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夢羲蔡國熙,字春臺,又字夢羲。以所刻《證道篇》問於薛子。薛子遍覽之,曰:“《吴書》數篇説理精詳,可以占所養矣。乃與若人論辨,則是聽言於鸚鵡而與猩、狐談仁義也,何其不自信也?” 《庸語·世治》
或問:“人之貴賤、貧富、壽殀,由人乎?由天乎?”薛子曰:“孟子言之矣:‘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孟子·公孫丑上》。但後世星數之説行而求諸天矣,堪輿之説行而求諸地矣。獨於人事委焉,不亦惑哉!” 《紀述》下篇、《庸語·君子》
或問:“長生有術乎?”薛子曰:“無之。老彭之言,是或一道也,非吾之所知也。《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繫辭》。與天地合其德者或庶幾焉。故曰:‘仁者壽。’《論語·雍也》。”許衡《魯齋遺書·語録》:“長生”“長春”,如何長得?春夏秋冬寒暑代謝,天之道也。如春可長,亦不足貴矣。 《庸語·克念》
或問形相。薛子曰:“君子晬面盎背故吉,小人輕舉妄動故凶。”方山《行各屬教條》:學者不可有富貴相。纔有富貴相,便心爲形役,不能不屈於外物。須使此身可貴可賤、可富可貧,可以處患難,可以處夷狄,觀榮謝以明其理,習淡薄以練其身,則窮通、得喪視之如一而一生受用不少。不然,纔得一第、方居一職,便改頭換面、矜己陵人;稍不如意,戚戚不堪而奴顏婢膝,將無所不至矣! 《庸語·克念》
或問星宿。薛子曰:“此太史之事也。庖人雖不治庖,祝史不越樽俎而治之,吾何知哉?雖然,嘗聞其略矣。立天之道曰陰與陽,而陰陽變動莫著於五星。所謂五星者,一曰歲、二曰熒惑、三曰鎮、四曰太白、五曰辰,欃槍彗孛、旬始枉矢、蚩尤之旗皆五星盈縮之所生也。其諸二十八宿則列於四方,各有分野而飛流凌歷,伏見皆以五行占之。大都王者有道則皆順軌。《書》曰:‘在璿璣、玉衡,以齊七政。’《尚書·虞書·舜典》。蓋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之意也。苟能敬慎大戒則休徵而五福應,否則咎徵而六極《尚書·周書·洪範》: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憂,四曰貧,五曰惡,六曰弱。應矣。亦何必屑屑於占驗之間哉?” 《庸語·自知》
巫醫有恆、農圃有老,此小道所以有可觀也。會而通之,斯不泥矣。 《庸語·易簡》
或問占忌。薛子曰:“天時地理非吉凶之所生也。‘吉凶不僭,在人’,《尚書·商書·咸有一德》。故甲子同日,商滅周興;咸陽同地,秦亡漢興。” 《庸語·克念》
專論神化性命而不及於制度品節者,禪寂之學也;專論制度品節而不及於神化性命者,祝史之事也。 《庸語·古之》
先秦文章每推《左》《國》,兩漢文章必右《西京》,然於六經之指則槩乎其未之有得也。不知世之所以推而右之者,果何在也?豈亦專在於詞藝之間乎?《朱子語類》卷一三九:後世人資禀與古人不同,今人去學《左傳》《國語》,皆一切踏踏地説去沒收煞。 《庸語·世治》
王子正王廷,字子正。謂薛子曰:“仲尼《春秋》成於返魯之日。子如守一官,豈得若是之著述哉?”薛子曰:“與其托諸空言,不若見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子居紀綱重地,正可大有作爲,而非空言無施者比矣。尚其懋哉!” 《庸語·操行》
