埠头印记(往事钩沉)
刘光俊
记得少时的某个清晨,我被从窗外悄悄溜进来的一缕阳光抚醒,就一个鲤鱼打挺急急地起了床,因为我忽然想起这天是离我家六、七里路远的埠头镇上赶集的日子。我将左右眼角的两垛眼屎抠掉后,惴惴不安地去找妈妈讨钱——我也准备去那镇上逛逛。
埠头今称湟里,是常州西门外的一个历史重镇,也是一个在历史上一直非常有名和非常热闹的农贸市场,每逢“六上”,周边远远近近的村民乃至金坛、溧阳、宜兴等市县与其比邻的乡民都会络绎不绝地赶往那里应市。旧时的湟里之所以赫赫有名、异常热闹,是因为那时运输货物主要靠水道,而从常州通往西南方向去的唯一河道(今名湟里河)延伸到那里后就戛然而止了,因此那里就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水路码头和河道终点站,从常州运往西南方向去的各种工业产品和从西南各地收集起来运往常州的各种农副产品都必须在那里上下码头和中转集散,所以那里就成了一个商机凸显、商贾云集、市面很大、十分繁华的商埠,而具有商埠之意的“埠头”之名也由此应运而生了。
自从埠头成为“埠头”,那里就天天开市。但人们也没时间天天往集市上跑,有时候跑去了也不一定就能买到或卖掉自己想要买到或卖掉的东西,于是当地民众便约定俗成地形成了一个每月逢“六”(即农历每月的初六、十六、廿六)在那里集中开展大规模互市交易的规矩。届时集市上各种商品(包括家禽家畜)一应俱全,并专门辟有牛市和猪市,人们几乎能在那时的那里买到想买的任何东西。每到那一天,方圆几十里路以内的人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去那里赶集。人们或是想去“捉”一只小猪、“抓”一只小羊、“拾”几只小鸡小鸭回去饲养;或是想将自家鸡鸭下的蛋,还有自家自留地里种出来的山芋、土豆等各种农作物拿去集市上出售;或就是想去集市上转转逛逛,领领市面,看看行情,凑个热闹;也有的则是想借着赶集的名头,到位于那镇子上的亲戚家去蹭一顿好饭吃。当然了,在兴冲冲前去赶集的人流中,也不乏敲锣卖糖的、牵猴杂耍的、摆摊卖唱的、耍功夫售药的、表演杂技的和行乞讨饭的。于是乎,每逢这天,那镇子上的大街小巷、店里店外、房前屋后、路旁河边、旮旮旯旯,全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生产用具和农副产品,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买的和卖的、吆喝的和砍价的、表演的和看热闹的,人山人海,人声鼎沸,熙来攘往,热闹非凡,那场面实在壮观。
逢六的那一天俗称“六上”。在我的记忆中,“六上”最令人难忘的,除了那种异乎寻常的热闹和喧嚣外,还有那钟楼饭店的粉丝汤。钟楼饭店牌子响当当,就位于埠头镇中心那座矗立于街道中央的高高的钟楼旁,并因此而得名。钟楼是埠头镇上的一处标志性建筑,高约五六米,呈四方形,今已无存,甚感遗憾。其始建于何年何月,未考,但我知道,它和钟楼饭店一道,在很长一个历史时期内,一直是人们在埠头镇上辨别和确定方位的坐标。
每逢“六上”,钟楼饭店的门外必定会出现这样一种场景:临街生着一只由铁皮柴油桶制成的半人高的大火炉,火炉上支着一口大铁锅,大铁锅里盛满了油汪汪、肥笃笃、热气腾腾的用肥猪的脂油渣熬制出来的粉丝汤,一位白白胖胖的大师傅用一把吃透了油腻的黑乎乎的大铁勺不时地搅动着那大铁锅里的那些汤汤水水,以极其诱人的色泽和香味来招徕熙来攘往的行人。
