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三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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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邂逅三锡堂

                                          陈平

小时每经过天井巷口心里就有一股莫明神秘感，探头探脑同时会想：此巷狭长幽静，肯定蕴藏不少鲜为人知故事。有一次斗胆沿小路往南踽行，见不足两米宽的巷子两边，除了全是高大围墙外，路旁还有口有人正在洗涤的水井；天井巷，名字恐与之有关吧！后来弄清古井还是元代所凿，至今快有700年。亦行亦趋中直走到头，才知出去就是青果巷。

这年春天上午，为去探望一位初中时代的老师，我推开门牌天井巷十号走了进去。经过一座曾是花园般的庭院，朝南拐进一条光线幽暗长廊，见前面有一间木结构小屋我就大呼路老师，路老师！立刻有人回应，啊啊，你是那位啊？于是看到这位快50年未见的髦髢老人。不知何故；每见到他，我就会想到鲁迅先生笔下的 “藤野先生”，因其上课的抑扬顿挫与这位语文老师几同。

嘿，这位不就是当年朝我脑后扔粉笔头的皮大王么，路老师的见面词让我始料不及；早桃李满天下的他，竟还如此清晰记得我当年的糗事。呵呵呵，嘿嘿嘿！师生俩顿时开怀。数十沧桑挥指间，壶里岁月茶中情，往事旋旎小木屋，不知今霄是何年！听当年师大中文系高材生的路老师信口掂来，我目瞪口呆。

得知老师伉丽全已87岁我唏吁不己，弄清他俩生活不仅能自理且各有所长老有作为；路老师的书法水平远近闻名，向汪老师索取孔雀花鸟丹青者也是无数让我惊讶不已；哇噻，一对时髦愤青艺老哎，此言让路老师大笑，他转身拿出一幅遒苍隶书。这“赤壁怀古”是我昨晚专为你备，路老师的话让我喜出望外。漫谈所居古宅历史，方知路老师夫人汪老师乃名门闺秀，她是青果巷三锡堂主汪氏的后人。据我所知，青果巷内《三锡堂》是1719年建堂号的，距今已有300多年了，传到了第七代孙汪作黼时曾一度极盛，据说一夜就建了18个门樘，共有七进，大门面向青果巷，后来急剧衰退，应了民间“富不过三代”的那句老话。仅仅三十余年就沉沦到社会最低层，三锡堂沦落为贫民窑，就如著名作家梁晓声《人世间》描写的“光子片”的破旧居民区。

汪榴珍老师的曾祖父汪赞纶，生于清道光十九年(公元1839年)七月十五日，卒于民国十年(公元1921年)三月初四日，享年83岁。那就是他当年的起居室。汪老师手指对面一间老房子侃侃而谈。就我小时知道的故事，现在讲起来仍回味无穷，曾祖父汪赞纶，字作黼，一字硺砆，别号铜沙余叟。清光绪二十一年乙末（公元1895年）进士。赐进士出身， 诰授资政大夫，正二品封典花翎三品衔补用道在任候补，曾任直隶州知州、安徽泾县知县等。

曾祖父一生处于国运衰微战祸频仍时代。前半生以教书为生计，清咸丰庚申年（公元1860年）常州城被太平军包围，时年21岁的曾祖父也加入了由族兄、前浙江布政使汪衡甫筹办之团练，登城守城，事实上孤城根本守不住的，最后大家也只能作鸟兽散。直到清同治甲子年（公元1864年），淮军将领刘铭传率清军攻陷常州，此时青果巷老宅的房屋已大部分倾毁，仅留下18间破屋了。

刘铭传收复常州后驻跸护王府，有天晚上听到屋外传来几次与众不同的金属碰击声，于是亲自提灯寻去，发现是自己战马吃料时，挂其笼头上的铜环与马槽相碰，不过奇怪：马槽乃石器，怎会发出如此清脆悦耳声响？百思不解的他认为其中必有蹊跷，第二天上午就命人将马槽洗刷干净发现是个青铜盘，盘底部铸有长篇铭文，刘铭传一看惊讶不已；这东西非同寻常可问军中上下，居然无人能识此物是啥。

有位幕僚献计道，常州乃文人荟萃之地，大帅何不张榜召集当地文人辨认！刘铭传听了拍额连称此言甚妙甚妙！即准。那天我曾祖父也应召前往，实际在他之前已有多人对其考察过，但众说纷纷并无定论，曾祖父来后绕其几周细看，随后就对刘铭传说，回禀大帅，在下认为此乃失传多年的西周珍贵文物，名虢季子白盘。

此言既出语惊四座有人问何以可见？曾祖父不慌不忙将自己理由一一阐明，接着将季子白盘底部长篇铭文当场颂诵解释，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一致认为此论无懈可击。

刘铭传大喜，经考古专家后来证实；汪赞纶结论准确无误；此物确是虢季子白盘，铸于周宣王十二年（公元前816年），至今已有近三千年历史，它与散氏盘、毛公鼎并称为西周三大青铜重器，是件稀珍国宝！由此刘铭传认定曾祖父学识渊博堪以大任！所以在1884年的抗法保台战争胜利后，他被清政府任命首任台湾巡抚后，马上亲自致书汪赞纶，招其为幕僚专办海运事务！

