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的背影

            胡兰成的背影

   陈平

在近年出版的《最美中国散文》中，胡兰成的《陌上桑》赫然在目，仔细一读，文笔确实了得。

胡兰成在 “陌上桑“文章前讲，桑树叫人想起衣食艰难，我小时对它没有像对竹的爱意，惟因见父亲那么殷勤地在培壅，才知世上的珍重事还有比小小的爱憎更大的，倒是哀怨苦乐要从这里出来，人生才有分量。

想起三国时庞德公在树上采桑，司马徽来访，又刘备小时门前有桑树团团如车盖，英雄豪杰的本色原是出在如此分量的人世的。我乡其他的桑树也这样高大条畅，不像新式栽桑法的切短，拳曲纠结。桑树初发芽舒叶，金黄娇嫩，照在太阳光里，连太阳光都成了是新的。女子提笼采新桑，叫做“小口叶”，饲乌毛蚕的。及桑叶成阴时，屋前屋后园里田里一片乌油油，蚕已二眠三眠了，则要男人上树采叶，论担的挑回家。

惟有雨天檐头廊其他堂前，连楼其他到处，都牵起绳索晾桑叶，湿漉漉的我很不喜，但虽小孩，亦知道不可怨，只得用扇扇，又帮母亲用毛巾把桑叶一张一张揩干。又有时半夜蚕饥，母亲叫醒我，命我提灯笼，母子二人开出后门去采桑叶。外面月黑风紧，那时我还只六七岁，也知做人当着大事，不可以害怕。一次蚕已三眠，有十几大匾，家里叶尽，父亲和四哥都不在，我母亲急得哭泣，恰好宓家山娘舅路过，他一见如此，就大骂外甥，又埋怨姐夫，叫姐姐不要哭泣，像泼水救火一样，他去其他沿山采了一担桑叶来。李白诗“蚕饥妾欲去，五马莫留连。”我才知道这样的写美人实在有斤两……

他继续说，胡村人春花就靠丝茶。正月里来分春牛图，又便是蚕猫图，都木版印出，家家贴一张在正房间墙壁上。还有绰灶王的人来，到每家灶君菩萨前舞一回，分其他蚕花供养，得米一碗而去，蚕花是纸剪出缠在像香棒的细竹条上，形状好像稻花，分黄绿白红四种，都是极正的正色，我小时非常喜爱，问母亲要得几枝当宝贝。正月里妇女去庙里烧香，也是求的蚕花。

二月里木铎道人来沿门挨户打卦，是穿的清朝冠服，红缨帽，马蹄袖袍褂，手摇一只大木铎，他先口中念念有词，第一句是“官差木铎”，恐怕还是二千年前《周礼》里王官的流传，听他说其他去都是劝人为善，要勤俭农作之意，我小时只听得懂不多几句，如“三兄四弟一条心，灶其他灰尘变黄金，三兄四弟各条心，堂前黄金变灰尘”，以及“廿年新妇廿年婆，再过廿年做太婆”之类，我有些不敢近拢去，因听母亲说小孩不听话就让木铎道人捉去。他念完了，怀里取出三片竹茭，形状像对中剖开的半边冬笋，拍啦啦掷在门槛内地上，说出卦象，我母亲便问家门顺经不顺经？年成可好？蚕花几分？桑叶贵贱？他一一答了，得米一碗，又去到第二家。

孵蚕子的一天拜蚕花娘娘，在堂前摆一张八仙桌，只设一个座位，点起香烛，供一盏清水，去茶树上采小小一条鲜茶叶放在盏里，我母亲拜过就收起，吹熄的红蜡烛留下来做蚕花烛。孵蚕子是还穿棉袄的时候，由婆婆或母亲当头，尚未出嫁的女儿与才来的新妇各人孵一些在怀中，托托老年人的福气，年轻人的运气喜气。乌毛蚕孵出了，用鹅毛轻轻把它从蚕种纸下掸下，移在小匾里，饲的桑叶剪得很细，每天要扫除蚕沙，每过几天把蚕分一分，从小匾移到大匾。我母亲孵一张蚕子，一张蚕子是一两，分得十大区，吃起桑叶来像风雨之声，此时饲蚕是从桑里抓起桑叶大捧大捧的铺上去，夜里都要起来两三遍，桑叶一担一担的挑进门来都来不及。我帮母亲饲蚕，夜里饲蚕我执烛照亮。