面对那诱惑,人们往往会忍不住地频频顾盼,并全都难以掩饰那不可自制的馋相;但鉴于囊中羞涩,又大都会无可奈何地恹恹离去。也有难以抵御诱惑的,因为那香气是那么地强烈,那色泽是那么地油亮,而那肥醇而鲜美的口味也完全是可以想象的,因此人们会在那大铁锅旁踟蹰不前、举棋不定地观望和权衡再三,待脑子里最终打定了“还是省俭一些吧”的主意后,才十分无奈地转身走开。也有完全抵御不住那诱惑的,他们会在循着那浓烈的香味慢慢地向大铁锅靠拢时就暗暗地打定了主意:豁出去了,吃!并悄悄地将手伸进衣袋里面去反复地掂量和拿捏。待那大师傅真的动手拿碗舀时,似乎又觉得自己这决定作得有点匆忙和鲁莽,但想反悔亦为时已晚。当然了,也有一点不心痛钱的“到头光”,但那仅仅是极少极少的一些人。
人们付过钱,从那大师傅手里接过那盛满了粉丝汤的大海碗后,一般都会冠冕堂皇地走进那饭店里面去,找个座位坐下来体体面面、定定心心地细细品尝。但也很有一些人会不顾体面,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体面,站在那街檐下就急吼吼地“唏溜唏溜”地吃起来。
“六上”我是经常去的,可是这么好吃的粉丝汤我却从来没有吃过,因此这次去了,一定得买一碗来尝一尝。那东西一毛钱一碗,也不是很贵。于是我非常焦灼地去向妈妈讨钱,一毛,就一毛!可是妈妈横竖不肯给,尽管是少得可怜的一毛钱。妈妈说,小孩子家家的,没事去“六上”凑什么热闹?我说我想去喝碗粉丝汤,我还从来没有喝过呢!妈妈说,那粉丝汤和洗锅水没两样,有什么喝头啊?我知道妈妈在骗我,才不相信呢!于是妈妈又说,那粉丝汤是有钱人喝着白相相的,不是我们穷人家小孩子吃得起的东西,你要听话。还说,我不是舍不得这一毛钱,可是为了挣这一毛钱,爸爸妈妈要在生产队里辛辛苦苦劳动半天呢!又说,一毛钱可以到生产队里称一斤稻子了,一斤稻子差不多是一个人一天的口粮了,人一天喝一碗粉丝汤能度得过去吗?
妈妈把道理讲了一大堆,可是我怎么也听不进去。我梦寐以求的就是喝一碗那肥笃笃的粉丝汤,我就喝这一次还不行吗?妈妈见拗不过我,最后只好大声斥责着给了我一毛钱,并再三叮咛我:把钱放放好,别弄丢了;粉丝汤等舀到锅底时再买,那时汤少脂油渣和粉丝都多,干得得的,合算!
我捏着那一毛钱兴高采烈地去了埠头镇上,并直奔主题,心无旁骛地拼命往那钟楼饭店挤去。挤到钟楼饭店门前时,见往日情状依然:在热气腾腾的大铁锅旁,很有几个人背对着摩肩接踵的人群在“唏溜唏溜”地喝那粉丝汤,其中有几个是和我一般大的孩子。见他们全都吃得津津有味、满嘴流油,我的口水就忍不住从舌头底下直涌出来,于是我赶紧把那早被手心里的汗水湿透了的一毛钱递过去。可是,那白白胖胖的大师傅却横竖不肯接我的钱。见我的手还那么僵硬地伸在那儿,大师傅就神色鄙夷地对我说,粉丝汤一毛二分钱一碗呢!啊!粉丝汤涨价了。于是我赶紧既羞愧又尴尬地把手缩了回来,然后急急地转身隐遁在了周围的人群中,那么想喝的猪油渣粉丝汤终于没喝成……
人的一生中经历的事情不知其数,有的事情属于过眼烟云,完了也就丢了忘了,在记忆的深处留不下半点痕迹;有的事情却使人刻骨铭心,永志不忘,任何时候想起来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譬如那埠头古镇上的闹猛、那钟楼和钟楼饭店的模样、那钟楼饭店门前的脂油渣粉丝汤……
无法忘怀的终究无法忘怀,不能忘怀的也终究不能忘怀,于是有了以上如许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