1949年，刘铭传后人刘肃曾将虢季子白盘献给国家，此珍贵文物先藏于故宫博物馆，后归藏于中国历史博物馆。汪老师说罢神情如释重负。

在台湾帮办海运事务中，曾祖父做了许多让中国人扬眉吐气的事！我继续听路老师往下叙说。

当时国家海上运输，特别是台湾海峡两岸的商业运输，基本被外国商船垄断，即是在中国人的商船上，大部分事情也是由外国人操纵的，中国海员根本没半点自主权。为了夺回海上运输控制权，1869年6月清朝福州船政局制成“万年青”号轮船。这是我国造船史上自制的首艘火轮船。

船长238尺，宽27.8尺，吃水14.2尺，排水量1370吨，150匹马力，航速10节，木壳，用银16.3万两。且全部配备中国海员百多人，在当时真是件很了不起的大事我不禁感慨。

该船不久用于福建、台湾的运输。可在1887年1月19日，轮船在上海吴淞口突然被英国商船违规撞沉，中国海员大部分遇难，且英国人拒绝任何赔偿。汪赞纶等人刚好在此船上，幸存后不依不饶据理力争，终于导致英商公司败诉，次年陆续付清10万两白银赔偿费，这是清王朝历史上涉外海事诉讼案的第首次胜诉，当然在他身上还有许多复杂曲折、鲜为人知故事汪老师补充。

1895年春，汪赞纶赴京参加春闱。这位年过半百的文人，由此参与了反对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就是史称“公车上书”事件。咱曾祖父可谓常州公车上书唯一人矣汪老师不无骄傲地说。

1898年，汪赞纶以进士出身派工部任主事，1899年前往泾县为官，期间受清政府大奖四次；“请奖三品以道员用，奖花翎同知府衔兼领太平县事，以三代公官赝正二品封典！”可见业绩昭卓……以科举中进士为当朝官员的汪赞纶，1903年因母去世辞官回到常州。

早在1898年，汪赞纶就上书朝廷，要求兴修西北水利储备粮食免东南水灾和粮荒之虞，自行设局铸造金币并明令通行以保财权兴办教育，以币制改革所得收入，补贴教育经费。

不仅如此，他身体力行地首创典行洋码随后经营典业。1907年代招江苏省铁路股份于常州，先后集股数千促进次年沪宁线的建成。

1914年他被公推为江苏省典业公会会长；国家之有金融，犹人身之有血脉，血脉枯则体弱 ，金融慌则国贫。商者所以流通金融……吁请于国税厅民政长之前，要求转达内务部，务于立法之初，蠲除苛赔之律，特设保商之条体恤商艰，正所以滋培国脉，岂特江苏全省典业之幸哉，是为序。时维民国二年七月  日，武进典业代表汪赞纶谨序。路老师朗声读起汪赞纶当年亲自撰写的“江苏全省典商各延代表联袂而至致辞” 洋洋数百言，可字字掷地有声，难怪后来有人诗赞其曰：“一自辞官货殖营，溥施惠泽济编氓。三吴典肆联团体，端赖先生组织成。”足以说明当时的金融界对汪赞纶的信赖评价。

曾祖父不仅是一位成功的商人，还是为才气横溢的诗人，1919年12月他与金武祥、钱振等文人，为保存国粹启迪后进，共同创设被时人称之为“北社”的《苔岑吟社》。

金武祥（1841——1924） 清末藏书家、诗人，原名则仁，字溎生，号粟香，又号菽香，别署一厈山人、水月主人等，江苏常州府江阴县（今江阴市）前周镇大岸村（现属璜土镇）人。江阴金氏明永乐年间由常州迁徙至江阴永陵乡。明启祯年间由大阚迁居大岸村。他校刊的地方文献《江阴丛书》、《粟香室丛书》，共60多种。所著有《粟香随笔》一笔至五笔共40卷，留存的诗歌有1000多首，名句“桂林山水甲天下”就出自金武祥的笔下。

钱振（1875～1944），字梦鲸，号谪星、名山、庸人，晚署海上羞客，生于清光绪元年（1875年），武进人。少承家学，10岁便能作五言诗。18岁刊成《快雪轩文》。光绪二十九年进士，任工部主事。因多次上书不纳，毅然弃官回常，从此不求仕进，终身以读书、著书、教书为业，在寄园设塾讲学近20年，求知青年皆以做他的弟子为荣。他教学认真，因材施教，培养了大批学生，其中谢觐虞、谢稚柳、程沧波、郑曼青、马万里、唐玉虬、羊牧之等均为文化名人。他诗词、散文、书法无所不能，其中尤以诗为突出。直到逝世前还写道：“我以诗事天，不得无诗死。气急言语尽，尚有心在此。”一生写下1100余首诗词。

“北社”《苔岑吟社》与陈去病、高旭、柳亚子发起的 “南社”一样，也是个全国性的诗词组织，成员涉及十多个省市，是当时重要文学团体，因为《苔岑吟社》持续时间较长，规模较大，在近代文学史上有一定地位。