小孩对蚕不可以说是虫，要说蚕宝宝，亦不可以说蚕爬，要说蚕行。又忌说老鼠，老鼠要吃蚕，所以蚕时猫最当令。蚕又最怕被苍蝇蚊子叮，要挂帐子。还有天时不正蚕要僵。还有因放桑叶钱的利钱太重，市面上桑叶价钱骤贵，自家的桑叶不够了，把蚕倒了的。最是谁家把雪白的蚕倒了，顺溪水流去，叫人看了惊心，我小时因此仿佛晓得了仁者对于万民的哀痛。

蚕时乡下人个个晓得体谅妻子的辛苦，兄弟待姊妹也比平时客气，不可有粗言暴语，亦不可说不顺经的话，做一桩大事情要有好心怀，果然也是应该的。蚕时是连三餐茶饭都草草，男人都在畈里，女人在楼上养蚕，小孩在大路上玩耍，家家的门都虚掩着，也没有人客来，墙跟路侧到处有蚕沙的气息，春阳潋滟得像有声音，村子里非常之静，人们的心思亦变得十分简洁，繁忙可以亦即是闲静，这理该是通于一切产业的德性。

及蚕上簇，城里人就来胡村开秤收茧，行家水客即借住在村人家里。他们戴的金戒指，用的香皂与雪白的洗脸毛巾，许多外洋码头来的新鲜物事儿，妇女们见了都有好意。而且也有是从城里来的少年郎，不免要调笑溪边洗衣洗菜的妇女，但她们对于外客皆有敬重，一敬重就主客的心思都静了，有调笑的话亦只像溪水的阳光浅浪，用不着羞旁人。茧客年年来，我小时却不听见说有过罗曼史。

这时家家开簇拆茧，皎洁如雪色，都是妇女与小孩拆了，由男人挑到茧行去卖，茧行在各乡及三界镇上都有开着，路上都是挑茧的人，互相问答，评较各家的价钱，卖茧得来的是新铸的银元，照得人眼里心里明明亮。有价钱不合，亦不等钱用的，则自己缫丝再拿到城里去卖，但各家妇女亦多少都要留下一些茧，缫丝收藏着，为应急或私房积蓄，总总是人世之事。”

文章写的好，但作者是不一定是个好人，就胡兰成与张爱玲的爱情纠葛，也能看出他的人品；

民国是个特别奇特的年代。这份奇特在于多元共存。新政府，旧势力；新思潮，老做派；满腹经纶的大儒，学贯中西的海归；血荐轩辕的志士，各自为政的军阀；风流倜傥的公子，名噪一时的才女；危如累卵的国难，颠沛流离的家愁。民国大开大合，风雷声动，为所有人物的出场提供宏大的舞台和悠长的叙事。

张爱玲在民国，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遇到了她命定的冤家胡兰成。此以前，胡兰成有发妻张玉凤，28岁病逝，育有一子一女，玉凤死，女亦夭亡。在广西百色中学谋生时娶同事全慧文，亦育有子女。后结识歌女应英娣，二人双宿双飞，一时如神仙眷侣。与张爱玲陷入恋情之后，应英娣负气与之离婚，胡因顾虑自己汪伪宣传次长的身份，恐日后时局变动连累张爱玲，只请张的好友炎樱为媒，与张一纸婚书签订终身，承诺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婚后两人，男废耕，女废织，“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真正琴瑟和鸣的喜气。只是他年，当张爱玲客死他乡，孤老寓所的时候，那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就荒唐成了岁月之中的一滴冷泪。

张爱玲出身上海，祖母是晚清重臣李鸿章之女，名门之后。张是才情的，也是孤傲的。才情是上天的垂顾，孤傲却是没落家庭中缺失爱与温情所给予的印记。年少不读张爱玲。爱玲的文字是不能靠得太近的。她的故事是装在银瓶里面的水，素白的瓶在你手上，清冷，不动声色。旧上海潮湿的雨，深宅里暗淡的灯，珠罗纱帐里没落的太太小姐们，一些琐碎的事，一些走马灯一样的人。当你在她宛如絮叨的诉说中失去警惕的时候，那银瓶乍破，清冷的水没来由一点点地渗入你的肌肤，让你周身有了嗖嗖的寒意，你忽地座直了，血直往头上涌，气闷地说不出话来，你将那银瓶的碎片一古脑地掷在地上，它依旧清冷，依旧不动声色，那清冷中的讥诮和刻薄让你内心充满了绝望。爱玲写遍残缺的爱情，用女狐子的灵慧洞悉人心，只是当胡兰成慕名造访之时，孤傲如她，甘愿如飞蛾扑火。胡兰成写初见张爱玲：“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级震动，是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而婚后的爱玲喜欢在房门外悄悄窥看胡兰成：他一人座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银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说到究竟，爱玲在胡的生命中，只是一个客，而胡在爱玲的生命中，是世界，是整个的今生今世。

