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端問:“‘太極’自濂溪周敦頤,號濂溪。畫圖以來,皆認爲道,而夫子獨謂假借形容之詞。何也?”薛子曰:“極者,標準也,古人立臬以辨方正位者是也。《尚書》‘建其有極’、《周禮》‘以爲民極’,皆假之以□準則之謂也。極而謂之太,則又至極而無以加之詞也;《易·繫》假之以形容大道,蓋立象以示人也。是‘太極’者,道之象也,不謂道即太極也,不謂太極即道也。周子周敦頤作圖以明一理二氣五形之變化,其有功於學者不淺;但以‘太極’名圖則是象外立象而直臬又爲圓圈矣,此徇象喪心者所以離道而單言太極也。”道端曰:“審如是,則其所謂‘無極’者,何也?”薛子曰:“是又從太極以立言而推:天道,無聲無臭之妙也,聲臭俱無則極又不必言矣。”道端曰:“五百年來人心各繫於一圈,至是其釋然矣!” 《庸語·神農》
或問:“周子剛柔善惡之説周敦頤《通書·師第七》:剛,善爲義、爲直、爲斷、爲嚴毅、爲幹固,惡爲猛、爲隘、爲强梁;柔,善爲慈、爲順、爲巽,惡爲懦弱、爲無斷、爲邪佞。如何?”薛子曰:“剛屬陽,陽則明;柔屬陰,陰則暗。剛則不惟其善者可法,雖其惡者亦明白而易見也;柔則不惟其惡者可戒,雖其善者亦隱暗而難測也。故孔子曰:‘吾未見剛者。’《論語·公冶長》。又曰:友善柔,‘損矣。’《論語·季氏》: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自修者可不審於剛柔之間以變化氣質哉?” 《庸語·古之》
《訂頑》以乾坤爲父母,張載《訂頑》:乾稱父,坤稱母。以明人之合德於天地,可謂罕譬而諭矣。然必推兩儀之所以生,斯得其一本之義也。方山《原祖圖説》:《説卦傳》曰:“乾,天也,故稱乎父;坤,地也,故稱乎母。”震爲長男、巽爲長女,坎爲中男、離爲中女,艮爲少男、兌爲少女。是男女之生也,皆本之乎父母者也。而父母安從生哉?夫亦有所祖也。祖者何也?太極是也。故曰:“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業。”而天地人物皆於是乎統宗矣。故曰:“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自其一者而觀之則至易至簡,而所以範圍天地、曲成萬物者亦不過率乃祖之攸行耳。子厚作《西銘》,言父母而不及其祖,唯曰:“天地之帥,吾其性。”盖引而不發之義也。學者不反求自得,遂以藐然之身與天地不相似而自分不能爲父母克肖之子。噫!其亦弗念厥祖矣。 《庸語·親師》
或問“萬殊一本”之義。薛子曰:“欲知萬殊一本,盍觀萬派一源乎?江出岷山、河出崑崙、濟出王屋、潁出少室、漢出嶓冢,其派雖殊而皆源於天一生水也;及其同歸於海,則又無二矣。‘萬殊一本’,此不可以例觀乎?” 《庸語·世治》
“聖人之道有用,無用便非聖人之道。”《象山語録》卷上。此陸子靜之言也。今之倡爲遊言者見人之有用,不指爲義襲則指爲伎倆,不知彼之所言者欲何用也?方山《謁象山先生墓》:聖學淵源誰與濬?吾心榛棘孰爲刪?晦明絶續唯公在,堂室重開見孔顏。 《庸語·操行》
陸子靜謂“知至知終,皆必由學,然後能至之終之”,《象山語録》卷下。則是其知行並進,非苟知之亦允蹈之矣。方山《行各屬教條》:知行惟一理,其知真者其行至。知而不行,何有於知哉?且書之所載即吾心之所具,吾心之所具即吾心之所知,固自有不容昧者。知而能行,適得吾心矣。若但出入口耳而不措之於實踐,則博物洽聞適以玩物喪志,而六經固糟粕也,況諸子百氏之紛紛者乎?若彼留情詞賦、溺意詩歌者則又下矣,縱使出入蘇李、吞吐曹劉,亦文魔筆妖耳,將何用哉?其又甚者習爲圖書篆刻以取憐時俗,彼此相高如鬪優伶之狀,此則賤工末技士流之所不屑者也。王伯安爲子靜之學,乃倡致良知之説而罔及於行,未免墮於一偏而啟學者之紛紛也。方山《重編考亭淵源録序》:陽明王公嘗輯朱子之定論以發明其造詣之精一,而依傍門戶、未窺堂奧者輒又二三其説,甚則詭異以徼近名、附和以希速化。 《庸語·操行》
