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學毗陵徐 曦子瀛撰
犍爲王氏書樓
一
“江邊日出紅霧散”句,馮應榴註云:“蘇頲詩:‘飛埃結紅霧。’”
蘇頲該詩全篇失傳,唯殘句見於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遊蓋飄青雲》:“長安春時,盛於遊賞,園林樹木無閒地。故學士蘇頲應製云:‘飛埃結紅霧,遊蓋飄青雲。’帝覽之嘉賞焉,遂以御花親插頲之巾上。時人榮之。”王讜《唐語林》、計有功《唐詩紀事》皆從其説。
國都車馬往來頻繁,揚塵漫天如霧,遠望映日呈紅,故曰“紅霧”。以其究係飛埃,多作“紅塵”,杜審言《泛舟送鄭卿入京》“行舟縈淥水,列戟滿紅塵”、陳子昂《于長史山池三日曲水宴》“日落紅塵合,車馬亂縱橫”、劉禹錫《元和十年自郎州召至京師戲贈》“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等俱用此意。
子瞻詩云江邊紅霧日出方散,顯謂江霧經朝陽映照,色在紅黃間,故曰“紅霧”;鮑溶《南塘二首·其二》“塘東白日駐紅霧,早魚翻光落碧潯”即屬此意。又作“黃霧”,王昌齡《從軍行二首·其一》“邊聲搖白草,海氣生黃霧”、杜甫《早發》“濤翻黑蛟躍,日出黃霧映”等皆用是意。
二
“區區何者爲《三墳》”句,馮景註云:“《左傳·昭公十二年》: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山公以倚相能讀《三墳》釋何爲“三墳”,未見其確;旁牽《五典》《八索》《九丘》,尤屬無謂。劉熙《釋名·釋典藝·三墳》云:“‘墳’,分也;論三才之分、天地人之治,其體有三也。”
過宜賓見夷中亂山
“高隱鍊精魄”句,馮景註云:“《黃氣陽精經》:金門之上,日之通門也;金門之內,有金精冶鍊之地。故立春之節日,更鍊魄於金門之內。”
《上清黃氣陽精三道順行經》云:“金門之上,日行通明也;金門之內,有金精冶鍊之池,在西關耶尼之分。故立春之日,受鍊魂於金門之內,曜其光明於金門之外。”是金門迺陽精鍊魂所,顯非凡人能涉足;而況經云“鍊魂”,山公篡作“鍊魄”以合子瞻詩,實屬無謂。
“鍊精魄”原係道家話頭,李白《古風五十九首·其十七》“崑山採瓊蕊,可以鍊精魄”、陸龜蒙《次追和清遠道士詩韻》“如何鍊精魄,萬祀忽欲半”等皆此類。古來羽客多入山修仙,和仲見夷中亂山而作詩,則精魄何妨即鍊於彼處?
牛口見月
“京邑大雨霶”句,紀昀評曰:“‘霶’字懸腳。”李鴻裔批曰:“‘霶’韻句法從《春秋》得來,語有經典,不得目爲懸腳。”
《春秋》習見“大雨雪”“大雨雹”等辭。然“雪”“雹”皆天所降,“霶”者迺狀雨盛;語法有異,眉生所謂“從《春秋》得來”顯未確。韓愈《讀東方朔雜事》云:“噫欠爲飄風,濯手大雨沱。”子瞻蓋用此句式。
舟中聽大人彈琴
“有如老仙不死閱興亡”句,馮應榴註云:“李太白《大鵬賦》云:南華老仙。”
李白《大鵬賦》云:“南華老仙發天機於漆園,吐崢嶸之高論、開浩蕩之奇言。”蕭士贇註云:“莊子,蒙人也,名周。嘗爲漆園吏。唐天寳元年詔封‘南華眞人’。”是南華老仙即莊周。《莊子·列禦寇》云:“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爲棺槨,以日月爲連璧、星辰爲珠璣、萬物爲齎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知南華眞人未嘗不死。
“老仙”本屬道家尊號,李賀《羅浮山父與葛篇》“博羅老仙時出洞,千歲石牀啼鬼工”恭維羅浮山父、陸龜蒙《睦州龍興觀老君院作》“滿院聲碧樹,空堂形老仙”指稱道德天尊,與蒙邑漆吏何涉?子瞻詩無非泛言,不必指實此老仙究謂何人。
江上看山
“倏忽過去數百羣”句,馮景註云:“《莊子·應帝王篇》:南海之帝爲儵,北海之帝爲忽。‘儵’,同‘倏’。”
《莊子》所謂“儵”“忽”顯係帝諱,以此釋詩,迺謂南、北海二帝“過去數百羣”,意實難通。
“倏忽”連詞習見,《戰國策·楚策·莊辛謂楚襄王》云:“晝游乎茂樹,夕調乎酸醎;倏忽之間,墜於公子之手。”《呂氏春秋·審分覽·君守》云:“至神逍遙倏忽而不見其容,至聖變習移俗而莫知其所從。”《淮南子·修務訓》云:“精神滑淖纖微,倏忽變化,與物推移,雲蒸風行,在所設施。”皆謂迅捷。駱賓王《丹陽刺史挽歌詩三首·其一》“百齡嗟倏忽,一旦向山阿”、張説《出湖寄趙冬曦》“川途倏忽間,風景依如昨”、杜甫《前出塞九首·其五》“隔河見胡騎,倏忽數百羣”等俱用此意。
白帝廟
一
“破甑蒸山麥”句,馮景註云:“《後漢書》:孟敏貿甑,墮地,徑去不顧。郭林宗見而異之,問其意。曰:‘甑已破矣,視之何益?’”