或問詩與文。薛子曰:“詩以言志,《二程遺書》卷一一: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爲志,發言爲詩。朱熹《答楊宋卿》:詩者,豈復有工拙哉?亦視其志之所向者高下如何耳。是以古之君子德足以求其志,必出於高明純一之地,其於詩固不學而能之。至於格律之精粗,用韻、屬對、比事、遣辭之善否,今以魏晉以前諸賢之作考之,盖未有用意於其間者,而况於古詩之流乎?近世作者乃始留情於此,故詩有工拙之論,而葩藻之詞勝、言志之功隱矣。先王採之以觀變;文以載道,程顥《答朱長文書》:聖賢之言,不得已也。盖有是言則是理明,無是言則天下之理有闕焉。先王存之以示訓。六經、《語》《孟》,尚矣!方山《答貴溪江應熊》:遊心孔孟之學,銳志六經之文,久之自當超悟。後有作者,營營馳騁乎末流,雖或彼善於此,亦藝焉而已。”方山《刻中唐詩集序》:文章與時高下,而聲音與政相通。詩固聲之成音而盡文章之變者也。古昔盛時,行人採之、太史陳之,以觀民風、察治忽,而季札、趙孟亦因之以論世觀人。是盖言之不可以已者也。自三百篇後,漢魏六朝,代有作者;惟唐以之設科,士類興起,迨至中葉,沉涵超悟、舒愫發情,不靡不弱、宛然真切,而三百年污隆升降之會,一諷詠而可得矣。雖其人品造詣不能皆同,而言有可取,固不當以人而廢。 《庸語·時化》
陳宗孟陳其學,字宗孟。問詩與文之法。薛子曰:“子方以邊才受薦,雖百人敵猶不足學,而暇毛錐之事乎?咒硃弄墨,壯夫所不爲也。”《二程遺書》卷一八:既學時,須是用功方合詩人格。既用功,甚妨事。古人詩云:吟成五個字,“用破一生心。”又謂“可惜一生心,用在五字上”。此言甚當。先生嘗説王子真會寄藥來,某無以答他。某素不作詩,亦非是禁止不作,但不欲爲此閒言語。又:凡爲文,不專意則不工。若專意,則志局於此,又安能與天地同其大也?《書》云:“玩物喪志。”爲文亦玩物也。吕與叔有詩云:“學如元凱方成癖,文似相如反類俳。獨立孔門無一事,惟傳顔氏得心齋。”此詩甚好。古之學者惟務養性情,其他則不學。今爲文者專務章句悦人耳目,既務悦人,非俳優而何?宗孟曰:“吾將以遣興耳。聞子之言,誠不足爲也。” 《庸語·闕疑》
詩以言志,虞廷所以昌也;詩以炫藻,六朝所以衰也。方山《六朝詩集序》:或謂六朝詩惡得與三百篇比?不知先民所詢、聖人所擇、狂夫採薪咸爲陳列,故仲尼歸衛而正、季札聘魯而觀,盖未嘗遺乎列國之風也。齊梁間人士獨非閭巷歌謡、棄妻思婦類邪?又《俞氏學詩序》:仲尼謂門人:“何莫學夫《詩》?”而鯉趨過庭則首以學《詩》爲問。及許可與言《詩》者則唯知來之賜、起予之商,而餘則未之及焉。故入國觀風,每致意於溫柔敦厚之教,而自衛反魯,惓惓以刪詩正樂爲言。是詩固聖學之所尚也。漢、魏、晉、六朝、隋、唐以下名能詩者徒以格律音調相誇詡,其知此義者蓋鮮。詩云詩云,格律音調云乎哉?又《白雲司文稿序》:近世之馳騖詞章者惑於嚴滄浪之説,而務爲水中之月、鏡中之影,流連光景不自知,其無益也夫! 《紀述》上篇