我曾见到过一本唯存《苔岑丛书》，作者为当时的市炳辉中学校长，于1923年刊印，共230页，诗歌总体优秀。这本刊印《苔岑丛书》，应是民国期间保留下来的最好本诗集，亦为研究民国早期诗歌提供了最可靠的资料。

曾祖父还是位大孝子，譬如他母亲患病时，真的割自己的肉作药引子，说到事汪老师吁唏不己；所以我们汪家后代均以孝悌善良远近闻名让我感慨不已，真乃慈祥悱恻本天性，乐善好施类如此……是公身死名未死。吾愿輶轩採风者，请将实行垂青史。

  应邀参观这座赫赫有名的古宅，真乃不知道，一看不得了，当年三锡堂全盛时期，座北朝南共为有五进。第一进是大门，两侧有两大盘陀石。进门后，经过两旁的假山后是祖宗堂。

三锡堂则是接待客人的大厅，正面梁下悬挂三锡堂的匾额。在家族居住的院落里栽种了松竹梅等植物，汪老师介绍说。祖先堂坐北朝南。主屋两边有厢房，东面二间，西面一间，南面为正门，一排高高六扇大木门。祖宗牌位就被高高供奉在朝南的墙上。东面二间厢房陈设介绍主人生平事迹，供散布在全国各地及海外的三锡堂后裔前来供奉和教育下一代。当年汪氏后人祀祖场景之壮观，让游客真正领略到常州地方习俗！祖先堂后面有月亮门和午门。午门，则与祖先堂主屋正门和宅大门在同中轴线上。

过午门，眼前是个大天井，四周由走廊围绕。东面有小天井和假山小景、天棚、厢房三间。西面有二个小天井。大天井正面是宅院大厅，三锡堂巨大的、匾额就悬挂正上方，大厅东面三间房依次为旧时书房和厢房。大厅西面有二间厢房和二层楼房等建筑。西面走廊旁有扇门通向另个院子，院落中有口古井。这个院子历史上曾是汪氏厨房等。三锡堂大厅可用于书画爱好者座谈之用和学术界交流，以及供游客参观。大厅匾额之后是木制落地屏风。绕过木制落地屏风后面是走廊，从这里通向三个天井等建筑三锡堂外面古运河畔还有专门的汪氏码头，相当如今私家车泊位。听两老人娓娓而谈，我目不暇接，可发现好多地方现已面目全非。“时事变迁岁月沧桑，数百年的历史让老房子大都……见汪老师欲言而止我想，青果巷已被市政府列入为常州历文化街区之一，并制定了《常州青果巷历史文化保护规划》。

经过不懈努力，2011年4月终于寻到汪赞纶和其父母的墓碑二块，其父母的碑上刻有“皇清诰封一品夫人晋封一品夫人诰赠资政大夫”等清晰文字。另一块碑上刻有汪赞纶先贤夫妻“诰授资政大夫 泾县知县 晋封一品夫人”等字迹，现收藏于常州市博物馆内。

作为后人的我们希望生于斯死于斯的曾祖父故居，列入保护区定也指日可待了，听两位老人充满期望的话语我顿生同感。

拐过一条窄长的走廊，路老师领我去观赏他家幸存的一个小庭院，明显清代布局的院子里，此时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牡丹花刚开过不久，现该它们登场了，指着盆盆争妍月季路老师喜形于色。

见若世外桃园般的院墙边上有一棵树，细看不是枣树也不是李树而是一株紫藤，这是我曾祖父与小时的祖父亲栽的，距今至少已有百年历史，汪老师介绍。

汪赞纶卒于1921年，时任中华民国大总统的徐世昌闻之，亲书“模范缙绅”特褒及：“大总统褒曰，孝友传家，本儒林之盛事，慷慨好施，有任侠之遗风……武进故绅汪赞纶，生有至性，人无闲言。吹笙谱束晳之诗，白华洁养……子产无媿于惠人，名垂东里。如此行谊，允宜褒扬。于戏！读汉书独行篇，古人往矣；补于公阴德传，后世代兴。畀以旌门，昭乃矩范。中华民国十年十月。”满篇誉赞与肯定。

浏览这株生机勃勃的百年紫藤，见其根生泥土虽少，但我觉如国学大师季羡林在其《幽径悲剧 》文中的感慨：“……闻到淡淡的幽香，听到嗡嗡的蜂声，顿觉这个世界还是值得留恋的，人生还不全是荆棘丛……”仰望翠叶牵连的老藤我突然感悟，凡属优秀的传统文化，哪怕剩下一点根基也总有展示的机遇，只要历史车轮不停，传统文化必定会有发展的土壤。

每天我们都要到此静待十分钟，尤其在紫藤开花之季，那一朵朵紫晏小花美丽地妙不可言，让我们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看着路老师伉丽童颜鹤发的笑容，听着他俩对生活充满热爱的话语，回蓦岁月不饶人的佝偻背影。我脑中呈现出一个念头，那就是衷心希望她俩能在有生之年再看到修复后的三锡堂。 [2017.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