孟敏明謂“視之何益”,可知甑經墮地,必致腹破無用,遂不顧而去,焉能復取以“蒸山麥”?觀下句“長歌唱《竹枝》”,知皆子瞻狀當地風物;是“破甑”云者,顯因蒸食既久,邊緣、扳耳等遂略有損。豈蜀人貧至盡以叔達破甑蒸麥而歷八百年?
二
“圖王固已奇”句,馮應榴註云:“《漢書·徐樂傳》:臣聞圖王不成。”
公孫述初“自立爲蜀王,都成都”,後“自立爲天子,號‘成家’”,終“被刺洞胸,墮馬”、當夜即死,是圖王既成,僭位亦遂;故子瞻詩先謂“圖王固已奇”,後云“猶餘帝王號”。若如星實所註,圖王既不成,何有偽號可餘?
入峽
“連山忽似龕”句,馮應榴註云:“庾信《麥積崖佛龕銘》:禮花首於山龕。”
子瞻明言“似龕”,顯屬比擬;許慎《説文解字·龍部》云:“龕,龍貌。”知詩意實謂羣山連緜、蜿蜒如龍。
荊州十首·其三
“耕牛未嘗汗”句,馮景註云:“高承《事物紀原》:漢武帝以趙過爲搜粟都尉,敎民耕植。三犁共一牛,一人將之。”
既云“三犁共一牛”,顯因地廣牛寡,故需強度作業,焉得無汗?觀下句“投種去如捐”,知子瞻意謂州人無心稼穡,遂致“耕牛未嘗汗”,後文迺有歎曰:“農事誰當勸?民愚亦可憐。”山公註正悖詩旨。
荊州十首·其六
“太守王夫子”句,查慎行註云:“先生全集有上荊州王兵部書,又有與王刑部書;二人皆爲荊州守,又同姓,其名字俱失攷。”
《宋史·王子融傳》云:“拜天章閣待制、尚書吏部郎中、知荊南。盜張海縱掠襄、鄧,至荊門,子融閱州兵,將迎擊之,賊引去。”又云:“英宗即位,進兵部。”是子瞻《上王兵部書》即與此人。
《宋史·王質傳》云:“還,判尚書刑部、吏部南曹。”又云:“遷度支郎中,徙荊湖北路轉運使。嘗攝江陵府事。或訴民約婚後期,民言貧無貲以辦,故違約;質問其費幾何,出私錢予之。吏捕盜人衣者,盜叩頭曰:‘平生不爲過,迫饑寒而至於此。’質命取衣衣之,遣去。”此子祖籍莘縣,合於子瞻下句“山東老俊髦”,知詩實謂斯人,係《上王刑部書》受者。
襄陽古樂府三首·上堵吟
“鯿魚冷難捕”句,林敏功註云:“鯿魚,襄陽所出。孟浩然所謂‘槎頭縮項鳊’。”
孟浩《峴潭作》云:“試垂竹竿釣,果得槎頭鯿。”《冬至後過吳張二子檀溪別業》云:“鳥泊隨陽雁,魚藏縮項鯿。”《襄陽縣誌·食貨誌·物產·鱗之屬》云:“峴山下漢水中出鳊魚,味極肥美,常禁人採取。以槎斷水,因謂之‘槎頭鯿’。”《武昌縣誌·物產·鱗之屬》云:“魴,即鯿魚。名‘縮項鯿’、產樊口者甲天下;是處水勢回旋、深潭無底,漁人置罾捕得之,止此一罾味美。餘亦較勝別地。”是浩然所謂“槎頭”“縮項”皆係鯿魚一種,前者襄陽特產,後則樊口所出;兩地分轄於京西路襄陽府、荊湖路鄂州,相距七百餘里。方誌明言樊口所產“較勝別地”,知他處多有鯿魚。
縮項鯿肥美無儔,前賢屢有稱道,李羣玉《石門韋明府爲致東陽潭石鯽鱠》“太湖浪説朱衣鮒,漢浦休誇縮項鯿”、皮日休《送從弟皮崇歸復州》“殷勤莫笑襄陽住,爲愛南溪縮項鯿”等皆歎賞不置。子仁錯斷種屬,疑即惑於詩説。
鳳翔八觀·李氏園
“聞名頸猶縮”句,查慎行註云:“《五代史》:唐亡,諸侯之強者皆相次稱帝;獨茂貞不能,但稱岐王,開府置官署,以妻爲皇后,鳴梢羽扇視朝,出入擬天子而已。”
