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远行
刘光俊
许多年前的那个初夏,单位派我配合上级领导机关的老同志老谈去四川和湖北等地开展外调工作,成都是我们此行的第一站。我没有出过远门,西行几千里就像出国一样,心里着实有点兴奋和激动。
那时还没有动车、高铁什么的,铁路线网也没有现在这么多和密。那次我们一早从常州出发,绕道徐州和郑州,在火车上整整连续颠簸了两天两夜,到达成都已是第二天晚上的八点多钟,下火车时,天空漆黑一片,街道上也早已灯火辉煌。我四顾茫然,发现一切似乎都是陌生和新鲜的,同时还有一种扑朔迷离和不知深浅的感觉。老谈是否也有这种感觉,我不知道,但我发现,他的眼神也好像有些迷惘。我们也不辨东南西北,便信马由缰地顺着火车站前的一条较宽的街道往前走,大有走到哪里算哪里的意味。我们一边走,一边寻找那些能够解决饥饿和住宿的地方,同时还不失时机却又是小心翼翼地捕捉和感受起那里的风土人情来。
我们正走着,突然都闻到了一股面食的幽香,好诱人。仔细看,发现前面不远处是一家小面馆,门面不大,就一开间,但招牌敞亮,霓虹灯闪烁,也显得干净,于是我们就毫不犹豫地蜇进去找个了位置坐下了。
见来了客人,从里间小南风似地飘出来一个女人,三十多岁,眉清目秀,精神抖擞。因为面馆小,店内别无他人,她大概既是老板又是伙计。没等我们开口说话,她就殷殷地招呼我们说:“这里有面条,有炒菜,你们想吃点啥子唦?” 川腔川调中,那个“啥”和“唦”字的发音都很浓重,也特别绵长,里面分明还夹杂着些拉客的温情,令我们倍感新鲜和有味。可是,我们初来乍到,不领行情,不摸底细,怕被人“宰”了,于是我就冒充本地人,故意学着那川腔川调爽爽地回答说:“我们还急着有事,啥子也不要,就来两碗面条算喽!”
“噢……来两碗炸酱面还是简单面唦?”
“呃……?”我闹不清楚那“炸酱面”是个啥玩艺儿,但煎蛋面却是可以想象的,不就是面碗里卧着一个或两个煎鸡蛋吗?贵也贵不到哪里去。于是我瞥一眼老谈,就依然表现得爽爽地回答说,“就来两碗煎蛋面算喽!”
我把“算喽”这两个字的音也发得特别重,以体现川腔川调的纯真。话音刚落,那女人说声“好嘚”,又小南风似的飘向了里间的锅台。
一会儿,面条端上来了,满满的两大碗,我和老谈各端一碗。面条上面什么也不见,那煎鸡蛋肯定是压在碗底下了,于是我俩都用筷子在面碗里一个劲地翻搅,都想找到那个黄橙橙、金灿灿的煎鸡蛋。然而翻来搅去,终于谁都没有找着。我俩对视一笑,那笑容里的成分都很复杂。我们都以为是女老板忘记煎鸡蛋了,或许,是她诚心斩客,于是我就有点不乐意地提醒她说:“我们要的是煎蛋面唦,可这碗里……你是不是弄错了唦?”
女老板稍一愣怔,随即肯定地说:“是唦,你们要的是简单面唦!你们要的是简单面,所以我这才给你们下的简单面唦!”
我见她不明白,似乎是在故意装糊涂,于是就索性拿腔拿调地和她“唦”了起来。我一边使劲地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面条,一边用揶揄的口气对她说:“是唦,我们要的是煎蛋面唦!可是你仔细看看唦,这碗里是不是有煎蛋唦?这碗里根本就没有煎蛋嘛!没有煎蛋,怎么能叫煎蛋面唦?”
女老板让我“唦”得差点笑岔了气,她说:“你太会开玩笑喽!‘简单’又不是个啥子东西,怎么好放到碗里去唦……听口音,你们应该是江浙一带人唦?”说着,她依然忍俊不禁。
我们和她说正事,她却以为我们是在和她开玩笑,还王顾左右而言他,老谈也急了,说:“我们不是和你开玩笑,你也别打岔,这碗里确实没有煎蛋啊!”
女老板见我们话说得认真,一下子如坠入五里雾中,就也急了。她纳闷地说:“这怎么不是简单面唦?这就是简单面唦!这就是……唦!”
我觉得话已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女老板却还在装糊涂,气就不打一处来。我把筷子重重地搁在了桌子上,嗓音也提高了八度:“煎蛋面怎么没有煎蛋啊?难道你这开的是黑店吗?!”
老谈见我话说重了,赶紧歇事宁神地对我说:“算了算了,出门在外,得忍让处且忍让。”我想想也是,装本地人又没装象,叫人家看出来了,还是识相一点吧,不就是少吃一两个煎蛋吗?于是就不再吭声。但心里终究不是个滋味,心想到底还是让人给“斩”了。那女老板见我们吃得不乐意,心里似乎比我们更着急,更不是滋味。她懵懵懂懂、满含歉意地在我们桌旁站了会儿,就讪讪地离开了。
吃完面条,我们去付钱,却都没有零钱。于是我只好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来交给那女老板,并准备忍痛挨“刀”。然而那女老板总共才收我们三元钱,我们悬着的一颗心顿时放下了,同时都觉得蹊跷——成都的面条怎会这么便宜?我以为她一定是把账算错了,就提醒她把账算算清楚,言外之意是别一会儿又要追着我们倒算账。
女老板善意地望望我们,然后指着墙上的一块小黑板解释说:“我们定就定的这个价格唦!开店讲的是信誉唦,我不能乱收费唦!”
我们的视线顺着她的手指头投向了挂在侧面墙上的一块小黑板。寻寻觅觅间,我们的眼神顿时都傻了。在这小黑板上,写着许多食品的名称和价格,其中有一行小字清清楚楚地写着:
简单面 1.50元/碗
呵呵!是“简单面”,而不是我们自以为是的“煎蛋面”,我们这时终于恍然大悟,它就类似于我们这儿的“光面”。这个玩笑可开大了,于是我俩相视而笑,并且都是一脸的尴尬和别扭。也许是这小黑板太小了,也许是小黑板上的字写得太多了,也许是墙上挂着的东西太多太乱了,也许是我们太主观了,反正,我们竟都一直没有发现这块能够为我们解疑答惑的小黑板。
我们都把满含歉意的目光悄悄地投向那女老板。女老板似乎发现了我们的误解和歉意,于是也恍然大悟。她宽厚善良地朝我们笑着,什么都没说。我们望着那笑容,顿时都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走出小面馆,我环顾四周,似乎再也没了刚才那种扑朔迷离、不知深浅的感觉,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走在街道上,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幼稚、很可笑,也很可悲、很渺小——由于没有到过某个地方,觉得很远、很陌生,于是就把那地方想象成遍地陷阱和完全不同于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异邦;于是初次涉足,就怀着十二分的戒备心理,事事处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至于吗?
其实,任何地方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和你我生活过的地方也许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