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 叶 地
大清末年,有荷叶姑娘从这儿过渡,渡船不慎侧翻,姑娘跌落水中,捞上岸竟气绝身亡。姑娘的父亲是个商人,悲痛之余,掏出数十两银子,在爱女遇难处造了座小石桥,以荷叶为名。有了桥,胡沟子便在桥南搭屋建舍,安下了家。一家子把小村称荷叶村,把河亦唤作荷叶河。年代一喊长,就喊成了官名。
胡沟子生下四个儿子。老三节俭,抠屁眼吮指头,一个铜板分两半化,半亩地三分地的置,慢慢就风光起来。风光到土地改革,让玉发、玉财俩儿子戴上了地主帽子;独女玉珠嫁给荷叶河对岸的林来弟时,他将对岸二十来亩好地作陪嫁,来弟因福得祸,也被评上了富农。老大老二没置几亩地,儿孙们成了贫农、下中农。老四快活半辈子,四十岁上下老婆一死,四个女儿出嫁,当上了“五保户”。生产队包粮草,女儿女婿三元五元的送零花钱,他愁,也就愁老伴了。
荷叶村渐渐扩张,荷叶河平静地流淌。到了1958年,只听一声号令,几万人钉耙扁担石夯,转眼间在荷叶河上游拦起大坝,蓄出了个烟波浩淼的大水库;一年后,又是一声令下,大坝扒开,库水顷刻放尽,淹没的万顷良田重见天日。这番折腾,荷叶河成了一条季节河:冬日里淌一汪清流,荷叶村人在上游挖个坑淘米洗菜;下游再挖个坑,刷马桶洗粪桶。发桃花水菜花水,芳山芝山的水奔腾直下,千军万马汇成一股急流,荷叶河眨眼间汹涌澎湃,浑水浊流势不可挡,漫出河埂,漫进村子,漫出一片汪洋。外村人看得心惊肉跳,荷叶村人这时反自豪起来:“你们看,水淹没桥脚淹上桥堍,就是漫不上桥背,漫不上我们墙根!这儿是荷叶地,水涨,地也涨呢。”
(一)
一双巴满泥巴的赤脚,像没上发条的钟摆,无力地在荷叶河边的小路上荡着,荡着,荡到荷叶桥桥顶,咯噔,停住了。
“咦,钥匙呢?”他倒抽一口冷气。汗背心早被汗水洇湿,一急,鼻梁的汗星又厚出许多。翻出裤兜来找,一蓬烟丝随风飘落。裤兜忘了塞回去,犹如脏兮兮两颗瘪奶子,无禁无忌地吊在他大腿两侧。
桥脚下的小菊香停住脚步,死死盯住他,像在监视特务。
他叫林定炳,刚满21岁。刚才,菊香铁着小脸把他喊上秧田,说杨支书找他,他就预感事发了。想着又不可能。捉贼见赃,抓奸见双,屋子锁着,有啥证据!哪知钥匙不在身上。没带钥匙,大门肯定没挂锁!荷叶村人大门向来不挂锁,挂锁也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抠门头上的土砖缝,钥匙准在那里面。林定炳插队到荷叶村,随乡入俗,也养成了这习惯。
他突然哈哈一笑。回城没指望,读大学、当兵没指望,竖直了种田,横倒也种田,芦席上滚地上,我怕啥啊!让逮住了,缩头是一刀,伸头也一刀,怕又有啥用?走近菊香,习惯地要牵她小手。哪知平日一口一个“好娘舅”的菊香,躲鬼似的一步退出三尺远!扭过头,又死死盯住他,只怕他溜了。林定炳好不尴尬,像挨了狠狠一巴掌,脸上焦辣辣的发烧,放松了的心境,寒丝丝马上结出一层孤独的冰冻。
(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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