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州吃鼎边糊
刘光俊
那天与朋友闲聊,他说他想回福州老家去“看看”,就是缺个伴。我说我觉得在家里憋得慌,正想出去遛遛。我俩一拍即合,于是第二天就成行。我没去过福州,朋友说那里很好玩的,有景色宜人的乌石山风景区,有别开生面的国家森林公园,有历史渊源深厚的三坊七巷和朱紫坊建筑群,还有景色虽然比不上浙江杭州的西湖、规模虽然比不上我们江苏镇江的金山寺,但也游人如织、足以令人流连忘返的同名好去处……
设想如同理想,总是那么美好。然而盛夏时节,追着毒辣辣的太阳南行千儿八百里,实在不是个正确的选择。殊不知,那里虽然比我们这里更靠近大海,但给人的感觉却更加湿热难耐;置身于彼,如同置身于天地合一、偌大无朋的蒸笼里。不得已,我们到达那里后,只得整日猫在宾馆里“纳凉”,这次出行好像就是为了心无旁骛地整天睡大觉。朋友觉得不好意思了,似乎没能尽到地主之谊,更有诓骗朋友之嫌,于是他一次次满含歉意地对我说,待稍微凉快些,带我出去吃鼎边糊,那小吃在他们那里是最有名的。是鼎边糊?还是鼎边符?或是……?朋友的福州口音浓重,我听得不甚明了,但也懒得细究,心里却想:既然是这里最有名的小吃,还真得出去尝一尝,不然就真的有虚此行了。于是当朋友再一次提及那三个字时,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兴致勃勃地相跟着出去了。
来到大街上,我们选择一家看上去比较干净、也宽敞的小吃店坐下了。朋友用纯熟的当地话大佬佬地吩咐那店主说:鼎边符,两碗;再来两块煎饼,两块米糕!很快,所点吃食一盘子端上来了。我定睛细看那热烫烫的碗里,分明就是汤汤水水的米面疙瘩;用勺子在碗里搅一搅,竟蒸腾起一股浓浓的、有点难闻的海腥味;再用勺子勾起一点,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果然腥膻得利害。
这就是福州最有名的小吃……?我心生纳闷,实在不愿恭维。
朋友似乎看出了我的尴尬,便也显得有些尴尬。他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你不喜欢吃这个?呵呵!其实这东西真的很好吃的,你是没吃惯。要不,我们吃其它的吧?我急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是怕烫。朋友半信半疑,并似乎是为了证明这东西确实好吃,就闷下头去恣意地“呼噜”了起来。看他那模样,无异于是在享受饕殄大餐。
朋友一边吃,一边煞有介事地向我介绍说,这东西的主料是米粉和蚬子、蛤蚧、虾米、丁香鱼干等各种海鲜;做法很简单:将水磨的米粉调成浆糊状,一层层地刷在烧得发烫的铁锅边沿上,待米浆被烤得半熟结饼后,直接铲入锅底正在煮沸着的海鲜汤料中,再加盖煮沸一会儿就成了,所以名叫鼎边糊或锅边糊。听他这样解释和描述,我终于恍然大悟,也明白了这小吃的名称到底是哪三个字。他接着介绍说,将各种海鲜放在一起煮沸,汤汁会变得非常鲜美可口;如果吃时再往这碗里放些葱和香菜等佐料,这东西吃起来就更让人觉得鲜香嫩滑了。他说着,还真的又往自己的碗里加了些葱和香菜,并用勺子用心地搅了搅,然后舀起一勺子痛痛快快地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鲜香嫩滑,何以见得?朋友絮絮叨叨地说这些,大概是想助我食欲、吊我胃口,但尽是溢美之词,肯定是言过其实了。我苦笑笑,在心里。
朋友接着说,你别看这东西看上去不怎么样,来历可不简单呢!想不想听?见他说得那么吊诡,我当然想听了,于是他就像模像样地说起来故事。他说,在明朝嘉靖年间,倭寇对我国东南沿海地区骚扰得利害,百姓苦不堪言。军事将领戚继光奉命带兵入闽剿寇,为民除害,并得到了黎民百姓的真心拥戴。有一天,我们这里的人们准备了许多海鲜,正准备设宴犒劳戚家军,却突然又传来了倭寇将要前来袭扰的消息。戚家军饭还没吃,饿着肚子怎么迎战杀敌?大家心急如焚。情急之中,有人就别出心裁地将各种海鲜一股脑儿下了锅煮成了一锅汤,又将大米在水里稍微浸泡后磨成糊状,然后用刷子刷于滚烫的铁锅边,再将半生不熟的米糊饼直接铲入大锅内……片刻工夫,一大锅汤汤水水的吃食就做成了,味道竟出奇地鲜美。戚家军吃饱喝足后,操戈上阵,奋勇杀敌,很快就荡平了倭寇。从此以后,这种做法和味道都很独特的吃食就在我们这里流传开来了,并且美名远播。