《舊五代史·世襲列傳·李茂貞》云:“及梁祖建號,茂貞與王建會兵於太原,志圖興復,竟無成功。茂貞疆土危蹙,不遂僭竊之志,但開岐王府、署天官,目妻爲皇后,鳴鞘掌扇、宣詞令,一如王者之制;然尚行昭宗之正朔焉。”《新五代史·李茂貞傳》云:“及梁太祖即位,諸侯之強者皆相次稱帝;獨茂貞不能,但稱岐王,開府置官屬,以妻爲皇后,鳴梢羽扇視朝,出入擬天子而已。”是舊、新史皆謂李茂貞僅爲岐王、未能稱帝,“行昭宗之正朔”尤爲明證;妻當呼爲“王后”,焉得號“皇”?正臣雖奉唐統,其時和陵已葬,若“以妻爲皇后”,豈欲嫁婦與鬼?
錢大昕《廿二史攷異·五代史·李茂貞傳》謂“當云‘王后’,蓋取戰國及漢初諸侯王妻稱后之例”,説是。
壬寅二月有詔令郡吏分往屬縣減決
囚禁自十三日受命出府至寶雞虢郿
盩厔四縣既畢事因朝謁太平宮而宿
於南溪溪堂遂並南山而西至樓觀大
秦寺延生觀仙遊潭十九日迺歸作詩
五百言以記凡所經歷者寄子由
一
“巖崖已奇絕”句,李鴻裔批曰:“‘巖崖’連用,不知何所本。”
“巖崖”爲辭習見,江淹《赤虹賦有序》“正逢巖崖相炤、雨雲爛色”、梁簡文帝《招眞館碑》“陽桃侯棗,榮落巖崖;樹息金烏,簷依銀鳥”、邵雍《蒼蒼吟寄答曹州李審言龍圖》“幽暗巖崖生鬼魅,清平郊野見鸞凰”等皆其類。
二
“問道遺蹤在”句,馮應榴註云:“《高士傳》:齧缺問道乎被衣。”
皇甫謐《高士傳·被衣》全篇録自《莊子·知北遊》。《史記·老莊申韓列傳》謂南華書“大抵率寓言”、所載多“空語無事實”,洵爲確論。齧缺、被衣皆屬亡是公輩,問道何處自無從攷;子瞻上句明言“尹生猶有宅”,“問道遺蹤”顯係老聃授書舊址。
三
“登仙往事悠”句,紀昀評曰:“‘悠’字懸腳。”
李乂《節湣太子哀冊文》云:“冉冉兮辰促,蒼蒼兮道悠。”韓休《惠宣太子哀冊文》云:“惟盛德與鴻烈,亦天長而地悠。”子瞻蓋用此句式。
磻溪石
“墨突不暇黔,孔席未嘗煖”句,趙次公註云:“《淮南子·修務訓篇》曰:孔子無黔突,墨子無煖席。而班固《答賓戲》曰:孔席不煖,墨突不黔。二書異文。杜子美《發同谷縣》詩:賢有不黔突,聖有不煖席。則主用《答賓戲》語。今先生又因之。”
高誘註《鴻烈》云:“‘黔’,黑也;突竈不至於黑、坐席不至於溫,歷行諸國、汲汲於行道也。”知“黔突”“煖席”爲互文,迺謂孔丘、墨翟皆“歷行諸國、汲汲於行道”,以致“突竈不至於黑、坐席不至於溫”。班固設論雖與劉安纂編文異,其旨實同。
互辭爲文習見四部。《論語·衛靈公》“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史記·項羽本紀》“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荀子·王霸》“國危則無樂君,國安則無憂民”、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等皆此意。彥材以杜甫、子瞻俱用孟堅語,實錯會文法。
九月二十日微雪懷子由弟二首·其一
“近買貂裘堪出塞”句,趙次公註云:“貂裘,蘇季子之裘也。見《史記》。”
《史記·蘇秦列傳》未見貂裘事。《戰國策·秦策·蘇秦始將連橫》云:“説秦王書十上而説不行,黑貂之裘敝、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是“蘇季子之裘”周末已敝,焉能緜歷十六朝尚存於世、仍堪禦寒?