文以載道也,方山《宋方文語引》:文也者,以時而論,關氣運之盛衰;以人而論,關心術之邪正。又《龍湖先生文集序》:道以文而顯,亦以文而晦;文以人而傳,亦以人而泯。古今之爲文者多矣,上下千百年間號稱名家者亦無慮數十輩,而其遂傳而不泯者,非其人品卓越,必其言幾於道者也。然而譏評指摘者則亦既有所不免矣。其諸於道無所發明,人不足爲世輕重,鉛槧甫釋而影響罔聞,竭一生之精力而曾不足以與春花朝露比榮者,又豈可以一二數哉?道以經世也。靡辭不足以闡幽,冶辭不足以適治,遊辭不足以貢俗,艱辭不足以辨理。故曰:“辭達而已矣。”《論語·衛靈公》。 《紀述》下篇、《庸語·問文》
熊元直熊彦臣,字元直。問爲文之法。薛子曰:“文以載道也。六經、《語》《孟》之外,如孫《孫子兵法》、吴《吴子兵法》、遷司馬遷、固班固,可以爲文而不可以爲道也。《朱子語類》卷八三:遷、固之史,大槩只是計較利害。夫子所謂‘辭達而已’者,此千古爲文之法也。辭何以達哉?理精義熟而得心應手,自然成章也。”元直唯唯而退。方山《答熊元直檢討》:昔先王未嘗有意於爲文,六經之作,所以闡天地之藏、發心性之蘊,紀綱人事、維持世道,真如生人之飲食裘葛,不可一日闕焉者,皆不得已而有言,非無用之空言也;孔孟繼作,亦若是焉而已。戰國秦漢之文人始各逞其辭説以馳騖於天下,中間雖不無可觀而要之至理率多悖繆,盖皆無得於心而有意於爲文,徒以華世鼓譽而無益於民生日用。是豈先聖賢之所謂文哉?唐宋數家,雖其風容色澤略貶於秦漢,而意義所存則或有庶幾於道者。奈何今之爲文者動稱秦漢,而修詞造語、依傍影響如小兒之學舌、優孟之作叔敖,而自己之肺腸心膂、得之於禀受者反若爲其所刳而噤不能自出一語,可笑也;其有稍知此義者則又高自標致、務爲杜撰,而於古人之成法一切抹殺,自謂成一家言、擺脫習氣,乃顧爲支辭蔓説,反有晦於明白簡切之理,則又幾於因噎廢食者矣。然則必何如而後可?孔子曰:“詞達而已。”此千古爲文之凖則也。故爲文者,若胸中真有一段意思,直是見得透徹、不得不發者,惟據吾所見而直書之,意盡言止,不較工拙,自是有用文字;使本無可言或言而必欲隱伏避忌,則固當涵泳停蓄,正不必綴緝支吾而虛費精力、爲此無益之事也。元直以文爲職者,固未免有應酬之作;但中間亦自有隨機發明道理處,不有益於人,必有益於已,庶不爲無用之空言矣。《易》曰:修辭立誠。韓子曰:仁義之言藹如。元直伹立誠學仁義,則不患文之不如古人也。 《庸語·易簡》
古人之文以明道也,後世則涉於藝矣,雖祖述墳典、憲章騷雅,亦何爲哉?朱熹《答汪叔耕》:文章一小伎耳,以言乎邇則不足以治己,以言乎遠則無以及人,是亦何所與於人心之存亡、世道之隆替,而校其利害、勤懇反復至於連篇累牘而不厭耶?若雕鎪絺繪,又藝之下者也。至有諧謔滑稽之文,直俳優耳。方山《宋元通鑑義例》:君子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絶學、爲萬世開太平,不得已而爲文,無非爲經世而作也。又《宋方文語引》:邇或高自標緻、競相誇詡,儕類雲滃、議論風生;俯視國朝前輩,皆所不屑,動曰《左》《國》《史》《漢》《莊》《騷》、蘇、李、曹、劉,摩其篇章轉折、長短、舒抑而肖其音聲於唇吻之間,又或詰屈鉤棘、聱牙咋舌而不能句讀,不啻優孟扺掌於叔敖、東婦效顰於西子,祗獻笑增醜,曷能類之?就使逼真,亦何益於理道也?又《送王汝中序》:矜文辭者綴緝秦、漢、晉、唐之糟粕,而身心性命漫不知究,此固無足道;其諸高談理學者輒又致詳於德性易簡之説,而氣節、文章、政事一切卑之而不論,專主“無適無莫”“不信不果”,而唯義所在多從闊略。言語者什九,躬行者什一。唯是無以允協衆心、遂譁群議,未見至誠動物,而忽已成江河相激之勢。吾盖不知其所終也。又《答朱鎮山提學》:近來士子聰明俊偉者十僅一二,其諸綴緝浮套相扇成風,雖文辭末藝,亦多非由衷之語;一及格言正論,則相顧錯愕。此非有大涵養大力量者恐不能斡旋轉移也。 《庸語·君子》