这鼎边糊里居然隐藏着这么多的精彩故事,居然蕴含着这么浓烈的爱国主义和缅怀民族英雄的思想情怀,我的感情似乎受到了触动,于是便也“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然而由于还是害怕腥膻,那吃相终究有点装模作样。朋友木知木觉,他一边大快朵颐地吃着,一边继续热情如炽地介绍说:在我们这里,鼎边糊几乎人人都会做,家家都常吃,街头巷尾也到处都有人在吆喝、在买卖;这种吃食与油饼、春卷、糕点等搭配着,几乎成了我们这里人们早晚的主食,也成了我们这里的一种饮食文化和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朋友平时不怎么健谈,这会儿竟如数家珍,缄不住口。是什么原因让他打开了轻易不愿打开的话匣子?我正纳闷,他却继续情不自禁地絮叨了起来。他说,在我们这里,这鼎边糊不仅土生土长的福州人爱吃,就是住久了的外地人也爱吃。尤其是立夏那天,种地的农民更是非吃不可,因为立夏标志着我们这里农忙时节已到,再不瞅这时机痛痛快快地吃一回,往后就没空闲时间了。吃过了,也好卯足劲下地干活。而且这天每家每户不仅自己做着吃,还争相邀请或赠送给左邻右舍一起品尝,因为这是一种联络感情、融洽关系的好机会和好方法,谁都希望邻里之间的关系、感情能像刷鼎边糊一样“一纹(刷)就熟”。至于旅居海外的福州人,就更忘不了这种吃食了,他们一听到“鼎边糊”这三个字,不仅会勾起那强烈的食欲,还会如同听到了久别的乡音、见到了久别的乡亲、触动了久违的乡情一样激动,甚至会情不自禁地掉下思乡的眼泪……
朋友重感情,他说着说着,声音竟有点哽咽。他长年客居在我们江苏常州,确乎也是一个思乡情切的异乡人。朋友的“絮叨”也触到了我的感情深处,于是我也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小时候吃过的一种类似于这鼎边糊的面食。在我们那里,那面食俗称“满锅摊”,就是如今人们常说的“摊大饼”。做法也很简单,就是将面粉调成糊状后,满满地摊刷在滚烫的油锅上,待面糊被烤成一张凉帽似的大饼后,再往这“凉帽”的内里抹些香油,撒些白糖、香葱之类的调味品就成了。这“凉帽”贴锅的一面被烘烤得硬硬的、脆脆的、香香的,另一面则依然保持着絮状和绵软,吃起来既十分香脆,又非常甜糯,还有一股子韧劲,耐嚼耐饥,是干重活累活的好饭食。那时候在我们那里,家家户户的生活都很拮据,缺吃少穿,而这种面饼却货真价实,很费粮食,因此只有在干重活累活时才会弄着吃,其它时候是不能随便品尝的。也许正因为它如此“珍贵”,所以那时饥肠辘辘的我就更加觉得好吃和想吃,以至于至今想起它来,仍会满口生津、馋涎欲滴,并情生波澜、难以释怀……
是的,不管是谁,从小在记忆里、心灵里乃至生命里留下过痕迹和烙印的东西,会梦萦魂牵你一辈子,怎么也忘不掉;那模样,那感觉,那味道,那情愫,历历在目,耿耿于怀。这实在不是因为我们吃惯了,或是见惯了、用惯了,而是因为我们对它们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是因为我们对它们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情结……我似乎突然明白了朋友为什么对鼎边糊那么情有独钟,那么难忘和爱吃。于是我出于对朋友和朋友情感的尊重,也是出于一种爱国主义情怀和对戚继光等民族英雄的缅怀,便也大口大口吃地起了鼎边糊,且毫不做作。
此时此刻,我似乎再也感觉不到它那浓烈的腥膻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