陸子靜言:“後生看經書,須著看註疏及先儒解釋;不然,執己見議論,恐入自是之域,便輕視古人。”《象山語録》卷下。由是觀之,子靜何曾教人不讀書也?“六經皆我註腳”,《象山語録》卷上。特論其理如此耳。若原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則六經誠吾人之註腳也。方山《徐母潘孺人墓志銘》:常吉及吾門,首以《左》《國》《史》《漢》之文爲問。余弗應。繼又以六經之文爲問。余亦弗應。歸語諸母,母曰:“是必有説焉,子其反復探諸。”既而常吉再至,乃以“應讀何書”爲問。余曰:“子無爲書障也!”於是常吉束書而思者累月,乃又以“窮理何先”爲問。余曰:“子無爲理障也!”於是常吉習靜而坐者累月,乃又以“朱陸同異”爲問。余曰:“謂其同而未嘗不異也,謂其異而未嘗不同也。子不必求諸往跡,求諸汝心,當自得之。”常吉恍然而悟,遂作而謝曰:“命之矣!”自是常吉之學日進於高明,多所自得;而士人之知與不知者皆樂於親就請益。 《庸語·操行》
人言唐無理學,而陸子靜獨有取於啖啖助、趙趙匡《春秋》,謂有不可以厚誣者。此亦可見其取人之公、與人之恕也。 《庸語·操行》
達摩謂“不立文字”“見性成佛”,釋延壽《宗鏡録·標宗章》:此土初祖達摩大師云:以心傳心,不立文字。又:初祖直指人心,見性成佛。陸子靜謂“六經註我”《宋史·陸九淵傳》:或勸九淵著書。曰:“六經註我,我註六經。”“即心即理”,陸九淵《與李宰·其二》: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謂陸學爲禪,亦有自也。然子靜晚年謂讀書窮理須要項項分明、《象山語録》卷下:須是反覆窮究去,不得又換思量,皆要窮到窮處、項項分明。學問思辨不當一事放過,《象山語録》卷下:須是事事物物不放過,磨攷其理。則固合内外而一之矣,豈得謂之禪學也哉?《朱子語類》卷一二四:至之問告子“不得於言,勿求於心”。先生云:“陸子静不著言語,其學正似告子。”又:陸子静説良知、良能、四端等處且成片舉似經語,不可謂不是。但説人便能如此、不假修爲存養,此却不得。譬如旅寓之人,自家不能送他回鄉,但與説云:“你自有田、有屋,大段快樂,何不便回去?”那人既無資送,如何便回去得?又如脾胃傷弱不能飲食之人,却硬要將飯將肉塞入他口,不問他喫得與喫不得。若是一頓便理會得,亦豈不好?然非生知安行者豈有此理?便是生知安行,也須用學。大抵子思説率性、孟子説存心養性,大段説破;夫子更不曾説,只説孝悌忠信篤敬。盖能如此,則道理更在其中矣。又卷一〇四:子静説話常是兩頭明、中間暗。或問:“暗是如何?”曰:“是他那不説破處。他所以不説破,便是禪。所謂‘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他禪家自愛如此。”方山《行各屬教條》:讀書須熟復精思、虛心體認,不溺於先入之言、不涉於謬悠之説,務使方策、道理與吾身心一一吻合,真如親聞聖賢之指授、親見當世之行事,非徒影響、糟粕,斯爲得之。 《庸語·論性》
或問:“《大學衍義》如何?”薛子曰:“吾人之心,以一理而應萬事者也。苟明明德於一心,則舉而措之天下,不能違也。真希元真德秀,字希元。作《大學衍義》,丘仲深丘濬,字仲深。又從而補之,恐未免以聞見梏其心矣。雖然,亦猶醫者之集方書也,參互以用之而無滯焉,可也。”虞集《西山書院記》:公之書本諸聖賢之學以明帝王之治,據已往之跡以待方來之事;慮周乎天下,憂及乎後世,君人之軌範盖莫備於斯焉。董仲舒曰:人主而不知《春秋》,前有讒而不知、後有賊而不見。此雖未敢上比於《春秋》,然有天下國家者誠反覆於其言,則治亂之别、得失之故、情僞之變,其殆庶幾無隱者矣。 《庸語·爲學》
