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有个郭亮村(下)
刘光俊
郭亮村人大多姓郭,但也有别姓,如姓申的。在郭亮村,姓申的也是好样的。
据说在元朝末年,申氏家族中曾有人在京城(今南京)为官。其时,明太祖朱元璋尚未黄袍加身,正竭力兴兵反元。朱元璋的势力日益壮大并最终灭元立明后,便血洗元都,以泄私愤,亦绝后患。然而杀人如麻者未必有善终,朱皇帝似乎也明达此理,担心将来自己会惨遭恶报,甚至会祸及子孙,遂刀下留情,将那些罪可不诛者如申氏家族等悉数发配青海服苦役,也算网开一面、皇恩浩荡。
那时候的青海是名符其实的蛮荒之地,令人闻而生畏、望而却步,因此申氏族众在西遣途经山西陵川地界时决定冒死一搏,集体脱逃,并最终得逞。摆脱了官役的羁绊,必须迅速分散隐遁,否则复劫难逃。全族百十口人挥泪揖别、各奔东西时,族长手起石落,砸碎大铁锅一口。他让每户拣拾锅铁一块,以久远存念,然后自己代表族众在上苍面前馨香祷祝:但愿来日有幸,大铁锅得以无缺圆复!树倒猢狲散,棒打鸳鸯飞,大铁锅得以无缺圆复终究是不可能的了,但“大锅申”的悲壮故事却由此永远地流传了下来。郭亮村的“申”也是“大锅申”,他们就是当年从山西进入河南,进而遁入太行山中隐居于郭亮村的申氏一脉。
郭亮村实在不是一个好地方,这里不仅贫瘠、多灾,还十分幽闭、“遥远”,与外界的交通和其他各种联系都非常不便。千百年来,人们下山上山、出出进进,唯一的办法就是玩命似的攀爬后山那一条十分陡峭、异常逼仄的“天梯”。人们将辛辛苦苦地种植出来的各种土特产、喂养大的各种家禽家畜、采集到的各种珍稀山货、捕猎到的各种名贵野味拼老命似地运下山去出售,期望能够换回些米面油盐、针头线脑等生活必须品,可是待他们一步一捱地顺着“天梯”下到山脚时,所携物资往往所剩无几,不是滚了就是丢了,人也差点累得没了气息。但纵然是这样,千百年来,郭亮村人却依然一直“愚顽”地坚守在这块十分贫瘠的土地上。他们从不曾想过要离去,也从不肯滋生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挪迁徙之念。他们这般固执,也许就是为了能够永远陪伴在先辈们的身边,为了能够永远感受到先辈们的气息,为了能够永远不忘先辈们曾经经历的悲壮。
可是,郭亮村的道路终究要畅通,郭亮村人的生活终究要方便,郭亮村的面貌终究要改观,郭亮村人的日子终究要幸福……不然,郭亮村的后人们就对不起郭亮村的先辈们,就对不起郭亮村的“脊梁”,就对不起“郭亮村”这个名字!于是,郭亮村人雄心勃勃地开始行动了。
那是1972年的5月1日,郭亮村的13位豪情满怀、壮志凌云的血性汉子组成了一个青年突击队。他们在队长申明信的带领下,勇敢地向巍巍太行山发起了旷世未有的挑战——他们要凭藉坚强的意志和毅力,打通一条通往山外的公路!于是,他们卖掉了自家的山羊和草药,买回了凿石开山的铁锤和钢钎。他们啃完红薯,喝够山泉,勒紧腰带,运足气力,高唱战歌,抡起了大锤。他们在一无电力资源,二无机械设备,三无科技手段的极其艰苦的条件下,顽强地演绎着当代愚公移山的故事。五年!整整五年!他们硬是凭着感天动地的精神和钢铁般的意志,并以生命为代价(有一人为之献出了年轻宝贵的生命),在悬崖绝壁和异常坚硬的岩石上一锤一锤地凿出了一条高5米、宽4米、全长1300余米、容积达26000余立方米的大石洞。这个大石洞就是那条为世人所感叹的“挂壁公路”。为了打通这条挂壁公路,郭亮村人光钢钎就磨损掉了12吨!这是一个何等惊人的数字?在这数字的背后,又蕴含着郭亮村人多么巨大的付出和牺牲?因此这大石洞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有了一个震撼寰宇的名字—— “郭亮洞”!
1977年5月1日,当这个长长的大石洞正式通车的时候,郭亮村人无不欢呼雀跃、热泪盈眶,世人则全都被震惊了。
世人因为这大石洞既是一条特殊的公路,又像是一条悬挂于绝壁之上的壮观带子,故将其称之为“挂壁公路”;又因为它是和郭亮一样有血性的郭亮村的子孙们开凿出来的,故将其称之为“郭亮洞”;还因为它是在那样一个物质极其匮乏、设备极其简陋、条件极其艰苦的特殊年代和特殊情况下开凿出来的,故将其称之为“世界第九大人间奇迹”!这些称谓和评价无疑都是十分客观的,也是非常公允的。如今,当来往于郭亮村的人们方便地穿行在这条长长的大石洞里的时候,当人们用诧异的目光和白嫩的手掌或打量、或抚摸那极其坚硬粗粝的血红色石洞内壁的时候,当人们既十分好奇、又有些骇怕地将头伸出石洞外侧的“窗口”、俯视着那极其空旷深幽的大峡谷的时候,当人们真正了解了郭亮村的历史并懂得了郭亮村人的向往和情怀的时候,也许谁都会觉得感慨万千、心潮难平。是的,“郭亮村”已经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山村的名字,而是一种坚强不屈的性格、一种伟大精神力量、一种极其崇高荣誉的象征和代名词,它的声名正随着人们每天进出郭亮村的步伐进一步向远方传播……
那天行将结束在郭亮村的游程时,我和朋友们缓步从一栋坐南朝北的古旧石屋前经过。我们无意中瞥见石屋前端坐着一位雕塑般的耄耋老人。这老人身材魁梧、须发斑白、颜面红润、慈眉善目、精神矍铄,自然也一脸自豪。有许多游客围拢在他的身边,争相与他合影。我定睛细看,顿时喜不自禁:端坐着的老人不就是当年那位带领郭亮村人开山劈路的青年突击队队长申明信吗?因为在他背后的墙上有一块高悬着的小黑板,上面端端正正、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一行粉笔字:“郭亮村老村长申明信。”哦!他大概后来在国家改革开放并公社改乡镇、大队改村委时,又众望所归地当上郭亮村的村长了。于是我赶紧也走上前去排队恭候,想和他合个影、留个念,因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在排队等候时,见其他人在和这位老人合影后,都心甘情愿地给他十元钱,然后再接过他递过来的两小瓶果汁饮料。我似乎又突然明白了什么,于是打定主意——和他合影后,多给他些钱。
我终于站到了申明信老人的身旁。这时的我竟有一种非常神圣、十分悲壮的感觉……于是我和申明信老人合完影,又执意地去和他握了握手。那双手粗粝得厉害,老朽得可以。但我分明觉得,他的那双手实在不是一双普普通通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