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2000年于红梅公园合影
如果没有外公“威胁”我母亲,不答应嫁给我父亲就不给她办陪嫁的嫁妆——一只马桶都没有的那种!也就不会有我了,当然也就不会有我读的这么多书,写的这些个字了。我母亲经常笑眯眯地跟我们说这句话。一般情况下,老父亲是从不反驳的,只在一旁默默地埋头做自己的事情。有时母亲说的多了,父亲也会涨红了脸地强调几句“那是我忠厚老实,那是我忠厚老实,老丈人就是看中我忠厚老实啊!”
虽然他们都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一代人,但是那时候农村的婚姻还是基本延续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方式,比以前先进的只是有了互相相看的过程,不存在“盲婚哑嫁”了。母亲年轻的时候为啥不愿意嫁给我父亲呢?每次我们问的时候,她总是说一大堆的理由,不外乎当年媒人说亲的时候,她来相看我父亲的时候,觉的他年纪大了(都28了),人又长得矮小(1.65米),农村的男人长得不壮实就证明不是一个好庄家把式,挣不来公分啊!家里又穷,虽然有两间青砖瓦房,但是像样的家具都没几件(据说他们结婚的时候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个五斗橱,五斗橱里面只有一条破短裤!),这样的条件将来可咋过日子啊!再加上听人说我们村家家做蒲包打蒲席要做黄昏的,日子过的辛苦,啥时候能出头呢?林林总总一句话,就是“不满意”。总算我那修过人民大会堂做过大木匠的外公发现了我父亲身上的闪光点,认为他是个能本份过日子的人,才终于“乾纲独断”,将母亲嫁给了我父亲,所以他们是“先成婚再恋爱”的。
老辈人的爱情是什么呢?尤其是老辈的农民的爱情是什么呢?我的印象里父母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之类的情话,问他们这个话题,他们的反应是懵的。所以有人说中国农民没有爱情,我却不能认同,在我眼里,村上的父母辈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相互扶持和相濡以沫的互相照顾就是对爱最好的诠释。这份朴素的爱情就是农忙时母亲烧好了晾在纱罩里的大麦茶,也是农闲时父亲种的太阳花;还是日常早间母亲摊的油摊饼,更是母亲重病时父亲陪伴在病床边的每一个昼夜……几十年的相伴很平凡,也一定有很多的不简单,这里说说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做蒲包”的事情吧。
我的老家在郑陆的乡下,这里是蒲包、蒲席的传统主要产区,制作蒲包农人勤俭持家的一种传统,通常就是每日吃过晚饭后全家聚在堂屋里或做几个蒲包,或打几条蒲席,积少成多,每月攒得几十个以后去收购站发卖,换来几个钱,以补贴家用。
蒲包是一种用蒲草编织成形状像篓子的盛物用具,大小不一,视线用途而异。历史上,在塑料包装袋出现之前,用蒲草编织的蒲包因价钱便宜、质地坚韧、装卸方便,且质量轻不会增加额外的运输成本,受到所有人的欢迎,一般土特产商品如棉花、布匹、南北货、山地货、药材等均用蒲包包装。在没有现代保鲜设备的时期,它还可盛鱼虾、蔬菜、肉食等。因为用水洇过的蒲包,不仅柔韧结实,可折叠掩口,还能较长时间保持盛物的水分,延长保鲜期。有时还用作盛泥土的器物,用来修掩体,筑堤坝等等,用处非常多,市场需求量十分巨大。有文献记载,旧时常武地区是全国生产蒲包最早也是出产量最大的地区,早在明朝,武进农民就利用蒲草编织蒲席及蒲包。抗战前江浙两省所用于包盐的蒲包,每年从武进采购就达300余万只。所以那时候村里几乎家家都做蒲包,蒲席打的比较少。这项副业是农家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为了让自家的日子过得更好,母亲到我家后也逼着自己学会了与蒲草打交道。
蒲草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根系发达,江南地区的池沼中经常能见到它高近两米的青色身影。它的叶型长而尖,形似宝剑而又得名蒲剑。人们认为端午时与艾蒿同悬于门楣之上,还可以抵御病邪入侵。它一般在初夏时节开花,从蒲芯中抽出的一截长长的碧绿杆子,顶端开满了细细的松松的黄色的小花,这就是蒲花,中药名称叫“蒲黄”,《本草纲目》里说其花粉性平、味甘,既能止血,也能治吐血、血崩、冠心病等。鲜嫩的蒲黄有特殊的香味和轻甜微苦的味道,父亲说他小时候常去偷摘来吃,黄色的花粉经常沾满一嘴一脸。蒲黄凋谢后,杆子顶端剩下来一截绿色的花柱子,这些绿色花柱子又会渐渐变粗、变长,最后会变成红褐色,好像一截绿芯红蜡烛,农村人觉的它形似生殖器,又把它叫做“蒲卵棒”,把它采下来晒干后点燃了,就是天然的驱蚊产品,我小时候还经常点燃以后拿着玩耍。