洪鐘未嘗有聲,由扣乃有聲;聖人未嘗有知,由問乃有知。張載《性理拾遺》。王伯安之徒以良知即爲本體者,王畿《龍谿王先生全集·語録·留都會紀》:良知是本體,於此能日著日察,即是悟。非也。 《庸語·操行》
謝近甫謝遠,字近甫。問:“近日講學者動曰‘本體’‘功夫’,此言何謂也?”薛子曰:“彼謂‘本體即是功夫’《傳習録》卷下: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齊俱透了。‘功夫即是本體’,黄宗羲《明儒學案·北方王門學案·主事尤西川先生時熙》:先生以道理於發見處始可見,學者只於發動處用功,故功夫即是本體,不當求其起處。此皆玄虛之談也。固有之謂本體、日新之謂功夫,彼惡知之?”近甫曰:“‘已發’‘未發’如何?”薛子曰:“求中於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李愿中之所以教朱元晦朱熹,字元晦。者也。前人論之詳矣。要之,‘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周易·繫辭》:易無思也,無爲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於此?——‘已發’‘未發’之旨,一言以蔽之矣,方山《答鄒文徵》:動靜無端、寂感無常,隨物順應,所過即化。若是豫定於中,則是有心應物而非虛靈之本體,不免蹈世儒求中於未發之前之説,其流之弊將逆億潛生,不爲物引,必爲理障,毫釐、千里正在此處。何以多言爲哉?不務實踐而惟務空談,此近日學者之大病也。方山《與唐荊川》:翰諭問學只於性情中求之,此寔至教。執事高明峻潔,工夫易簡如此,足矣。但鄙意則謂踐履上亦不可一息放過,不然則荒唐無實;如近世之論學者於知行忘助辨析毫釐,而義利大防則甘心潰决而不顧,未必非邯鄲之步累之也。又《答趙生》:身體力行,不立戶門,不事標榜,務從實踐,則本心本聖,當自有不言而喻者。” 《庸語·世治》
聖人之道若大路。“一貫”“克復”《論語·顏淵》:克己復禮爲仁。之訓已涉於語上,然皆人心實理,易知易行;子思、孟子雖屢言性命而條貫燦然,皆實學也。後之人以聖賢之言人所共聞,不足以駭時動衆,遂竊取緒餘、别開戶牖而議論一新;於是希名嗜利之徒從而附和之,既以爲簡易直截,又目爲窮高極微而影響於毫釐之間、馳逐於不可致詰之地,號召徒黨,彼此問答動致千言,無益身心、枉費日力,汩沒老死而不悟也。噫! 《庸語·操行》
或問:“佛、老之害甚於楊、墨,昔人嘗欲火其書矣,韓愈《原道》: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導之,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也。其言何以至今不廢也?”薛子曰:“吾儒之言,範圍天地而曲成萬物者也;佛老之言,蜉蝣天地而與物俱化者也。是或一道也。”方山《審異》:異學者,吾儒之所深排也,而其學卒行於天下而至今不廢者,何也?以其徒猶足以守其師之説,而爲吾儒之學者反自叛焉也。仲尼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當其時,莊、列、楊、墨之徒未興,佛氏未入中國;雖有老子,固夫子所嘗問禮者——其所謂異端,豈專若人也哉?蓋謂名爲吾儒之學而實則叛吾道者也。名同而實不同也,其斯以爲異也。故曰:色厲而内荏,其猶穿窬之盜也。又曰:“鄉願,德之賊也。”夫謂“色厲”云者,則其名必非自外於吾儒者也;乃若鄉願,則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而閹然媚於世——其託於吾儒也必矣。仲尼以其外是而中非、似德而非德,故惡之若是之嚴,而其所謂異端者蓋此類也。