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南朝刘宋王朝,孝建年间的事了。
那时烟雨蒙蒙的南朝依旧迷离在各种纸醉金迷的美梦中难以自拔,而在阅遍了那些所谓的江南才子们一篇又一篇只会充斥着浮华文风雕琢词句的诗赋后,高坐在龙椅上的刘骏已经难以掩饰有些厌倦的目光,不耐地投向了如意云纹案几上刚刚呈上来的一篇《中兴赋》。
行云流水不拘一格的文笔,字迹娟秀而不失风骨,原本不过是随意的一瞥,却很快变成了全神贯注的阅读。
一名眉清目秀,挽着松松宝髻,理着素雅淡妆的女子形象,随着赋文的展开渐渐从清水中脱颖而出,宛如苍碧葳蕤的参天大树上,绿叶簇拥中倏然而现的一朵小小花蕊,细弱而清丽,独一也无二,在一瞬间将皇帝陛下兴味盎然的目光引于一身。
刘骏开始忍不住好奇起来,这样的斐然文采,究竟会是出自有着何等才情的女子?
他没有失望,而千里迢迢只身从吴郡来到南朝最繁华的都城建康城里的韩兰英,从此就如同哪一年的北雁在壮阔的天际刹那飞远,只是再也没有飞回吴郡的那一日。
而彼时的韩兰英,尚且还不完全清楚她的命运将会从这一刻起,有着如何翻天覆地的变化。
也许在向皇帝献赋之前,她也曾在无数个月夜里徘徊过,犹豫过,但到底还是对那个无法感受到点滴温馨与幸福的家彻底失望了,终究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这样一种与过往诀别,在憧憬中新生的方式。
而日后无论朝代怎样变迁,龙椅上天家的姓氏如何更迭,韩兰英都将带着她曾经憧憬过的梦,与那颗亘古直指北方永不改变的星子一样,就此栖身在这座皇宫里再也不离开。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转星移几度秋。南朝宋灭亡后,是更加风雨飘摇的南朝齐——偏安淮河以南的几个割据小王朝跟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短命,而比王朝更短命的,恐怕只有那些一个赛一个的昏君了。
数十年过去了,韩兰英这个当年初初进宫时怀揣着不安与忐忑的吴郡一个小妇人,经由这些年来剧烈变迁的世事与钩心斗角的宫闱生涯,已经被打磨得是越发从容与沉稳。
无论侍奉的是有着怎样性情的一位皇帝,浸淫宫廷多年,阅历已丰的韩兰英都能应对自如,面对在世人眼中不可擅望的至尊天颜,韩兰英依旧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态度,谈笑自若一如寻常。
“韩公的才思当真无人能及,圣人的话音刚落,韩公就接上了。”
“就是圣人也对韩公甚是钦佩呢。”
随着皇帝的每每召见,韩兰英那出口成章的才思,挥翰立成的文采,对各种典故如散落玉盘的水精珠俯拾即是信手拈来,总是惹得殿上众人频频侧首,各种溢美赞誉之声也从来不绝于耳。
而韩兰英面对旁人的这些或是赞赏,或是歆羡,永远只是恭敬地伏地行礼谢过皇帝陛下的赏赐,然而垂首退回自己原本的地方,谨守好自己的本分。
甚至面对皇帝越发重视的态度,感觉到后宫嫔妃们敬重的语气,听着宫人们恭敬的一声“韩公”,这位上了年纪又颇有学识的女子,早已被无情的岁月留下斑驳纹路的面庞上,也始终不忘微微含笑,颔首,进退之间依旧守礼有度。
日子就这样,如细水长流般涓涓而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论前朝的倾轧是多么波诡云谲,后宫里的日子也不会有多少波澜壮阔。
直到这一日的春夜里,后宫如同往常一样举行盛筵,有一位颜氏女在筵席中诉说起了令人怜悯的身世。原来颜氏所嫁的丈夫是个极为嗜酒的,她的父母不甘心女儿只能嫁给这样的一介匹夫,索性强行带走了她并将她送进了这座皇宫里。
颜氏女的如泣如诉仿佛一颗再轻巧不过的小石子,投入韩兰英自认为早已波澜不兴的心湖里,如春风吹皱了绿水,忍不住泛起了微微涟漪。
只不过韩兰英尚来不及细细思索自己心中的感受,就接到了皇帝的旨意,为这位颜氏女赋诗一首。
文思敏捷的她不过略一沉吟,一首五言诗便脱口而出:
“丝竹犹在御,愁人独向隅。弃置将已矣,谁怜微薄躯。”
韩兰英的斐然文采自是不用多说,而皇帝在听了这首诗后十分感慨,当即就决定将颜氏放出宫,准许她回到自己的家去。
颜氏的身世固然一时惹得众人唏嘘不已,但这样哀婉的故事永远只会是纸醉金迷的盛宴里的一支小插曲,很快便有华美明快的旋律将席间淡淡的感伤一扫而空。
只是当笙歌散尽后,深院月斜人静的春夜里,风儿吹散了微醺的酒意,却吹不散韩兰英眉间的轻愁。辗转反侧间,韩兰英忽然惊觉,入宫这么多年来她还是头一次察觉到这漫漫长夜竟是如此难捱。
是什么吹拂了她久已凝结的心弦?而那年她毅然做出献赋入宫的决定时,究竟是心被伤到了几寸,才能如此决然?
时隔多年后再追忆起昔日身处闺阁时的景致,与那段并不如意的婚姻生活,恍如蒙上了一层月色如水,已经毫无温度可以温暖人心。
那些说不出口的感慨,说不清的酸涩,最后只能随着一缕太息入风。
不过韩兰英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悲春伤秋,因为很快皇帝便给她出了一道难题。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韩兰英宁可在史书上沉寂一生,只在后宫中平静而默默无闻地过完下半生,也不会愿意去要这个身为女性却能以才学影响朝政的第一人的名声。
只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她的人生自她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便再也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无论韩兰英的心中有多么的不情愿,她也身不由己,只能随波卷入这场君臣之间的惨斗中来。
在皇帝殷切注视中不得不执笔写下废黜诏书的韩兰英,是怀着怎样复杂与忐忑不安的心情,几乎可以想见,而这场如赌徒般孤注一掷的困兽之斗,最终也未能如韩兰英暗暗祈祷所愿。
拟毕这封诏书后,等待着傀儡皇帝的结局是被权臣所弑,至于无法违逆皇帝意愿而被迫拟诏的韩兰英,从此则再无一字的记载。
韩兰英后来如何了,她是卒于何时,因为何故,无人知晓。正如当初无人知晓韩兰英是因为什么原因而选择了献赋入宫。
这朵曾默然独自绽放于枝头的小小花蕊,一度滋润在春雨里,倔强在骄阳下,顽抗在秋风中,却最终未能抵挡得住严冬的凛冽寒霜侵蚀,翩然零落于地,纷飞白雪如轻薄的哀思,一层又一层,轻盈地覆于其上。
愁人独向隅。
谁怜微薄躯?
——曼妙的乐声尚未停歇,忧愁的人儿啊,你为何独自躲在角落里?
——这具已被抛弃的身躯,还会有谁来怜惜?
就在不久之前,韩兰英为有着凄凉遭遇的颜氏女写下了这首诗。只是这一字一句倾诉写照的,其实又何尝不是韩兰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