貂裘保暖極佳,賀朝《贈酒店胡姬》“紅毾鋪新月,貂裘坐薄霜”、溫庭筠《過華清宮二十二韻》“薄雲欹雀扇,輕雪犯貂裘”、陸龜蒙《江墅言懷》“直使貂裘弊,猶堪過一冬”等俱申明此意,豈皆縱橫名家遺珍?知子瞻所購必非一千三百餘載前舊物。
和子由踏青
“何人聚衆稱道人”句,馮應榴註云:“《智度論》:得道者名曰道人。”
《大智度論·釋隨喜回向品》云:“如實得道者,名道人;今未得道者,衣服、法則隨得道者故,亦名道人。”是未得道而“衣服、法則隨得道者”輩亦可稱道人,然此皆係釋家定義。後文既云“賣符”,斯人當屬道敎符籙宗徒。觀其攔路售符、得錢買醉醜態,毫無三清威儀;細翫句辭,子瞻似頗有疑其非眞修士意。
南歌子·寓意
“淡雲斜照著山明”句,傅幹註云:“梁朱超詩:落照依山盡。”
子立以“落照”釋“斜照”,未見其切。“斜照”爲辭習見,王勃《山居晚眺贈王道士》“斜照移山影,回沙擁籀文”、劉長卿《卻歸睦州至七里灘下作》“山開斜照在,石淺亂流難”、王建《秋燈》“斜照碧山圖,松間一片石”等俱此類。
記所見開元寺吳道子畫佛滅度以答子由題畫文殊普賢
“西方眞人誰所見”句,查慎行註云:“《列子·仲尼篇》:西方之人謂之聖者。李知幾云:意其説佛也。”
《列子·仲尼》記孔丘答商太宰問聖,云:“西方之人有聖者焉,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民無能名焉。丘疑其爲聖。弗知眞爲聖歟?眞不聖歟?”張湛註云:“聖豈有定所哉?趣舉絕遠而言之也。”是仲尼所稱“西方”,無非極言其遠,易爲東、南、北諸向皆可。揆諸悉達多太子,棄位傳道,確爲“不治”;迦毗羅衛遭琉璃王屠城,豈稱“不亂”?謂須菩提己語眞實不誑,確爲“自信”;説一藏經、製二部律,豈稱“不言”?先後説法鹿野苑、竹林精舍,弘道靈鷲山、給孤獨園,豈稱“不化”?高足十人各擅勝場、出家五衆安居久住,豈稱“自行”?如來十號彪炳娑婆世界,豈稱“民無能名”?知素王所言“聖者”絕非“説佛”。
悔餘以“聖人”釋“眞人”,顯屬未確。“眞人”爲辭習見內典,或指阿羅漢,《修行本起經·遊觀品》云:“羅漢者,眞人也。”或謂菩薩,《佛説普曜經·降神處胎品》云:“見菩薩姿色殊妙,心自念言:‘今此眞人清淨殊貌。’”或稱薄伽梵,《佛説諸德福田經》云:“世尊顧臨衆生,蠲我愚濁,安以淨慧,生死栽枯,號曰‘眞人’。”揆諸子瞻後文所述,此語當用調御丈夫意。
二十六日五更起行至磻溪天未明
“至人舊隱白雲合”句,趙次公註云:“‘至人舊隱’,以言太公也。”
《莊子·逍遙遊》云:“至人無己。”郭象註云:“無己故順物,順物而至矣。”察呂尚生平,聞西伯善養老而往,難言“無己”;以陰謀奇計傾商政,難言“順物”;豈堪稱爲“至人”?子瞻蓋誤用尊號,遂致彥材將錯彌縫。
是日至下馬磧憩於北山僧舍有閣曰懷賢南
直斜谷西臨五丈原諸葛孔明所從出師也
“蕭蕭聞馬檛”句,紀昀評曰:“‘聞馬檛’生造,無出典。妙以想像寫之,遂不覺其添造。”
柳宗元《同劉二十八院長述舊言懷感時書事奉寄澧州張員外使君五十二韻之作因其韻增至八十通贈二君子》云:“逸戲看猿鬭,殊音辨馬檛。”馬檛聲既可辨,豈不能聞而謂“生造”?子厚詩賦皆在,何遽斷爲“無出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