用来编蒲包和蒲席的是它细长的叶,蒲叶一年可以收割两次,一次在农历六月,麦子上场稻秧插好以后歇个几天就可以开始割青蒲了,一方面是为了给蒲田里的蒲草疏棵通风,让其能均匀生长,另一方面是这时候的蒲草纤长细韧,晒干以后还能保持颜色青碧如玉,做成的蒲包精巧可爱,是包装袋的上品。但是第一垡的青蒲不能割多,割多了会影响生长,因此产量就比较少。父亲说一般这种蒲包是不卖的,都留作自家亲友往来包装用,贴上一张红纸就看着上档次。蒲草的另一次收割是在秋季,稻子打完以后,天气渐凉,蒲叶发黄了,就可以收割了。割蒲是非常辛苦的,因为要泡在齐胯深的水里干活,一捆蒲割倒后在田里连水带蒲要几十斤,拖到岸边再捆扎好用扁担挑到社场上去晾晒,家里的一亩多蒲塘都是父亲母亲汗水拌着河水一年年地割下来挑上场的。而且这一亩多塘里的蒲还不够用,往往还得到隔壁黄天荡或者西石桥去买一些回来用。
上场晾晒几天让它失去一些水分以后的蒲叶,还要再加工。通常是要用一个大青石做的形如腰鼓的工具——滚砣,把均匀平摊在场上的蒲草滚压两三遍。天好的时候在室外的打麦场上操作,阴天落雨天不好的时候就在祠堂、仓屋内操作。村里要滚蒲的人家三三两两把一捆捆的蒲草拿到这里排队,因为我们村里滚砣少,所以使用的时候要排队。滚蒲是个技术活儿,父亲很骄傲的说这个活儿可没几个人能干的好,需要胆大、心细,人站在圆滚滚的石磙砣上,两边没有扶手,还要连续小碎步踩着它在摊开的蒲叶上滚动着前进后退,犹如杂技演员。两三百斤的石滚砣全靠农人双脚和身体的重量利用惯性让它发挥功能,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要让蒲叶的纤维受力均匀,才能有利于下一道工序。被滚砣滚的平整一些的蒲拿回家以后,竖着靠墙放在阴凉通风的地方,我爷爷会用一个小竹刀沿着蒲茎一条条剔下蒲叶,码放整齐后进入下一道工序——揲蒲。
揲蒲要用到两样工具,木锤和揲蒲石,家家都有。木锤有大中小三种,一般小孩和妇女用小号的木锤,金瓜那么大,约有三四斤重;男人单手用中号的木锤,脑袋那么大,有五六斤重;大号的木锤只能双手握持,有十来斤重,西瓜那么大!揲蒲石是家家都有的一块枕状青石,嵌在堂屋里的地面上,略高出地面十来公分,表面光滑细腻如油润一般。我的奶奶揲蒲的手艺最好,全村都有名。她揲蒲的时候坐在一张30公分左右高的小木凳上,木凳边放一碗水,夏天是凉水冬天是温水,在揲蒲之前喝一大口含在嘴里,深吸一口气“噗”的一下,将水均匀地喷在蒲叶上,这是为了给蒲条增加湿度,以免晒干的纤维在敲击中断裂。然后一手持小木锤,一手将码放整齐的适量的蒲条搁在揲蒲石上,有节奏地、一点点细细地敲打蒲叶,一段蒲叶敲得软韧光洁以后再用另一手抓着往前移动一段再敲击,一边敲击一边移动,直至两米长左右的蒲草都被敲打成细韧光洁的蒲条。这个活儿难度比滚蒲要稍微低一些,只要细心加耐心地操作就行,有的时候是两个人一起做,或者父亲双手持大木锤敲击,母亲坐在凳子上帮着移动蒲条,或者爷爷奶奶两人一起做。农闲的时候全村几乎家家都有节奏分明的揲蒲声传出,那木锤一起一落的敲击声“嘣、嘣、嘣”,蒲条一点一点擦着地挪动发出“嚓、嚓、嚓”的声音,持锤敲击的人兴致高时,还会合着节奏哼几句“嘿作嘿作”之类的号子,我最初的音乐感受就是来自于这样带着汗水的哼唱里。
揲好的蒲条从硬挺如剑变得软韧如丝绳了,就可以用来编织蒲席、蒲包了。
蒲包的编织是完全靠双手完成的,编织的时候双手十指翻飞如梭,一根根蒲条交错叠搭,先将蒲条纵横交错着搭好蒲包底,然后再顺着四边交叉编织,最后收口成包,手快的人一晚上能做出六七个蒲包,一个蒲包能卖一角四分到一角六分钱,那个年月,一斤肉才卖七八角钱啊!所以我们全家乃至全村都对“做黄昏”编织蒲席蒲包十分的热情,因为多做出一个蒲包就多一点收入啊。
蒲草是普通的,它于江河池沼随处可见,唾手可得。蒲草又是不普通的,千百年来与先辈们的生活息息相依,留下许多的诗词、传说。以其韧性及如丝般缠绕,被视作坚贞爱情的象征,《汉乐府》有名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在劳动人民眼中,蒲草象征爱情的诗意与自己的生活无关,但蒲草很实用,可以多给父母加件寒衣,可以多给孩子的碗里添块红烧肉。这清清水底养成的蒲草,一如我父母的爱情:平凡、普通、实用,谁又能说这样的爱情不伟大呢?谁又能不羡慕这样白头相伴的美好呢?
我不禁畅想第一次慧眼发现蒲草,发掘他功能的先民是多么的具有大智慧啊,造福了千万华夏子孙。就好像我已经过世多年的老外公,慧眼识珠般给母亲安排了妥妥的良人。那时这个家境贫寒,身材不高大的大龄男青年的忠厚老实和心灵手巧就如随处可见的青蒲,柔弱里有着蒲剑般的坚强。
父母携手风风雨雨快半个世纪了,虽然中间也有龃龉磕跘,但在我的眼里,他们的爱情是经典的、是千万年来中国普通百姓的爱情缩影,我们就是靠着这样质朴的爱情才得以传承我们的基因,我们的文化!
90年代旅游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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