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语
肖声
惊悉彭兄瑞情倏然辞世,时值2022年11月14日午时,恰如人在旷野,突遭晴天霹雳,我被震傻了。
怎么可能?
11月10日夜晚八时零两分,他还给汤兰珍和我发来两条颇具哲理的笑话。这不就是告诉我们,其身体恢复得不错、精神状态奇佳吗?仅隔三天,怎就遽逝了呢?
想不通,脑袋想破了也没想通。大脑里忽而一片空白,忽而如一团乱麻,纷乱的思绪,把我拽回到北师大生涯的1963年9月。那一天,是新学期开学的前夕,我的床位从西北楼332宿舍被搬迁到333宿舍。为何是“被”搬迁呢?这是因为,我们上大学的那个年代,一切行动都得听指挥。不是你想干啥就干啥,你想住哪儿就住哪儿的。本来,我人住在332,却担任以333宿舍男生为主组成的第三小组的学习小组长。我估摸着,可能是党团支部和班委会的领导们觉得,我这个小组长应该跟多数组员们住在一起更合适,才调整我的宿舍的吧。
从那一天起,我便与第三团小组的组长彭瑞情成了室友。
长我一岁的学兄彭瑞情,可比我大有来头。他1940年10月25日生于广东革命先烈彭湃闹革命的陆丰县。也许是彭湃烈士遗传因子的馈赠,也许是东坑崩坎村贫下中农本色的熏陶,瑞情学兄为人诚悫,学习刻苦,生活朴素,在我们全班乃至全年级,都是出类拔萃的。他和我又有着不少相同或相似之处。譬如,我俩都来自农村,都出身谫陋,都拥有积极向上吃苦耐劳的草根性格。抑或是惺惺相惜,抑或是心灵相通,我俩通过长达五年(含“文革”期间近两年)同室同组的相濡以沫,政治上相互鼓励和鼓舞,学习上相互切磋和帮助,工作中相互勉励和支持,生活中相互取暖和照拂,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共同进步。一言以蔽之,我俩成为了挚友和兄弟。1967年底,我和汤兰珍在分配工作期间突击恋爱并结为秦晋,他和李兰垣、马洪邦、郑云云以及二班的白应东、李德录等朋友,又成为我和汤兰珍简陋婚礼的筹办者。分配工作后,我和汤兰珍奔赴山西去报到时,他还一直把我们送到北京站。我俩在站台上依依拥别互祝锦绣的情景,我至今依稀。
在那以后,我进了娘子关,他去了保定府,天各一方,虽常常思念,却音讯渺茫。直到1984年,我叶落归根调回常州后,逢派回北师大母校招聘记者,才从王宪达老师那里觅得彭兄已调到北京语言大学的信息。喜从天降,我当即电话相邀,把他请到母校。骤相见,两人都惊喜万分,百感交集,追昔抚今,聊了个淋漓痛快。在那以后不久,彭兄便又成为了我办《延陵周末》所亟需的忠实的外省市特约撰稿人之一,向我提供了很多充溢异国风情的好稿,为《延陵周末》增色不少。
耳顺退休后,我老来学皮匠,回归了教育。因创办阳光培训中心,我每年都需应邀参加中国语文报刊协会举办的语文高峰论坛。如此一来,彭兄的府邸几乎成了我在京城的定期落脚点。我到他那儿,想住就住,想吃就吃,无拘无束,尽情放飞。
2012年到2016年间,由我发起的4611班同窗系列聚会,最积极的参与者就是他彭兄。
2012年8月,应我和汤兰珍之邀,他和李开基宋曦业伉俪以及山西杜家山老知青孔慧君姐妹一行八人,到杭城,逛上海,看周庄,遨游竹海,登东方明珠,他兴致最浓。
同年国庆以后,他又主动陪同我和汤兰珍同赴长春慰问病中的李兰垣。可惜那次我太不争气,在去长春的火车上就腹泻不止,到长春后只住了一宿就乘飞机回常了。好端端的一次东北聚,被我搅黄了,扫了大家的兴,我后悔不迭,他却不停地安慰于我。
2013年春天,马洪邦/李兰垣伉俪应邀南飞时,彭兄临时闻讯,竟不远千里,当天就乘飞机与我们会师长沙城。当晚,我们见到了阔别50年的老班长郑云云,成就了一次我期盼日久的拜谒韶山毛主席故居的夙愿。更有意思的是:那次拜谒活动,除马洪邦外,其余五人都是4611班第三团小组当年的共青团员,都是彭瑞情的麾下。
