者自擬。
刁景純席上和謝生二首·其一
“願化天人百億軀”句,查慎行註云:“《摩訶衍》云:周匝千華上,復現千釋迦。一華百億國,一國一釋迦。”
《佛説摩訶衍寶嚴經》《釋摩訶衍論》皆未見悔餘引文。是辭實載於《佛説梵網經》:“我今盧舍那,方坐蓮花臺;周匝千花上,復現千釋迦。一花百億國,一國一釋迦;各坐菩提樹,一時成佛道。”
戲書吳江三賢畫像三首·其二
“浮世功勞食與眠”句,趙夔註云:“‘饑來喫飯困來眠’,此釋氏語也。”
《景德傳燈録·南嶽懷讓禪師第二世·馬祖法嗣·越州大珠慧海禪師》云:“源律師來問:‘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師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師曰:‘饑來喫飯,困來即眠。’曰:‘一切人總如是,同師用功否?’師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師曰:‘他喫飯時不肯喫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