时局所迫，胡兰成避走武汉办报，认识汉阳医院年仅十七岁的护士周训德。小周生的瘦不见骨，丰不余肉，脸如牡丹初放，是胡兰成拥入怀中的竹叶水色。胡认识爱玲三十八岁，纳入小周三十九岁。日本投降，背负汉奸之名的胡兰成避逃浙江诸暨他的同学斯家，后辗转金华，斯家小姨娘范秀美相送，这相送路上，一个有心勾引，一个无心糊涂，终至又送出夫妻的情分来。前有小周，后有秀美，从温州探望胡兰成复归上海的爱玲写信说：“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独立涕泣久之”。以爱玲的孤傲决绝，应该不会忍受自己落入如此尴尬境地，但是爱玲忍了，且一直寄信寄钱。直至胡兰成隐姓埋名，在温州落下脚来，没有了性命之忧，爱玲才写信来，了断与胡的一切恩怨，今生今世永不相见，但仍将自己30万的《不了情》、《太太万岁》的剧本稿费全部赠与胡兰成。这份亮烈清绝似乎才是爱玲的本色。胡兰成在《临河不济》这篇文章里交代过小周的下落，胡当年离开武汉，小周即被捕下狱，胡留给她的金子等物件也被国民政府抄走。后赌气误嫁有妇之夫，留下不能，出走不成，最后和范秀美一样，生死不明。深情如胡兰成，当年他与爱玲，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当年他看小周，越看越爱，越看越亲，只觉得非常艳，艳得如同生，如同死。凉薄也如胡兰成，他说：“我与小周亦只是善男信女同在龙华会上，各人自身清好。还有爱玲，我与她亦不过像金童玉女，到底花开水落两无情”。

温州解放，胡兰成为长远计，在友人帮助下避走日本。在日本，胡兰成有俩个女人，一个是他的房东，有夫之妇枝子；一个是他的最后一任妻子，上海黑帮头目吴四宝的孀妻佘爱珍。人间姻缘，原来如此奇妙。胡失势之时，曾向佘爱珍曲意表过心迹。意欲东渡日本之前，向佘筹过盘缠，佘何等精明务实的女人，岂是爱玲小周秀美之类软语温存，巧舌如簧就可以收伏的，只说自己也日月艰难，拿二百港币打发他了事。后来造化弄人，两人再聚日本，结成夫妇之好，共渡人生艰难。本无心于胡兰成的佘爱珍反成了陪他走到最后的良时燕婉。

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从出生地浙江嵊县胡村一直写到东渡日本，是回忆录、情史录，也融入自己对历史、社会、中西方文化差异的思考，是一部自身亲证的民国史。单就文学成就，《今生今世》独树一帜，在一众如椽之笔的民国文人当中，也毫不逊色，有自身的异样光彩。沈从文的《边城》我看过两遍，可以名状可以言说的好，而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仿佛一处奇崛的风景，心里满满的全是意思，只单是拍案一个“好”字，一时忘怀，赞叹的话反而无从说起。

胡兰成笔下，山川风物，日月星辰，以及他经过的女人皆是与他有亲。这份亲与不隔，使他深得女人心。胡兰成的每一场爱情，必也情真意切，贴心贴肺。当需抽身离去的时候，必也抽刀断水，花不沾衣。胡兰成说，桃花难画，因要画的它静。胡在民国世界，刀笔戎马，浮沉辗转，他是把他自己，连同他经过的女人们都看成一树桃花，花开时人花俱好，寂灭时人花两忘，一切归于简静。胡张一生，互认知己，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旁观者看爱玲，懂是懂的了，到底还是没有放下，她为她的兰成，也因为她是张爱玲的缘故，把自己站成永不须东风再动摇的桃花。而胡兰成，拈花一笑，回转身去，留给世界的只是一个天地荡子，无情无爱的背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