2016年阳春四月,十七位4611班同窗的常州大聚会,彭兄格外卖力。他和夫人朱永芝乘坐的高铁,第一个到达常州站。
在我心目中,最难以忘却的,还不是上述几次大小聚会,而是2016年11月我俩在北京的一次单独会(第二天,便是剑虹学弟作东的北京聚会)。那次,我是最后一次赴京参加全国语文高峰论坛,因此前已获悉彭兄腿疾日趋严重,我一到北京,就电告他说我要去看他。随后,我打的赶往语言大学教工楼。可是,我到五道口(该地名不知记得准不准)一下车,老远就看见他手拄拐棍,凌风而立,已等候有晌了。要晓得,当时他的腿疾已严重到跨个门坎都十分困难的程度,他居然独自一人踮出一二里地来接我。一见面,我嗔怪他说:“你犯傻啊?跑这么远的路?”他却不紧不慢地回道:“怎么?瞧不起老朽啦?放心,这么点路,还难不倒我。”说着,就一瘸一拐地把我接到他府上去了。他对我这兄弟的真情实意,可见一斑。
也是在那些年里,我每每喜欢调侃他为“彭大教授”。其实,彭兄虽贵为学富五车诲人不倦桃李满世界的副教授,经济上并非阔佬,生活也很平民化。但是,他那坦荡无垠、包容大度、虚怀若谷、上善若水的品格,才是永远花不完的财富;他那为人真挚、待人真诚、与人为善、助人为乐的美德,才是世间珍宝;他那孜孜以求、刻苦砥砺、永不服老、永不停步的治学精神,才能泽被儿孙流芳百世;……彭兄的高贵品德,永远是我的楷模。
我和彭兄的最后一次相聚,是2017年2月3日—6日。那是于头年年底就约好的4611班八老同游五指山。哪八老?彭瑞情、冯尔松、李开基、宋曦业、马洪邦、李兰垣、汤兰珍和我。2月3日我们到达五指山市的当晚,李/宋设宴接风时,老彭是他儿子用轮椅推着去饭店的,一见此情此景,我心头就浮满阴霾,很不是滋味。2月4日,我们七老去爬五指山,游热带雨林,彭兄却只能一人冷冷清清守家门。2月5日,他在当时寄居的翡翠花园设家宴款待我们,八老总算欢聚一堂,他满满地开心惬意了一回。2月6日上午,冯尔松、马/李伉丽以及我和汤兰珍五老,要各自打道回府了。彭兄前来五指山汽车总站送行,但他不肯坐轮椅,非要犟着走到汽车站来。远远的,望见他从南圣河畔款款而来,我就大步流星迎过去了。当我俩相距两三米远时,两人不约而同,他扔掉拐棍,我跨上一大步,我俩就拥抱在一起了。那是我俩毕生的第二次拥抱。首次拥抱是1968年3月在北京火车站,是为我和汤兰珍赴晋参加工作,预祝锦绣前程的送别;而这一次,事隔49年以后的送别,又意味着什么呢?当时,我只含泪说了一句“兄弟等着你,儋州白马井见!”他则回道:“放心,兄弟,一定去白马井看你。”
谁知,那一抱竟成永诀。
都怪我,我俩无数次见面,同窗们多少次聚会,都从未忘情到要拥抱话别。为什么这一次我会心血来潮,激动得要去拥抱他呢?
也怪他彭大教授,说得好好的,一定来白马井聚会的呢?怎的这么不守信?白马井没来,却自己一人跑天国去了。
事实上,怎能怪罪彭兄,他2017年5月从五指山返京后没几天,就脑梗加心梗,一病五年多。期间,他和李/宋伉俪也曾数度蠢蠢欲动,要到白马井来看望我和汤兰珍的,但或因他病情发作或因疫情干扰而未能成行。看来,冥冥之中早有定数,此生再无相见日。彭兄一路走好,兄弟不怨你爽约,只是不捨,一千个不捨,一万个不捨。在你谢世的这半个多月里,我一直在强力抑制自己,想抑制住情感的闸门,别再写劳什子的悼文了。可越抑制,历历往事,桩桩件件,点点滴滴,就越发往心坎里钻,思念之潮水就越发汹涌。今天凌晨,闸门终被冲开,大潮夺门而出,势不可挡,滚滚而来,一泻千里,一气呵成,喷泻成这篇心语。
彭兄虽魂归道山,但精神永在!
2022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