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就在屈原矜持于自己是楚国皇室后裔时,他不曾料想过,一千多年后,将有一位同样浪漫的诗人,也以自己高贵的皇室族裔出身而骄傲着。
李贺,这位被后世之人誉为诗鬼,仅次于屈原、李白的伟大浪漫派诗人,他的先祖正是唐朝开国皇帝唐高祖的叔父郑王李亮。
他的身体里,他的发肤间,生生不息流淌着的,是和这个天下间至为尊贵的皇帝同源而生的血脉。
他生于帝裔,一生引以为豪,却家道中落,未能长于华贵。
而困扰李贺一生的,或许也正源于此吧。明明出身如此显赫,却不曾养尊处优一日,反而饱经了世事风霜。
无数个白日里,这个身形细瘦的青年走过垂杨芳草,路过奇山异水,却不醉心这秀丽山河,只默然书下眼中所见心中所念,然后投于锦囊中,复又继续前行。
无数个黑夜里,这个孱弱的青年在一灯如豆下凝眉深思,提笔,蘸墨,顿笔。好不容易才舒展长眉,喟然一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却未尝察觉到一旁的老母亲“我儿这是要把心呕出来”的揪心与担忧。
天道酬勤,终于,当踌躇满志的李贺带着年少盛名,带着对功名的向往,踏上了他渴望已久的漫漫仕宦之途,也就此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谁都不曾料到,15岁便才名冠京城的李贺,等待着他的仕途却会是如此坎坷。
七岁时的一首《高轩过》,不仅让韩愈与皇甫湜心悦诚服,更让李贺这个神童瞬间惊艳了长安与洛阳两座帝都。
少年早早扬名,本来李贺可以就此早登科第,奈何遭遇父丧,而这一等,就是整整三年。三年后李贺重整旗鼓,一路斩关过将眼看就要中进士了,又遭到小人诋毁,说李贺若是中了进士,便是犯了父亲的名讳。
流言可畏,在这些妒才之人的恶意中伤下,孤傲的李贺愤然从试场上挥袖而去。
只是不能靠科举搏个出身,自己的梦想又如何完成呢?李贺为此郁郁寡欢了许久,韩愈见状惜才之心大起,经过极力推举总算是让李贺出任了一个从九品的奉礼郎,虽然是再低不过的一个小官,但李贺的仕途终于可以扬帆起航。
只不过,这条曾经在梦里日思夜想的官宦之路,并不如李贺所预期的那么顺畅与风光。当年歌舞升平的大唐盛世如今也只剩下了一抹余晖中的背影,辉煌难再,在这样的世情里,李贺看到的也绝不是什么开阔明媚的气象。
李贺失望地发现,原来他盼了那么久的帝都长安,也不过就是个更加黑暗的牢笼,密不透风地困住了他,令他更加憔悴如刍狗。
江山不幸诗家幸。这话说来多么的讽刺,可此刻却又是多么贴近李贺此刻的真实写照。
李唐皇室可以遗忘了这位偏远的旁支宗室,但李贺并不会因此忘却自己骨子里汨汨流淌着的高贵血脉。
纵然李贺时不时地会与友人挚交泛舟于曲江池上,畅饮于芙蓉园里,但长安城中一时的酒暖香融歌舞升平,并不足以就此遮去那些暗无天日的官场与世事,反而更加激起了李贺心中难以抑制的强烈心绪。
微凉的酒意滑过心头之际,瘦削的青年在昏黄的灯影下,蹙着凌厉的双眉,奋笔疾飞。一个个瑰美冷峭的字与词,淬了满怀的激愤之情与愁苦之意,汹涌喷薄而出,这是独属于李贺的冷冽风格。
“曲水飘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空灵的诗风,奇谲的想象,诡丽的辞采。一首首呕心沥血而又脍炙人口的诗作,一句句传颂千古的警言佳句,伴随着诗人愈发消瘦细长的身躯,以惊人的速度被创作出来。
然而回报李贺这激越昂扬之情的却是冷酷而又预料之中的现实。迁调无望,功名无成,爱妻病卒,沉痛的打击一下又一下,毫不怜惜地重重击打在诗人的心间。
这种被困囿在长安城中的日子李贺再也无法忍受。空有满怀的抱负却被束缚得无法施展,身心皆不得自由的光景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洞日夜吞噬着他的灵魂,蚕食着他的健康。终于,李贺拖着日益沉重的病体辞官还乡。
离开帝都长安的那天,青龙寺的高僧无可前来送行。看着眼前的好友,听着他殷切的嘱咐,恍惚间,这三年来的一切,于李贺而言只如大梦一场,但不断恶化的健康又切切实实提醒着他,这三年里他都经历了些什么。
李贺固然并不愿就此沉沦,于是决定向南方而去。也许,新的梦想将从南方重新振翅而飞,李贺这样憧憬着。
又是三年。
李贺在友人的举荐下,一度安身在幕府一隅,但是随着战火毫不留情地肆意蔓延开来,只能被时代洪流挟持着跌跌撞撞前行的李贺,此时也深深地感受到了他的祖先们当年创造出的大唐盛世,当真只如飞驰而去的马车,连背影都已经可望而不可及了。
如果说多年前远离故乡时,李贺是怀揣着封万户侯,上凌烟阁的雄心壮志,那么出仕不过数年,在阅尽人世酸苦,尝尽种种不如意后,李贺的壮志依旧难酬。
如今世事已难为,李贺只能落魄回乡。提笔一句“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这满心的苦涩与沉闷,更与何人说?
哀莫大于心死。比心如刀割痛得更深的,是心灰意冷。在默默忍受了这么多纷沓而至的重重打击后,李贺一病不起。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古来九州人事皆如此,就算是满腹才华的李贺也不能例外。
缠绵病榻之际,李贺仍不忘将他毕生的心血编撰成册。只是无论卧于病榻上的他曾经有多少的不甘心,还有多少抱负未能实现,又有多少满腔情怀要去诉说,无论他是否还在努力挣扎着,这最后一缕微光还是残喘着熄灭了。
李贺病逝时,年仅27岁。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谁又曾料想得到,原来李贺的命运早在二十年前他自己所做的《高轩过》里一语成谶。
尽管在这27年里,他从没有浪费过一天用来醉生梦死,这27年却依旧日月飞光,如梦如幻,弹指一瞬。
而他苦盼了一生的功名,在他死后又过了数十年,终于有人为他上表请封,想要弥补他生前未能考取进士的遗憾。但这份上表却因为意外而被搁置在一旁,就如同诗人戛然而止的短促人生,再也没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