至戰國時,楊、墨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孟子始辭而辟之。然觀七篇之書,所以距楊、墨者甚至,而其所自爲者則務知言養氣之實學、竭明善誠身之實功,真足以繼往聖、開來學,而二家之言不能爲吾道抗矣。迨孟氏沒而佛老之學旋興,自漢而唐而宋,其説愈熾。其始也,雖有一二儒者辟之不遺餘力,然抗衡爭長莫之消息;其終也,吾儒之徒或不免相率而歸之矣。是豈儒者之道反出其下哉?蓋二氏之徒雖偏於虛無寂滅而其立心堅苦、用力精專,勢利聲華不一嬰其念;世儒託跡聖門,高談性命,顧不免多慾之累、利害之私,高者爲鄉願、卑者爲穿窬,方爲吾道病而顧囂囂然詆佛老爲異端,不知己之自爲異端而又其下焉者矣,何以折其心而使之屈服乎?此高明之士所以多溺於二氏之學,固其見吾道之不真而亦其憤世嫉邪之過激也。 《庸語·君子》
或問:“老子畏首畏尾,《朱子語類》卷一二五:老子之學只要退步柔伏,不與你爭。才有一毫主張計較思慮之心,這氣便麄了。故曰:“致虚極,守靜篤。”又曰:“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又曰:“知其雄,守其雌,爲天下谿。”“知其白、守其黑”,“爲天下谷。”所謂谿、所謂谷,只是低下處;讓你在高處,他只要在卑下處,全不與你爭。他這工夫極難。常見畫本老子便是這般氣象,笑嘻嘻地便是個退步占便宜底人。雖未必肖他,然亦是他氣象也。而或者以爲得《易》之體,邵伯温《聞見録》卷一九謂邵雍“以老子爲知《易》之體”。何也?”薛子曰:“老子之學亦未易言也。其曰‘守靜’《老子》第十六章:致虛,極;守靜,篤。‘致柔’,《老子》第十章:專氣致柔,能嬰兒乎?無亦有得於《乾》《坤》之二用乎?” 《庸語·典謨》
楊子泣路,以其可以南、可以北也;《列子·説符》:楊子之鄰人亡羊,既率其黨,又請楊子之豎追之。楊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衆?”鄰人曰:“多歧路。”既反,問:“獲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楊子戚然變容,不言者移時,不笑者竟日。墨子悲絲,以其可以青、可以赤也;《墨子·所染》:子墨子言見染絲者而歎曰:“染於蒼則蒼,染於黄則黄;所入者變,其色亦變。五入畢,而已則爲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聖人正蒙,以其可以聖、可以狂也。 《庸語·世治》
謝近甫問道學俗學之别。薛子曰:“學,一也。古有爲己、爲人之分,至宋而有道學、俗學之别。學而爲己,雖政事文章皆道也;學而爲人,雖神化性命皆俗也。今之以遊辭惑世者,見人之志於踐履則輒以爲義襲作用而鄙之爲伎倆、指之爲俗學,迂迴於應答之際、遷就於唇吻之間,倚藉名流而多方以誑之,必欲迷其向往以遂其乞墦受蹴之私。斯已矣!此誠後學之魔祟也,安得仲尼爲司寇以正兩觀之誅乎?”近甫作而言曰:“遠雖不敏,今當不爲若人所惑矣!” 《庸語·世治》
薛君采薛蕙,字君采。以《約言》及所註《老子》,因汝士廉汝清,字士廉。以問於薛子。薛子覽之,既乃復之曰:“《約言》模擬而涉於影響,《老子》窺測而淆於陳言。且未可出以示人也,容面商之。”方山《與薛西原》:今年秋,汝東原至,辱示所註《老子》,因得公近來起居甚詳;且謂公閒居,每語及不肖,益興向往。不知何時遂得請見,無任馳情也。《老子》中間尚有可商確處,唯面論乃盡。茲託東原附候記室。士廉曰:“子之言無乃過直乎?”薛子曰:“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吾是以不敢不盡其愚也。” 《庸語·處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