古者以行爲言,故其文簡而中;後人以言爲行,故其文煩而臆。許衡《魯齋遺書·語録》:二程、朱子不説作文,但説明德、新民、明明德,是學問中大節目。此處明得三綱五常九法立,君臣父子井然有條,此文之大者。細而至於衣服、飲食、起居、洒掃、應對,亦皆當於文理。今將一世精力專意於文,鋪叙轉換極其工巧,則其於所當文者闕漏多矣。今者能文之士道堯、舜、周、孔、曾、孟之言如出諸其口,由之以責其實,則霄壤矣。 《紀述》上篇、《庸語·世一》
學者勿以辭章爲文、勿以拙陋爲質、勿以傲慢爲高、勿以汗漫爲廣,庶可與入道矣。許衡《魯齋遺書·語録》:凡立論,必求事之所在理果如何,不當馳騁文筆如程試文字捏合抑揚。 《庸語·爲學》
薛子居京師,與王允寧王維楨,字允寧。爲鄰。允寧朝暮見,輒談文藝,曰:“李獻吉,李夢陽,字獻吉。文之師表也。”薛子曰:“獻吉,氣節之士也,烏知文哉?秦漢以上人,言語蓋未嘗一究心也。所謂如人無頭,尚可與言文邪?”允寧曰:“然則子固勝之邪?”薛子曰:“亦安得以文較勝負哉?”允寧輾然而笑曰:“有是哉!”方山《遵巖文粹序》:弘德間,習尚旋流、識趣日溺,於是李獻吉、何仲默各以文自負,一時人士尠有定見,亦遂翕然歸之。何之言猶或近於理道,李則動曰:“《史》《漢》!《史》《漢》!”一涉於六經、諸儒之言輒斥爲頭巾酸餡,目不一瞬也。夫《史》《漢》誠文矣,而六經、諸儒之言則文之至者,捨六經、諸儒不學而唯學馬遷、班固,縱文類《史》《漢》,亦末技焉耳,何關於理道?何益於政教哉?邇數年來,其説日益熾,摹擬者日益衆,而文日益陋矣。 《庸語·設官》
孫志高孫陞,字志高。每過薛子,輒稱王允寧之文,以爲難及。薛子曰:“爾鄉有王伯安,顧捨之不學,而學允寧邪?”志高曰:“子尚伯安之學,是一大蔽也。伯安發玄虛之論、爲庸常之文,安足學哉?”薛子曰:“伯安之論非玄虛,而其文亦不庸常也。子殆不究心耳。”志高曰:“子是之言,其終爲伯安所蔽矣。”薛子曰:“伯安豈能蔽余哉?因其偏而取其長,伯安亦吾黨之先覺也。”志高默然。方山《宋方文語引》:我明啟運,文教聿興,潛溪宋公寔擅其宗,而遜志方公乃其高第弟子,故一時文章方軌並駕,號稱獨盛、邁古作者。自是迄今二百年來,名能文者無慮什百,余嘗究而觀之,唯陽明王公會文切理,庶幾近之。其諸斷未有如二公者。 《庸語·設官》
或問:“文必《庸語》無“必”字。本諸行乎?達諸政乎?”薛子曰:“然。吾聞之:其行敦者其文實以切,其政平者其文簡以明,其行與政矯而譎者其文誇詖而支離。” 《紀述》下篇、《庸語·問文》
或問:“文亦可以觀人乎?”薛子曰:“君子之文,垂世以立教者也;小人之文,炫世而愚俗者也。”許衡《魯齋遺書·語録》:上世聖人何嘗有意於文?彼其德性聰明,聲自爲律、身自爲度,豈後世小人筆端所能模倣?德性中發出,不期文而自文,所謂“出言有章”,止在於事物之間。其節文詳備,後人極力爲之,有所不及。可知無聖人之心爲聖人之事,不能也。 《庸語·大象》
詞説《紀述》作“詞章”。靡則理蔽,訓詁繁則經散。是故學至宋而明,亦至宋而支也。 《紀述》下篇、《庸語·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